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娇便沉默了,贝齿轻咬,似在思索和斟酌。
半晌后,她轻声开了口:“我有一个情同姐妹的丫环,名唤常喜,王爷可曾私下里见过她?”
睿王身体便微微一震,脸上神色敛了敛,既不承认,却也不曾否认。
商娇察颜观色,便已是心中有数,继而把话挑明:“王爷私下见过她,是吗?这是何时的事?”
睿王却依然一言不发,良久之后,忽出声将侯在门外的刘恕唤入厅来,沉声道:“去,把那支‘凤求凰’拿来。”
刘恕得了吩咐,头也不敢抬,忙恭身退下,一溜烟地小跑回睿王寝屋之中,将收于抽屉里的楠木匣子取出,又赶紧跑回大厅奉予睿王,累得一身大汗。
睿王接过那只楠木匣子,却仍是不置一词,交到商娇手中。
商娇疑惑地接过,看看睿王,又将匣上木盖轻轻抽开……
只一眼,她便愣住了。
只见匣子里,躺着一只银子制成的步摇。虽不华贵,但整个步摇的簪身却镌着吉祥如意的花鸟祥云,簪头的部分状似一只凤凰的头与身,尾羽那串流苏全是由绿色的玉髓串成,流光溢彩,美丽雅致又不显丝毫庸俗流气。
这,不正是当日睿王送给她,又被她转赠给了常喜的那只步摇吗?
它几时竟又回到了睿王的手里?
疑惑间,睿王面色淡淡地又挟了几筷菜吃了,面无表情缓缓开口:“此簪乃先帝在时,由宫中著名的宫匠刘道仁亲自打造的最后一件饰物,虽通体用银所铸,却无论雕篆或做工,均无人可匹,世人皆视为无价之宝。先帝得了此物很是喜爱,赐名为‘凤求凰’,送给了自己的爱妃,当今皇上的亲母柳妃娘娘,以示爱重。
小辫子在天都这一年多来,想必也听人提起过,我虽是当今太后亲子,却是从小由柳妃娘娘抚育长大的。柳妃素性温柔如水,心地纯良,视我为亲子,从来宠爱有加,关怀照应无不细致周到。我亦自小只知养母,不知生母。
后来……先帝立了皇兄为储,依律赐死了柳妃,我亦与皇兄便搬离了柳妃住处,回到了亲母身边。我当时尚且年幼,何曾懂大人之事?突逢这等变故,只以为自己亲母已死,日日啼哭伤怀。皇兄怕我久郁伤身,便将这枝他母妃留下的遗物赠给了我,让我留在身边,作为念想。”
商娇再不知这枝步摇会是如此来历,心中大震,坐立不安,愧悔难当。
“阿濬,我……对不起,我不知道……我只以为……”
她只以为,这只是他逗弄她之后,送给她的一个小玩意儿,所以她也不甚珍惜,随手便送给了常喜。
再不料,睿王竟会将如此意义重大的心头爱物,送给了自己。
睿王幽深地看她一眼,失笑着摇摇头,继续又道,“当日在街上碰见你,我见你性子活泼讨喜,心中确有几分喜爱。后来又见你额头带伤,心中便不免生出几分怜惜。回府后,我思来想去,竟突然觉得若你簪上这枝步摇,定能掩住伤口,又摇曳生姿……所以,便让牧流光给你送了来。
后来再遇你,你说你将此簪送给了他人,我心中大惊大急,却转念一想,世上有几个姑娘会不喜这般漂亮的步摇,会舍得将这么美的步摇送予她人?所以我又觉得你许是在诓我生气着急,便只当你与我玩笑,便无甚留意。
直到那一****与陈子岩离开王府后,我突然得报,说府门外有个姑娘想入府见你,又听刘恕禀报说,那姑娘头上竟簪着这枝‘凤求凰’,我才知你当真将我送你的这枝步摇送了人!而且,还送给了一个使唤丫头!小辫子,你让我情何以堪?
