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路行进了十数日,阿那辰终于迎着两国提亲的使团深入柔然的核心腹地,可汗王庭。那里西靠燕然山右依安侯河,水草丰美,地理位置优越,是历来柔然王庭所在。
布罗可汗闻听两国使团已至,率文武百官相迎三十里,亲迎使节入得王庭大帐议事。又派了显要侍官,各领了两方使团成员,入得各自营地修整、休息。
这一个多月以来,商娇与使团数千人奔波赶路,方知行商之辛苦。如今虽入得王庭,更不敢随意懈怠,稍稍与底下侍女们整理好行装之后,便出了帐去,准备四处走走,以熟悉情况。
却不想,才出得帐去,商娇便被一个熟悉的月色身影拦住了去路。
“东家!”乍一看到陈子岩,商娇颇是惊喜,忙迎上前去,笑得眉眼弯弯,“东家,你怎么在这里?你不用休息么?”
陈子岩却并不答话,一双温和的眸子直盯着眼前的姑娘,有些闷闷地道:“我来看看你。商娇,这十几日,为何不回商行应卯?我听说你与那柔然的宁王阿那辰走得很近,这可是真的?”
商娇闻言一怔。
前一阵,自她发现阿那辰的秘密之后,便与睿王有了一个约定。这十几日的时间,她都待在睿王处,因怕阿那辰心血来潮,随时召见,是以不敢或离;又因为有些事尚需布置,确保万无一失,她实在抽不出空闲,便没有如出发之前那般,天天回商行应卯。
她也知外间对于她与柔然宁王交好之事颇多揣测,但她行事问心无愧,所以也无惧流言。
但陈子岩听到这些风言风语,却是夜夜忧心,既担心睿王待她心思,又担心她被阿那辰所看上,被睿王当作迎合阿那辰的礼物,轻易将她送给阿那辰……
是以,每每思及此,他总是夙夜难寐。
他不懂,商娇如此聪明的女孩,又并无攀龙附凤之心,为何会在这件事上处理失当?她难道不明白,如今大魏想求娶柔然公主,正是逢迎柔然无所不用其极的时刻,若……
若阿那辰对她表现出一丁点儿意思,睿王为国事计,只怕会陷她于万劫难复的境遇?
她为何,还要这般频频与阿那辰交好?甚至每日与他偕同出游?
据说那阿那辰王子偶然间听说商娇想要一匹好马,竟不惜身份,亲身为她套来一匹良骏,日日驯化!
这是何其危险的讯号?
商娇,她难道不懂吗?
他以为她不懂,或许,他宁愿她不懂。
是以,他日日着急上火,心心念念的,只想见她一面,当面与她陈清利害,让她今后能避则避。
可商娇近日时时待于王驾之中,他一介商户,若无紧要之事,如何去到王驾,见上商娇一面?
他按捺了又按捺,压抑了又压抑,好容易到了今日,使团入了王庭,趁着休整的工夫,他便赶紧来到了侍女们住的帐蓬,想要唤出商娇来,与她好好谈谈。
却不想,商娇听了他的来意,竟是一脸的了然。
她笑着,如同没事人一般,只向陈子岩摆了摆手,道:“东家,你多虑了。我与阿那辰王子的事情,事出有因,我现在无法向你解释太多。但请你相信我,我心中自有分寸。”
所以,商娇并非不知此中利害的,却还甘心情愿地做睿王的棋子,被利用来勾引柔然政要?
陈子岩想到这里,一颗心倏地下沉。
骤然 一把便拉住了她的胳膊,他急道:“自有分寸?商娇,你知道你现在在做什么吗?你做的事,已经超出了商行的范围,也超出你一个平民女子能够处置的范围……商娇,这样很危险,你知道吗?”
商娇岂会不知陈子岩在担忧什么?
这件事,她早已考虑过,并与睿王商量过。
她相信睿王会护她周全。
所以,她低头思索了一下,方正色对陈子岩道:“东家,我现在很多事无法向你明言。但请你相信我,我会平安回来,回到你的身边,好不好?”
