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九日,重阳节,孝亲之日。
商娇一早便起床梳洗了一番,提了特意准备的重阳糕与菊花酒,想去安宅看看安大娘,顺便再看看安思予与常喜。
分别的那日,安大娘的话言犹在耳,她的不舍与焦虑的哭喊,让她至今思来,都备觉愧疚。
想她在安宅的一年时光中,安大娘所给予她的温暖与关爱,早超过了一个房东对一个房客的情意,便是亲生的女儿也不过如此。
可她到底为了爱情,离开了安宅这个家,离开了呵宠她的安大娘,去寻找属于她的幸福。
如今,她有了陈子岩,又有了未来的婆母,再加之公事繁重,安宅竟已快三月不曾回去过了。
便如今日,也是因为陈子岩一早带着母亲登高望远,见她近日辛苦,嘱她在家中好生休息,待得午后他回来后,再接她去陈府拜见陈母,这才方腾给她半日的时间,回安宅好生与大家聚上一聚。
商娇出了小院,锁好了门,兴高采烈地提了礼物往安宅走去,在心里一遍遍合计着见了安大娘该如何说话,又该如何与常喜沟通一番。
说到常喜,她这一赌气便是三个月,老住在安大娘家中也实有不便,如果可以,她想把常喜也接来与她同住……
毕竟主仆一场,又有姐妹情分,便是她再对自己有些微词,这些日子也该消了吧?
可商娇这心里盘算得正热闹呢,那边厢才走到街口,便被一辆马车阻住了去路。
正不甚在意地准备绕道而行,马车里的人却忽然一掀轿帘,看着她冷冷一声:“商娇,上车!”
那声音有些冷冽,却如此熟悉。端是听到那熟悉的声音,便已令商娇遍体生寒,便如看见一条伏在草中的毒蛇,身上陡生一层粟粒。
本能地抬头循声望去,果不其然,便与一双阴沉的眼四目相对。
“胡……胡沛华?”商娇紧张的后退两步,大大的瞳仁不由四下观望,思考着逃跑的可能性。
“你,你怎么来了?你找我,找我干什么?”她结结巴巴地问。
胡沛华看她神情便知道她在想什么,略显冷酷的薄唇便扯开一抹弧度。
老神在在地提醒她道:“这路边到处都有我的人,你不用再想逃跑。况且,我若要杀你,你也逃不掉。上车吧。”
“……”然而商娇却依旧站在车下,一动未动。
胡沛华不耐,也担心有人看见这一幕,只得催促道:“上车!我带你入宫。胡嫔想要见你。”
胡沛华既祭出胡沁华这张牌,商娇便无可奈何起来,再不情愿,也只得上了马车,钻进了车厢内,与胡沛华相对而坐。
马车辘辘前行,车内的二人却相顾无言。与胡沛华这样的人坐在一起,商娇只觉如坐针毡。
胡沛华却不然。商娇一入了马车,他的一双眼便盯在了商娇身上。
自打胡嫔出事那晚两人不欢而散之后,他竟有些想念起她来。
毒蛇?
她竟有胆量,将自己比作那种令人害怕恶心,却又令人闻风丧胆的动物。
明明,她知道他有能力可以轻易地、无声无息地让她消失在这个世界上,却还敢这般明目张胆地向他宣示着自己对他的厌恶。
他每每思来,都觉得颇有意思。
以至中秋那日,他撞见她在街头买菜,竟情不自禁地,悄悄隐在她的身后,看着她一路兴高采烈蹦蹦跳跳地回到她的新家,方才折身离去。
胡府中,并非没有女人。甚至为了锻炼他的意志,在他方满十四岁,精血刚刚成熟之时,为破他的情关,父亲便有意送了他几个年轻漂亮,床第之间颇有手段的女子给他,在与他颠鸾倒凤一段时日之后,全部打发了出去,或杀或卖。
再然后,便是周而复始的送人,打发。
直至后来,女人之于他,不过一件可以善加利用的物器而已。
高兴时,他可以是世间最温柔的情人,温香软玉满怀抱,道不尽的风流;
下一刻,却可以是世间最残酷的檀郎,翻脸无情,将怀中之人送予他人或赏予下人亵玩,没有一丝一毫怜惜。
他以为,他的心已坚硬如铁,冷硬无比。
却在与商娇的几次交锋之后,心中似有一处融化开来。
便如现在,与她相对而坐,他总会不经意间,用眼角去扫视她满不自在的样子。
她最近似乎有些劳累,眼角下有着淡淡的黑影,原本瘦小的身体愈发显得剥落。
但她似乎变得更美了些,巴掌大的小脸似笼着一层光晕,大大的眼睛,翘挺的鼻梁,不点而朱的樱唇……每一个表情,似乎都带着无限风情。
是因为****吗?
