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免安大娘难过,第二日天还暗着,商娇便起了床,开始收拾行李,准备离开安宅。
可无论她有何声响,常喜却都躺在床上,也不知有没有睡着,她都紧闭着双眼兀自蒙头大睡,只作不理。
收拾好一切,商娇提了包袱走到门边,正想拉门,手却顿住了。在心里一番思索,终是放心不下,又折返回来,坐到常喜的床边,轻轻推了推她:“常喜,常喜?”
唤了几声,常喜仍是不理,反倒翻了个身,用背面对着商娇。
商娇遂无奈地轻叹口气,轻声道:“对不起,常喜,昨日我气得糊涂,对你说了些重话,是我不对。我知道在你心里,已认定睿王是我的良配,可在我的心里,我想要的人生,想去爱的人,我很确定,这些不能因为身外之物便轻易更改!常喜,我希望你能明白。”
“……”
商娇说完这段话,等了良久,却见常喜依旧背对着她,连丝毫波动都没有。她于是站起,看着常喜的背影,又道:“常喜,我走了。你若不愿跟我离开,便留在这里,安大哥与安大娘自也会照顾你。将来……若你想通了,便来找我。”
说完,她慢慢转身,一步一回头,直到走到门边,窝在床里的常喜也一动未动。
商娇咬咬牙,抑下心里的失望与失落,拉开门,大步走了出去。
门外天尚未亮,但商娇拉开门,一眼便看到安思予正负手站在她的房门外,有些憔悴,有些落寞。听得她开门,一双眼于黎明中还未散去的雾譪中抬起,深邃却莹亮地看向她。
商娇便向他走过去,毫不意外地看到他的头上与衣服上全是被清晨的露水浸得半干的痕迹,心里不由一阵揪痛。
“大哥,你的衣服怎么又是湿的?”她拉拉他的衣袖,或许因为离别在即,她竟觉得眼睛涩涩酸痛,“你昨晚,莫不是在我屋外站了一夜?”
安思予浅笑着,替她接过手里的包袱,第一次伸出手来,将她的手轻轻牵住,圈在自己有些沁凉的掌心,一步一步,牵引着她向外走去。
“还好,就几个时辰而已……我怕我一醒来,你便不见了。我……我想亲自送送你……”
他的声音似有些恍惚,又有些萧索,第一次没有否认她的话。
商娇便心里有些痛,风过处,竟像是空荡荡的。
可此时,她什么也不能说,也说不出口。只能任由他牵着她,一步一步离开这个给了她一年温馨时光的小院,去到她新的人生。
经过院角处时,安思予停了下,问她:“这几口大缸,怎么办?”
商娇顺着他的方向看去,便看到那盛有她新制的辣椒酱与泡菜的大缸,她想了想,道:“大哥现在便帮我打一小罐辣椒酱让我带走吧。其余的……就放在这里,我何时想吃了,便回来取。”
安思予原本落寞的眸色便亮了一下,浅笑着答:“好。那你等等。”
说罢,他去了厨房,找了一个小小的罐子,打开装有辣椒酱的大缸,也不顾是否会弄脏自己的衣服,亲自将那罐子装得满满当当,方才用绳索系了,提溜在手里,再牵起商娇往前走。
出了安宅,便是长长的小巷。商娇与安思予手牵手静静走着,竟觉得素日里幽暗僻静的小巷,今日却是如此之短。不知不觉间,便已走到了小巷的尽头。
在转角处停下脚步,商娇抬眼看安思予,从他的眼中也看到了与自己相同的不舍与难过,遂强忍着泪意笑道:“安大哥,送君千里,终须一别。便送到这里罢!终归常喜还在这里,我制的辣椒酱与泡菜还在这里,日后我想你们了,便回来看看。”
安思予许久不言,小巷处有轻风吹过,吹起他宽大的袍袖,不知为何,商娇竟觉得今日的他是如此的满怀寂寞与忧伤。
“好!”她听见他轻轻在她的头顶上说,双肩有些轻微的耸动。
“陈东家虽素性温和,但作为一个成功的商人,他并非没有原则,随意纵容。你去到那边,切不要再如在家里时那般任性随意,遇事多与他商量,凡事要多为他考虑……这样,你们才会幸福,娇娇,大哥……希望你可以幸福,很幸福!”