“可……”陈子岩犹不放心。商娇的话不尽不实,让他心里七上八下,越发觉得可疑起来。
恰此时,耳畔传来一声悠悠闲闲的唿哨声。
商娇与陈子岩双双顿住,不自觉地望向声音的方向。
不远处的宋营外,大宋的太子刘绎,不知何时带了只六七岁的弟弟刘轩,皆一脸嘲讽地看着眼前二人。
整个营地的划置,是呈半圆形,中间环拱着睿王的王帐,靠近王庭的方向,则环拱着所有随使前来的朝中重臣的营帐,最后外围方才是侍卫、侍女、商队的营帐。是以,商娇所处的地界,正好与宋国的营帐所隔不远。
商娇与陈子岩对话时,思绪皆在彼此身上,哪里还顾得上旁人?
如今见了刘绎,商娇一时心惊不已
忙拉了拉陈子岩的衣袖,商娇祈求地看着陈子岩,“东家,你先回去好不好?我说了,这件事,我一定会给你一个交待!相信我!”
陈子岩看了看刘绎二人,又转头看看商娇,眉深深蹩了蹩,却终禁不住商娇的乞求,只得点头作罢。
“好,那我先回营帐。你做事时务必小心谨慎一些,知道吗?”他殷殷叮嘱道。
商娇连连点头,好不容易将陈子岩送走,回转身时,已换了一副恶狠狠地嘴脸,盯着面前不远的二人。
在刘绎似笑非笑,又满是期待的目光下,她莲步轻移,缓缓踱上前去,站在两国营帐的交界处,望着彼端的二人。
“你们,想干嘛?”商娇警惕地问,全神戒备,语气不善。
刘绎闻言,挑了挑眉:商娇已知他尊贵的身份,见到他却连礼也不行,反倒这般语气生硬地对他说话,看来当真没把他放在眼里了。
但他也不恼,直望着远处那一抹月白色的身影越行越远,咧嘴笑道:“不想干嘛。只是有些事本宫挺好奇。”
说到此处,他抬头望了望陈子岩,笑问道:“譬如,这个人,与睿王元濬,你心里究竟爱的是谁?”
“什么?”商娇眉毛微皱,待明白过来刘绎话中的意思,立刻戒备地哼笑出声:“我爱谁?为什么要告诉你?”
说罢,她转身便走。
身后,传来刘绎凉凉的话语:“唉,轩弟,你说这女人可不可悲?明明心里爱着一个,那便与自己心爱的人双宿双飞多好?却偏要去做那妄想飞上枝头的麻雀。可惜睿王尊贵,她自知高攀不上,便想留在草原,做做王妃的美梦……这样的女子,是不是可悲可气?”
刘轩颇是嘲讽地冷哼一声,稚声稚气地道:“这样的女子,咱们在宋宫里还见得少吗?只不过别人可比她貌美许多,性子也和顺。不像某些女人,凶神恶煞,竟还指望能得到柔然王子的青睐……哼,当真是痴人说梦!”
商娇刚走了几步的脚便顿住了。
强抑着胸中怒火,她转头快步又向刘绎、刘轩走来,气怒道:“你们说什么?”
刘绎揽着刘轩,见商娇走回来,半步不让,反倒挑眉问道:“怎么,本宫兄弟二人说得错了吗?”
边说,刘绎边行上前来,看着商娇的星眸中,含着愤怒与不知意味的星星点点的火光,吐字如刀,“你在睿王府中之时,便与元濬交好,一番默契的配合,差点设计将本宫诱擒。即便后来你阻止元濬击杀本宫,元濬却也并未处置于你……你与他,难道当真没有私情?
而后来,你教席期满,出了王府,便没了倚仗。是以便又打起了你雇主的主意,只要能混个衣食温饱,便心满意足,本太子可有说错?
此次出使柔然,你又巧遇了阿那辰王子。你看王子待你亲厚,便又觉得自己可以飞上枝头变凤凰了,是以便日日与他相见,相交,便对你的雇主越发冷落了下来……你说,你这样的心思,不是攀龙附凤,又是什么?”
说到此处,刘绎嘴角扬出邪魅的笑容,越发靠近商娇,道:“或者,是因为阿那辰王子待你尚有几分不同,是以元濬便想出计策,让你去勾引阿那辰,以期他在柔然可汗面前,替大魏皇帝美言几句,让他抱得美人归?”
“你胡说!”商娇听到此处,气得脸红脖子粗,指了刘绎的鼻子,痛声大骂。
“我胡说?”刘绎冷嗤一声,又嘲讽地笑道:“也对,你的心思,本宫当真琢磨不透。或许,你心里也正巴不得睿王将你送予阿那辰,让你既能如愿当上阿那辰的侍妾,又能得个以身许国,如再世王昭君的美名,也未可知,是吧?”
