因着这一场意外,篝火晚宴虽勉力进行,但气氛已大不如前,草草结束。
晚宴过后,睿王回到王帐,第一时间便将商娇召了过去问话。
今日得知了宋太子的身份,商娇便也知隐瞒不住,是以睿王相询,她便将昨日之事一五一十说了个清楚。
自然,关于刘绎便是那日前来睿王府中盗取行军布阵图的刺客一事,商娇也不敢有所隐瞒。
睿王面色沉肃地听完商娇的陈述之后,陷入了久久的沉思。
寂静的王账里,灯火明灭,掩映着商娇与睿王相同担忧的神色。
许久,睿王才坐在书案之后,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往日,睿王总觉得商娇只是一个小女子,料她也翻不出什么浪来,是以对她的事,并不太过约束。不想今日询问之下,才知商娇身上发生的事情,竟事关重大。
沉吟了一番后,睿王方才面色沉凝地看着商娇,道:“小辫子,你可知当日你进王府不久之后,有一段时日,我十分忙碌之事吗?”
商娇想了想,点头应道:“记得。我那时刚入王府不久,有一段时日便觉阿濬异常忙碌,王府内气氛也很是紧张,阿濬每每早出晚归,便是在府内,也是与一众大臣彻夜议事。只这是朝廷之事,我一介民女,实不敢私下打听。莫非……”
说到此处,商娇顿了一下,似有所悟,“莫非那时阿濬的忙碌,便是与宋国有关?”
睿王便轻轻点头,思索了一下,忧心忡忡地缓声道:“那段时日,恰逢宋国有意与我大魏修好,谴使来我大魏面见皇上,缔结盟约。”
商娇闻言一怔,脱口而出道:“宋国与大魏修好?这是利国利民的好事啊!”
“好事么?”听商娇这么说,睿王唇边浮起一抹嘲意。“可本王如今想来,却觉得此事颇为蹊跷,只怕宋国谴使前来,是别有目的。”
商娇一愣,在心里将议和与盗图之事合计了一番,立刻醒悟过来,“阿濬怀疑,当日宋国谴使前来,是明修桡道,暗渡陈仓?宋国其实不是有心想要与大魏议和,他们的真实目的,是想让我们放松戒备,从而令他们可以顺利盗走大魏的行军布阵图?”
睿王嗤笑一声,目光陡然锐利,“不是怀疑,而是肯定!”
说到此处,睿王站起身来,负手行至王帐中间,目光中,透出无比的忧虑。
“我朝源自鲜卑,入主中原以来,一直雄踞北方,与南方宋国划江而治。可我大魏以北,却有柔然环伺。一直以来,我大魏历代君主,皆与柔然修好,为的便是不让宋国有机可趁,与柔然形成合围之势,为祸我大魏江山。
而南方的大宋,也知这个道理,是以数代以来,也竭力向柔然示好。三国间,谁都知道彼此利害,是以皆不敢轻举妄动,反倒相安无事。
然则眼前形式却有所不同。柔然可汗布罗膝下唯一的公主阿那月,如今已年满十五。布罗有意为她选婿,然则在本国,能与阿那月公主相配之人却是凤毛麟角。是以,布罗可汗便将目光转向了魏宋两国,却又盘桓不定……恰此时,宋国却谴使来魏,欲与我朝缔盟……商娇,你觉得此事单纯吗?”
商娇听得睿王分析此间利害,已渐渐明白了些门道,不由叹道,“不过一个柔然公主选婿而已,怎会牵扯之事如此复杂?”
睿王缓缓答道:“两国交锋,不是仅在战场,也可以在任何一个地方。布罗此次是为公主选婿,并非招婿,便已说明他有意让公主联姻。如是招婿,那魏宋两国定然不会让位高权重的宗亲前往;而若是联姻,则宋魏两国迎娶之人,必是皇帝或手掌重权的宗亲。如此看来,布罗是铁了心的,要与魏宋之一达成姻亲,以巩固柔然的势力了。”
睿王说到此处,商娇心里已然明了,“哦,我明白了。原本三国各踞一方,尚可相安无事。但若是柔然当真让公主和了亲,与魏、宋任何一国结盟,则与公主结亲的魏或宋一方势力必然大增!
是以当日宋使前来,一则探听虚实;二则说是缔盟,却是为公主若与魏国成为姻亲,趁着缔盟之时,魏国一时尚不能对宋国出手,求得缓冲;三则,若能取得大魏的行军布阵图,知晓大魏的军事布防,以后若公主和亲大魏,则宋国可以全力布防以御强敌;若公主和亲宋国,则大魏便几乎全部暴露于柔然与宋国的两相夹击之下,可令两国不费吹灰之力,将大魏一举攻破?”
