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叹一口气,他按按自己发疼的太阳穴,只得挥挥手,道:“如此,你们都平身罢。”
遂又转身向牧流光道:“传孤命令,封锁山间各通道的大军一律撤回,往随州府集结。”
牧流光得令,赶紧应是,遂翻身上马,通传全军去了。
睿王暂且让商娇与安思予退下,并嘱人照顾二人梳洗打扮一番,这才点了尔朱兄弟入帐叙话。
商娇得了睿王命令,赶紧随着牧流光入了一处营帐,但见里面已经准备好沐盆热水,一应衣物,不由又惊又喜,赶紧脱了衣服,一头栽进热水里,洗了个痛快。
天知道在山上这近一个月的时间她是怎么过来的!山寨之上,虽然后来尔朱禹对她尚算客气,大家对她也还算不错,但自从见识过尔朱同的残忍与暴戾之后,她始终无法全心信任山寨中的任何一人。
所以每一次当她忍得实在受不了了,她便嘱安思予帮她烧来热水,在房里将头发洗洗,再让他出门帮她望风,方才敢偷偷解衣将身体擦拭一番作罢。
至于沐浴,那是敢都不敢想的奢望。
所以她洗了很久,直到确定自己从头到脚都洗得干净了,这才起身穿好干净的女装,散着垂顺湿润的头发走了出去。
牧流光亲自在帐外为她守着,此时见商娇出来,忙向她一揖,依旧是万年不变的冰山脸,冷冷道:“商姑娘,睿王传令,令你梳洗完后入帐叙话。”
“……哦。”商娇料得睿王肯定是要召见她的,所以也不惊讶,遂向牧流光福了一礼,由他带路,入了睿王的营帐。
尔朱兄弟此时早已退下,睿王一人坐在帐中案前看书,鹰眸瞥见她进来,不冷不热,不咸不淡地道:“来了?”
商娇“嗯”了一声,强笑着上得前去,便看到他的案前正放着一套茶具,备着切好的茶块,案旁小炉上正燃着银碳,座着一壶沸水。
商娇很自然地走过去,坐在睿王的对面,温杯,放茶,冲泡……
趁此工夫,她似不经意地问:“王爷,对于尔朱一族的投诚,可已有定策?”
睿王眉目低垂,“嗯”了一声,道:“他们既想投身军营,报国杀敌,本王便令他们去往南秦州军营。那里与北羌接壤,又吐谷浑及宋国临近,是兵家之要地。”
商娇闻言点头,遂不多言,倒上一杯茶,用茶托托了,双手奉到睿王面前:“王爷,请用茶。”
睿王接过,却没有就口饮下,只一双鹰眸满是柔情,又满是无奈的看着她。
“再说说你吧,小辫子。此次为什么会不告而出了天都,一个人跋山涉水,不远千里,跑来这天远地远,还传说有山匪出没的路州?”他轻声问她。
也不知是因为睿王眼中的情意太浓,还是因为他的话有些触及她的隐私,商娇突然不自在起来,坐立不安地咳了一声,粉面微垂,再不敢去看睿王。
睿王见她不敢回答,眼轻轻一垂,掩住目光里的一抹失落,轻轻将茶放回杯上,苦笑叹道:“……陈子岩,又是因为陈子岩。”
商娇见睿王直接戳破了她的小心思,更加不自在起来,捋了捋耳后的湿发,露出半截粉颈。
睿王看在眼底,不由得又想起那一夜,王府汤池里,他曾见过的那番美景。
可便是那夜以后,商娇便对他多了戒备,与他渐行渐远。
若那一日,他没有唐突她,没有强逼她……
她与他,今日会不会是另一番模样?有没有另一番可能?
“你只道陈子岩派人嘱你在城外三里亭相见,一同前往路州处置商行秋茶一事,可为何不曾想过,陈子岩为何不在三里亭中等你?你即找不到他,为何不立即返回天都,反倒胆大包天的与那个安书生一人一马,跑到了随州?你明知盘龙山有匪,何以还敢这般不顾一切的入山?
那个爱慕着陈子岩的高家小姐,为引你入彀,设计让两个伙计带话给你,故意将你引来路州,便是想让你被山匪所掳,从而让陈子岩再娶不了你。而陈子岩收到秋茶遭劫消息的当日,便已奔赴了肆州,他留的讯息,是让你替他坐镇商行,守好门户!”
说到此处,睿王重重一叹,不知是该嘲还是该叹:“商娇,你素日里是多么慧敏的姑娘?这高小小的局做得并不高明,中间环节也失漏较多,但凡你多疑多思一下,必定会发现其中有诈!她怎就骗得你入了局,被诱上了这盘龙山?幸而这尔朱禹自矜身份,并未拿你怎么样,若他当真是山匪,将你强了去,你现在该如何自处?”