说到此处,刘绎缓缓俯身,几乎凑到商娇的耳畔,轻柔的吹着热气,讥笑着,半真半假地诱哄道,“柔然草原太过清冷,有什么好?除了大魏,我宋国也是举世繁华。你若当真想飞上枝头当凤凰,不若便跟了本宫吧?念在你曾救过本宫,待本宫抱得公主归国之时,也顺便成全了你,留你在身边当个五品的良媛,如何?”
商娇闻得此话,已气得只觉七窍生烟,正想开口大骂,又听刘轩正倚了刘绎的腿,刻薄道:“良媛?皇兄许得太高了一些!她一介平民,便是曾救过皇兄性命,顶多便许个六品的承徽,或七品的昭训,便已是了不得的恩宠了。”
商娇闻言,差点气得闷过气去。
一伸手,她一巴掌便向刘绎扇了过去:“我去你的良媛……”
刘绎眼明手快,飞快地一把抓住商娇的手腕,剑眉倒竖的厉喝一声:“大胆!你竟敢……啊……”
话音未落,商娇一头狠狠撞向他的额角。
刘绎完全没有戒备,顿时疼得捂额痛呼,眼前一片金光灿烂。
商娇趁胜追击,伸出自己腿,大力地,重重地又一脚踏在他的脚背上。
“啊!”又是一声惨叫,刘绎抱着腿,眼冒金星地在地上一跳一跳地呼痛起来。
这女人,这女人……
趁着刘绎呼痛跳脚,无暇他顾之时,商娇又一把揪住一旁没了倚仗的刘轩,挟在腋下,狠狠地削了几个巴掌。
“小屁孩子,去你的承徽,去你的昭训!让你跟着你哥不学好,小小年纪舌头便如此刁毒!”
“放开我,你放开我……”刘轩再料不到商娇竟然敢打了刘绎还打他,一时不停挣扎,但奈何人小力,挣脱不开,被商娇一顿好打。
教训完这毒舌二人组,商娇心里舒坦了不少,丢开刘轩,看着这一大一小两个不可爱的人。
一个满头金光地抱着脚,犹自缓不过劲儿来;一个被她打得呆若木鸡地傻在原处的。
这场景,让她颇是满意地拍了拍手。
得意地昂起头,商娇道,“你们一个太子,一个皇子,被一个女人打了,想来也说不出口吧?这话若传出去,柔然上下会如何看待大宋,我且先不说。大宋的颜面保不保的,也很难说哦!”
边说,商娇边环视目瞪口呆的二人,微笑着,却志得意满的样子,道,“所以,我没有以下犯上,你们也没有被打,记住了,嗯?!”
说罢,商娇再不理会二人,大摇大摆地转身走了几步,又小小心地回头,待确定身后两人还傻不楞地站在原处没有跟上,她忽然撒腿,一溜烟儿的就跑远了。
独留下瘸子与傻子二人组,呆呆地站在原地,半晌回不过神来。
过了许久,刘轩才呆傻地伸出小胖手,摸了摸自己的头顶,望向那个一向被自己视若神祇般的皇兄。
“大哥,你我刚刚……似乎又被那个女人……给打了?”他扁扁嘴,泫然欲泣。
犹自不敢相信,这个女人,竟然敢自己一个人单挑他们两人,还胖揍了宋国的太子与亲王世子!
还威胁他们,如果敢追究,她就会把她胖揍他们的事情说出去……
她胆子当真是包了天了!
刘绎俯头看向刘绎,也是哭笑不得,“好像,是这样……”
好吧,刘绎承认,她说得对!
这事如果传出去,他这个宋国太子只怕会沦会天下笑柄。
这闷亏……他只得吃了。
只是,吃得好心塞!
抬起一双星眸,刘绎眼望向远处,商娇跑得远了的身影,心中浮出一丝惆怅。
他也不知近日自己到底怎么了,自在草原上与商娇再次相遇,他的目光似乎就紧随着她。
她与睿王、与陈子岩交好,他尚能理解。但阿那辰……
她为什么与他走得这么近?
她,当真想成为阿那辰的人吗?
或者,是睿王想用她、命令她去讨好阿那辰?
一想至此处,刘绎心里又堵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