所以,我传见了你的这个丫头,为免她与你难堪,我便只夸她貌美,银簪配不上她,设计以一枝金簪,换回了这枝爱物。”
说到此处,睿王面色不变,拿起一旁的茶杯,轻轻啜了几口茶。
“这便是我唯一的一次与你那个丫头见面,其后的事,我便不甚清楚了。小辫子,你今日来王府,究竟是来看我,还是来向我打听这个小丫头的事情?”
商娇便低头绞着手指,讷讷不能语。
睿王与常喜的碰面,应是在她出府当日。想来当时常喜许是想来探望她,或者接她出府而已。
至于睿王何时以金簪换回“凤求凰”,常喜从未向她提及与表露,她自己也忙于外务,疏于关心,怨不得他人。
但说到底,这件事上,是她亏了心。
“对不起,阿濬,你说的这些,我全然不知,否则我不会……”
“不会什么?”睿王打断她的话,嗤笑一声,心里已是说不清的失望与失落,“不会以为我素性风流勾引了她,来向我兴师问罪?”
“……”商娇不敢再看睿王眼睛,只得咬唇低头,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睿王见状,长叹一声,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小辫子,在你的眼中,本王当真是如此不堪么?”
说到此处,睿王再睁眼时,已满是愤恨与怒火。
枉他还以为她今日前来,是来全她与他的情义。便是只有一天,也是他平生不可多得的温情。
所以,他格外的珍惜,珍惜与她相处的每一时,每一刻,甚至想要永久。
可现在……
自己简直就像一个笑话!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不,不是这样的……”看清睿王眼中的愤怒,商娇惊慌失措,忙解释道,“阿濬,不是这样的。我只是……只是见着常喜莫名其妙的上心于你……她毕竟还小,尚不知****为何物,我怕她……怕她……”
睿王瞠目凝着眼前女子,听着她前言不搭后语的解释,只觉心头一股火起,恨不得出手拧断她的脖子!
“你怕她什么?”他陡然一声厉喝,吓得商娇猛地一抖,“你怕她什么?怕她陷入我的风流陷阱,禁不起我的引诱,做下令自己悔恨终生的错事,嗯?”
说到这里,他伸出手,猛地抬起商娇的下巴,恨恨地看着那张令他又爱又恨的脸,心中已然痛极。
她怎能……这样践踏他的心意,这样看低他的尊严?
“商娇,你看清楚!在你面前的人,是大魏一国最尊贵的睿亲王元濬,不是什么厚颜无耻,随随便便就能让一个卑贱的婢女爬上自己床榻的色中饿鬼!”
“不是的阿濬,我没有……”商娇还想解释,却被睿王手狠狠一带,头猛地偏到一边。
“滚!”睿王指着大门,冷声厉喝,“你滚!”
商娇偏着头,沉默半晌,方才缓缓站起。
歉疚地向睿王微微一福,“王爷,民女告辞了。”
说罢,她转身,步履不稳地向厅外走去。
睿王默默地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双手不觉间紧握成拳。
她就这样一声不吭,却坚定的离去。
没有乞求,没有挽回,没有温言的安抚,没有懊恼的道歉悔过……
一丝一毫,都没有。
从来,都是他在挽留,他在强留。
从来,她对他,都是如此的漫不经心。
是因为不爱么?因为不爱,所以在她深深地伤害了他之后,才可以这般毫不介意的离开?
感情的事,是否当真是谁先动情,谁便输了?
饶是尊贵如他,也只能愿赌服输?
他不愿认输。
所以,他先开了口:“站住!”