想到此处,商娇不禁心生赞叹,“当真是个好谋划,好计策!无论柔然公主最终花落谁家,宋国或求取平安,或全力布防,或联合柔然攻魏,皆进退有利,有利无害。”
睿王听商娇说完,眼底浮出一抹赞叹神色,“举一反三,小辫子果然聪慧。不过,你想错了一点。我朝与大宋对峙近百余年,彼此之间仇怨已久,宋国又岂会轻易向我们求和,以期和平相处?”
说到这里,睿王眸色愈发深沉,更加深入地道:“那宋国元宗皇帝刘诚性子柔懦,在位二十余年,却无甚建树,原不足为惧——但宋太子刘绎却不同!他虽年方十九,却自小被元宗皇帝抱在怀里上朝听政。长成之后,谋略远见亦是不凡,经他所出之政令,十之八九皆不再保成守旧,而是锐意进取。是以当日宋国要求缔盟,我便觉奇怪。若只为求取平安,绝不符合刘绎平日作派。
是故我当日便已料定,宋国使臣此来,必有所图谋。所以才在王府中加强了警戒,令王府侍卫枕戈待旦,一刻也不放松戒备。才能在当日刺客入府时,及时作出反应,取回被盗的图纸,化解了大魏的危机。只我不料……”
说到此处,睿王看向商娇,欲言又止。
商娇却已明白睿王心思,他虽不明言,亦无责备,但商娇却已在心中愧悔万分。
“只是,阿濬料不到,这大宋太子竟胆大至此,亲自前往睿王府中盗取图纸。更料不到,我的一念之仁,竟放跑了刘绎,让大魏生生错失良机。”
思及此,商娇在睿王身后缓缓跪下,心悦诚服,却又满是愧疚地道:“阿濬,此事是我做错了,对不起。国事之上无小义,商娇永铭于心!”
睿王听得商娇真心的道歉,转身时,眼中已满是柔情。
她,终于明白了自己的苦心。
伸出大手,他爱怜地拍了拍商娇低垂的小脑袋,轻声道:“起来吧,你既已罚过,便勿须自责。”
说完,他缓缓俯身,向商娇伸出自己的手。
商娇看了看那只伸向她的大手,又看了看睿王,见他当真并无责怪之意,也伸出手来,与睿王紧紧相握,站起身来。
心中,犹自放心不下。
端看今日宁王阿那辰的态度,虽似不偏不倚,但商娇却直觉地认为,他心中更偏向宋太子刘绎。
魏国皇帝体弱多病,且还有立子杀母的国律且在眼前,任谁也不会认为,魏国皇帝会是良配。
若柔然最终偏向宋国,那大魏……只怕危矣!
突然间,一个念头跃上心间。
商娇想到此处,便直接了当地询问睿王:“阿濬,你现在尚未册立王妃,那你可曾想过,若大魏向柔然求亲之人并非皇上,而换作是你……”
那么,大魏现在所有的被动局面,便皆可迎刃而解!
毕竟,大魏相对宋国,所占之优势,便是与柔然相邻,且地域广阔,国力亦更强。
而睿王,年轻英武,手握重权,便是不能令阿那月为后,亦可让她一生幸福圆满,尊贵无俦。
却不想,商娇的话还未说完,睿王却突然眉目一竖,褪却一身温和,戒备得如同一只刺猬。
“商娇!”他冷冷厉喝,促不及防间,吓得商娇浑身一抖。“此事休要再议!”
商娇立刻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噤口再不敢言。
睿王却似气怒未平,负手在王帐中行了几圈,方才强强压下心中怒意。
待得心绪逐渐平静,睿王再看商娇,却见她仍是一脸惊惶与疑惑的神色,不由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行上前去,他俯头看着商娇,犹豫半晌,方才下定决心,低低叹道:“小辫子,我知道你心中所想。我既许你唤我一声‘阿濬’,便也真心视你为友。如此,我便与你说句实话吧……”
说罢,他俯到商娇耳畔,缓缓地说了几句话。
商娇听着,心内巨震不已。猛然间抬头看向睿王,急急道:“皇上当真……”
皇上当真如此想么?
睿王缓缓向她点头,眸底,却有着沉痛。
“小辫子,你现在,当知我真正的心意了罢?”
商娇便是错愕地看着睿王,想细细分辨他脸上的每一个表情,每一个细节。
可是,睿王脸上的沉痛是真,担忧是真,不忍是真,不弃也是真。
原来,有些情谊,在那刀光剑影的天家中,可以真实的存在;
原来,到了今日,此时此刻,她才真正地读懂了他的心。
睿王元濬,看似风流,看似无情,却当真是有情有义的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