“……”睿王的语气并不高,但面对睿王的质询,商娇竟觉得自己无言以对。
便如睿王所言,她曾经确有无数次发现这件事有异的机会,可她却一心惦念着陈子岩,又因着自己的武断与自信,无视安思予的警告与规劝,执意赶往路州,终将自己陷入危境,还险些累得安思予丢了性命!
高小小……
她倒真没料到,一切竟会是她在背后捣的鬼。
是否每一个不得所爱的人,最后都会变得面目狰狞?
可得不到所爱,就让自己变得如此可怕,那是否也违背了爱的初心与美好?
这一切,商娇想不透,亦看不明。
睿王见商娇久久不应,侧头想看她反应。但见她微微低头,似有些惭愧,又似若有所思,一丝湿答答的发耷拉下来,正好掩住她右侧的粉颊,不由一时情思大动,伸手隔着几案,便想替她将湿发捋至耳后。
可他的手刚一靠近她,商娇瞥见,直觉地赶紧侧脸,竟避开了他的手。
睿王的手,便就这般顿在了空中,僵硬的姿态,如冻结了时间。
商娇见状也觉不妥,赶紧将发捋到耳后,也不敢看睿王神情,忙转了话题问道:“嗯……王爷,您上次不是说,我与您不再是朋友,更与睿王府再无半点瓜葛牵连了吗?何以这次却……”
却来营救于我?还亲自率一万军队前来?
可她未竞的话却卡在了喉间。
因为,睿王那只顿在空中的手,竟迅疾而来,在她没有防备的情况下,瞬间将她的小手握住,裹在温实温暖的大掌里。
一双鹰眸脉脉含情,温和中,含着一丝谦卑,含着一丝期望。
“因为……本王舍不得。”他将她的手握在手里,大拇指轻轻摩挲着她的玉白素手,如握住自己最珍视的东西。
商娇闻言一怔,她料不到平日里如此骄傲、尊贵、自矜的睿王,竟会开口对自己说出“舍不得”这样的话来,虽不知他话里有几分真,几分假,但一时也是心下大乱。
“王……王爷!”她慌了神,使劲想要挣脱他的手。
睿王却是不放。不仅不放,反而直身而起,隔着几案,将她的手贴到自己的心口上。一双鹰眸中,已是再也掩饰不住的深情。
“不要唤我王爷,小辫子!在你面前,我只愿做你的阿濬,你一个人的阿濬……小辫子,若时光可以重来,在初遇你的时候,我便不会不对你坦诚,不会戏耍于你,不会说让你于我作妾的蠢话,更不会唐突于你……
小辫子,我对你,是真的上了心了……我知道你心中已有所属,但可不可以,不要这么快便判定我对你的感情?可不可以,再给我一次机会,让我可以给你幸福?”
“王爷,王爷……王爷!”商娇见睿王越说越离谱,赶紧使劲地挣扎,终于挣脱睿王的钳制,她紧捂住曾被他紧握的手,惊慌失措的看着他,努力平复着自己凌乱的思绪,连看他一眼的勇气都没有。
她印象里的睿王,便该是高傲的,尊贵的,潇洒的,不羁的……
可眼前这般深情的睿王,这个仿佛褪了一身骄傲,只为求她回心转意的男子……是商娇以前从未见过的,也是陌生的。
所以,她慌了,乱了,不知所措了。
正想理清头绪,思索着如何回绝,牧流光却恰好大步行入帐中。
“禀王爷,陈子岩陈东家来了。”他沉声禀报,冷冷的眸光扫过商娇的面容,“他现下正在营外,听侯王爷召唤。”
商娇本就心乱如麻,此时听得“陈子岩”三字,刚好借故推脱,于是不等睿王开口,忙起身向睿王一福,道:“陈东家想必是得了民女消息,赶来接应民女的。既如此,民女便不扰王爷了,请王爷恕罪。”
说罢,她也不等睿王下令,径直便往帐外跑去。
睿王看着她这般不管不顾奔离自己的背影,全然不敢相信,她就这样逃离了自己。
在他带兵相救她后;
在他放下一切自尊、尊严,向她表白自己对她的心意之后……
她回应他的,却依然只有逃离,只有放弃,只有视而不见!
心中,不禁又惊又怒、绝望而又愤恨的情绪便如喷发的岩浆,再也控制不住。
狠狠地一砸桌子,他一声厉喝:“商娇!”
那已然奔至帐帏的人便停下了脚步,却不敢回头看他。几番踯躇后,她终于将头一昂,坚定地道:
“能得王爷错爱,乃商娇一生荣幸。但情之一事,乃由心生。心之所向,又岂能轻易更改?王爷,我此生既许子岩,便只会对他一人坚定。此生此世,他若不离,我必不弃!”
商娇说完,便不再犹豫,飞快地向着营帐之外奔去,翻飞的裙角,如一只粉色的蝶,毫不留恋的翩然而去。
仅余下帐中睿王与牧流光一上一下,一目含恨怒,一满心担忧与不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