他轻声的叮嘱着,有些细碎,有些絮叨,仿佛真是不舍妹妹出嫁的大哥一般。
商娇紧抿双唇,听着他的嘱咐,说不出是感动亦或心酸,只能频频点头,却莫名的流下泪来。
安大哥,今生能够结识你,是我最大的幸运!
安思予说完,将脸转到一边,胸口大力的起伏着,仿佛在拼命压抑着什么。好一会儿,他方才转过头来,平静地向商娇笑着,将手里的小罐与包袱递给她。
“去吧,快去吧……他在等你。”
商娇点头,伸手想去接,双手却在空中转换了方向,直直地扑进他怀中,紧紧地将他抱住。
“大哥,谢谢你!答应我,你也要幸福,很幸福!”
安思予不曾料想到商娇会突然抱住自己,一时间怔忡着,那只能拼命压制的情感几乎喷薄而出,令他想就这样不管不顾地留住她,留下他生命里的阳光,唯一的美好……
可是,他理智的知道,她的拥抱,只是因为感激。他,只是她的大哥,是她生命的过客……
而如今,她要去的,才是她幸福的彼岸。
他不能为难她,不能羁绊她。
想到这里,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笑着将她推出自己的怀抱,替她背好包袱,拿好小罐,然后装作毫不在意地模样,刮了刮她通红的鼻子。
“瞧你,哭得跟个小泪人儿似的。做什么哭得这么厉害?又不是日后不回来了。便是你今后与陈东家成了亲,这里也是你的娘家,安大哥也是你的家人,是不是?”他安抚着她,装作浑不在意的模样。
商娇见状,也不由得破涕为笑,不由抬手擦了擦泪湿的眼角。
是啊,他们只是不住在一处而已,日后总能相见,何必把气氛搞得如同生离死别?
想到这里,商娇释然开来,向他挥了挥手,“那安大哥,我走了。”
安思予面色带笑,一手紧紧握拳负于身后,另一只手也向商娇挥了挥:“去吧,快去吧……”
风过处,袍袖猎猎而动,他便站在那小巷的转角,迎着黎明的曙光里,怜爱地看着商娇,温文而笑。
商娇慢慢退,慢慢退,终不再流连,不再犹豫,转身大步离去。
直到再也看不见商娇远去的身影,安思予才如被剥了全身筋骨一般,无力地靠在巷中砖墙边上,手捂着心口,痛得大口大口的喘息。
他知道,他留不住她。
他早已知道,这便是结局。
可是,他从来不知道,心中分明痛极,却还要含笑送走她的感觉,会是如此撕心裂肺,痛断肝肠,连每一次呼吸,都会扯动心肺,似有血会从口中喷出。
他怆然而笑,将手伸进襟口,掏出一方手帕。
犹记得,去年此时,新桃初上,她捧着桃儿与他相对而坐,笑得眉眼弯弯,非要攥过他的帕子去看。待看清上面的诗句时,她忽扇着一双灵动的大眼,笑着问他:“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希。愿为双鸿鹄,奋翅起高翔——安大哥可是在感慨知音难觅?”
彼时,花开正好,他以为他们来日方长,他以为她会伴他很久,所以当是时,他只是浅然而笑,答:“人生得一知己足矣……吾已足愿。”
却未曾告诉她,在他的心里,他唯一的知己,便是她。
从他初见她时,她不顾他满身的血污狼狈,伸出她的手,将断腿后已对人生绝望,人不人鬼不鬼的他从地上搀起的那一刻;从她对他说出“宁负虚名不负心,安大哥,我相信你”的那一刻……
他便知道,自己的一生,自己的一颗心,都镌刻下了一个名字:商娇。
商娇,商娇……
他想大声告诉她,他爱她,今生今世,唯她一人而已;
他想携她的手,看遍这大千世界,三千繁华;
他想与她做两情缱绻的鸿鹄,彼此成为彼此的翅膀,游遍神州大地,交颈缠绵一处……
可到底,他只能站在原处,看着她放开自己的手,去追寻属于她自己的幸福。
这一刻,如魂魄生生离断,便如心被割裂,痛楚难当,肝肠寸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