这小东西,也懂了男女之情?
她搬出原来的家,住到那姓陈的商人为她找的房子里,那……
她是否已将身子给过他了?
胡沛华猛地偏头,强强抑下心里那无端升腾的烦躁。
眼尾过处,突然扫到她手边用纸包好的糕点与菊花酒。
唇边,便撩开一丝笑意。
“今日重阳,你大清早的出去,可是上赶着去给你婆母拜节?”他问,不温不火,却不阴不阳,有些逗弄的意味。
商娇闻言一愣,继而警惕地盯着胡沛华:“……你想做什么?胡沛华,你想做什么?”
婆母?他怎么知道她有婆母?
他不会是想对陈子岩与陈老夫人下什么毒手吧?
“……”胡沛华不料商娇对他的话如此敏感,一时无言以对。
他只不过想挑个话头罢了,却不知她已防备他到如此境地。
她这样,倒令他无趣得很。
所以他耸耸肩,无谓道:“没什么,只是问一声而已。”
但商娇却不敢轻信。他这么狠戾,这么阴毒,万一……
所以,她开口警示他道:“胡沛华,我不知道你想要干什么,但我是我,你有什么事都可以冲着我来。若你敢伤害我身边的人,我商娇拼得一身剐,也得和你同归于尽!”
看看,就是这种神情,如一只瘦瘦弱弱,却兀自强壮镇定、故作强大的姿态的小狼,让他看着就觉得心头酥麻,心痒难捺。
可他偏偏知道,她不是玩笑。
现在胡沁华身上的秘密,连着他,也连着她。无论三人中谁出事,只恐另外两人也在劫难逃。
所以,他不敢逗弄她,只得冷哼一声,淡淡地闭了眼,“知道了。女人就是罗嗦!”
商娇得了胡沛华的答案,却犹自不信,偏着头谨慎地打量着他。
“喂,中元节的时候,梁富户家百余口的死,跟你有没有关系?”她想了许久,还是问出了自己心中的疑惑。
却见胡沛华闭了双眸,斜倚在车厢内,竟假寐了起来。
过了许久,久到她以为胡沛华再不会答她时,他却开了口。
“有关无关,都与你无关。况且,官府已查明了事实。只能说,这梁氏一族,命数已尽而已。”
却是一个似是而非的答案。
商娇张了张口,想再问时,却听胡沛华轻轻扯起了呼噜。
那原本已到嘴边的话,便再也问不出口。
商娇冷静下来一想,这厮虽办事不怎么光明磊落,但若事情真是他做的,他倒不会否认。
如今他既没承认,那想来此事也不会是他做的。
这样想来,她便也宽了心。哄自己道,看来这梁富户一家当真也是为富不仁作孽太多,就当他气数已尽,也未尝不是正解。
如此想来,她也不再多疑,只学胡沛华也闭了眼,倚在车厢壁上假寐。
可她连日来本就辛苦,再加上这一日起得又早,没多久,假寐便成了真睡,随着马车的颠簸起伏,某人睡得呼噜连天,左偏右倒。
全然不知,另一侧,一双阴沉的眼早已暗中睁开,注视着她毫无戒备的睡颜,刀削一般的脸上,慢慢染上了一层柔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