商娇已行至门边,听到睿王喝令,转回身来望向他。
睿王紧紧盯着那已行至门边的女子,心中如惊涛骇浪狂风骤雨,却死死地压抑住那即将爆发喷薄的情绪,冷声道:“商娇,本王不是可以容忍误解、容忍失去的人。你今日既踏出王府大门,从今往后便与本王再无瓜葛连系,你也不要再到王府来了吧。”
说完此话,他竟觉浑身有点此微的发抖,忍不住咬紧牙关,却死盯着她的脸,不愿放过她每一个细微的表情。
他想看她懊恼,想看她后悔,想看她乞求,想看她难过……
却只见她闻言后,微微蹩了眉,咬了咬唇,似有些难过,但却终扯开一抹笑,向他再恭身一福。
“好。”
短短一个字之后,她转身而去,再无一丝留恋。
睿王微眯着眼,看着她的身影消逝在门外,颓然倒坐在圈椅内,竟忽然觉得心中憋闷得快要窒息。
眼微微有些涩,似有一股热热的东西流出,顺着眼角蜿蜒,隐入两边的鬓角中。
他赶紧坐直了身体,看着眼前,那几个平凡的家常小菜,提起了筷子,迅速挟起,吃进嘴里。
饭菜早已凉透,失了香气,味同嚼蜡。
可呛辣的感觉却十分的明显,明显到他再忍不住红了眼眶,流下泪来。
刘恕探头探脑地走进厅来,一眼便看到自家主子流泪大口用饭的场景。
“王爷!”他大吃一惊,赶忙上前阻止,却被睿王流泪狠狠瞪了一眼。
刘恕赶紧停在原处,再不敢上前相劝,直急得跺脚。
这两个小祖宗,到底是犯了什么煞?
明明上一刻还相处融洽,王爷还笑得如此开怀,他在外面听着那久违的笑声,心里也跟着乐呵不已……
怎的下一刻,两人便吵得不可开交,大有老死不相往来之势?
冤孽!当真是冤孽啊!
睿王风卷残云般地将桌上的饭菜一扫而光,方才强咽着喉中气团,慢慢地,掏出怀里的手帕,平静地擦了擦脸上的泪。
“这菜……太辣了。竟呛得孤直流眼泪……”
他云淡风轻的道,似解释给自己听,又似想让刘恕相信。
刘恕便也红了眼眶,忙趋身上前,给睿王面前的茶中续上热水:“欸欸……这菜太辣,王爷小心伤身,还是不吃为妙。”
不吃为妙?
他怎舍得?
睿王苦笑。她赠他的,就算是穿肠毒药,他也会心甘情愿的吃下。
“……王爷青春年少,府中繁花似锦。使得遍尝人间风流滋味,却不知‘情’之一字,何其可贵。老臣且等着他日出一个蕙质兰心的奇女子,好好的让王爷尝尝情之滋味!”
猛然间,他忆起曾有谁跟他说过这样一番话。
哦,对了!他的授业恩师,原太史令阮正!
那晚,是他与阮正最后一次下棋。随后阮正便告老辞官,携了他家那善妒凶悍的老妇高高兴兴地回乡,安度晚年去了。
而当时,他是怎么回答阮正的?
“美人于孤,如蝶戏百花,皆是常情常性之使然。老师这话听在阿濬耳里,倒像是吃不到葡萄便说葡萄好酸,不当吃一般。哈哈哈……”
当时的他,大权在握,意气风发,自信全天下的女子都应爱慕于他,而他纵情其间,风流潇洒,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
可时过仅仅一年,阮正的话,便一语成谶。
曾几何时,他竟也变成了求而不得,伤痕累累,满怀空寂的忧伤之人?
若阮正还在,见到这一幕,指不定会如何嘲笑他罢?
睿王便笑,笑得落寞,笑得伤怀:报应,当真是报应!
接过刘恕奉来的茶饮了一口,抑下所有伤怀情绪,他又回复了往日的威严。
转动着茶杯,他斜睨着刘恕,听不出喜怒地淡声问道:“你们一个二个都是有主意的,商娇身边那个丫头,是谁去撺掇的?”
刘恕闻言全身一抖,忙连连摇头,“王爷,这这这……这事儿可与老奴万无干系啊。老奴每日里在府内操持内务尚来不及,怎有空去理会得一个小小的丫环?”
边说,他边腆着笑,小心翼翼拿眼去觑睿王。
睿王眼一眯,一丝恼意便溢于脸上。
“那便是牧流光的主意了?”
“……”在睿王凌厉目光的逼视下,刘恕“咕咚”吞了一口口水,缩了缩肥硕的脖子。
睿王手一挥,手中的茶杯便飞掷出去,摔在大理石地面上,“砰”的一声碎响,和田白玉制成的玉杯四分五裂。
“好,很好!把他给孤唤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