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大嫂自入狱后很是警醒,听得那声音往她们这边而来,且人数不少,心里立刻警铃大作,飞快地翻身坐起,伸出手去,若了若隔壁的商娇。
“商娇,商娇,快醒醒,快醒醒……”她急急地推搡着商娇,急得额头冒汗,泪水也不停在眼中打转,“有人来了……”
商娇半梦半醒间,听得高大嫂这般说,立时清醒过来,翻身坐起,竖耳一听,果然听见有许多人朝这边而来的脚步声,也是心头剧跳。
手,不自觉地攥紧了高大嫂的手,瑟瑟发抖。
饶是再有心理准备,但此时此刻,真正到了面临生死的时候,她说不紧张便是骗人的。
高小小此时听到动静,也翻身自稻草堆里困难的爬了起来,看向商娇,有些歉然,有些不知所措。
“商娇,你……”她嗫嚅着,面对着这个她一直深恨的人,她竟不知该说什么。
曾经,高小小巴望不得商娇能立刻去死。
可真到了此时此刻,她竟如此不知所措。
商娇听见她的声音,转头看了她一眼,冲她浅浅一笑:“你不必多想,好好养胎才是正经。”
高小小听着,一时间不觉红了眼眶,拼命地朝商娇点了点头。
三个女人,便一起站着,摒息凝神,听着那脚步声一点一点,向这边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终于,看守女监的牢头在前,带了三名官差,来到了商娇的牢房门前。
牢头俯身,低头将牢锁打开,冲着商娇大喝道:“商娇,出来!”
商娇见状也不多言,只以为自己要死了,使劲捏了捏高大嫂了手,算是作别,这才低头出了牢房。环视了一下三个站在牢头身后,牛高马大,满脸横肉的官差,小声问道:“你们要带我去哪儿?”
那牢头却搡搡她的肩头,骂道:“闲话休提,你被释放了,快走吧!”
“……什么?”
释放?
商娇瞠目结舌,目瞪口呆。
她以为自己太过害怕,出现了幻听,一时僵在原处,半晌回不过神来,便再问了一遍。
牢头便满脸不耐起来,大力的一搡,差点将商娇仰摔在地,骂骂咧咧道:“让你快走,你被释放了!事情上头已经查明,谋害太后的真凶另有其人!”
说着,牢头再一搡她,不耐地嘟嚷道,“你这小女子也真够大胆的,毒害太后的死罪也敢来冒顶,端得让咱们大人焦头烂额了好几日,浪费公帑调查你一番。照我说,像你这样的人就该再痛打几十大板,扔出府外才作数!也是我们大人好心,只派人将你赶走就算了……我说你走是不是?快点!”
边说,牢头边从肥圆的腰际取下一根儿臂粗的铁棍,威胁地在商娇的腿际作势一敲。
商娇无法,只能没头没脑浑浑噩噩地跟着牢头与三位公差向外走去,边走边向高大嫂与高小小望去,全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而高大嫂与高小小显然也将牢头与商娇的对话听了进去,二人也是目瞪口呆,全然没有回过神来的模样。
直到商娇快要走到监牢的尽头,高小小突然反应过来,飞身扑到牢门处,隔着圆木围成的牢房空隙,冲着商娇的方向大声喝问道:“商娇,商娇,这是怎么回事儿?子岩呢,子岩呢?”
已快行至内监大门处的商娇听到高小小的话,一片空白的脑子这才突然反应了过来。
对啊,子岩呢?
她来顶罪的目的,就是希望可以救出陈子岩。
而如今她无罪开释,那陈子岩怎么办?
那牢头所说的真凶……又是谁?
她这般想着,脑海里乱成一团浆糊,全无思绪。只能由着牢头的吩咐,在内监外清点了自己的财物,换了自己当初被关进来时穿的衣物,又被三位公差引领着,走出了女牢,经过长长的通道,向着外面的走去。
心里,被无数的疑问所占据着,她理不出一点头绪。
明明她已经在供状上画了押,也亲眼看见睿王将供状收好,带走。
他明明答应过她,就算不能保她,保住高氏,也必能保陈子岩平安无事。
那此刻,她既然平安了,那陈子岩……
一定也平安了罢?
她这样想着,便再抑制不住心里的疑问。偷眼看了一下面前三个默不作声,只引着自己向外走的公差,小小声的询问道:“差大哥,请问你们知不知道,那关在男监的一个犯人,名唤陈子岩的,是否也被开释了?”
“……”
然而等待她的,却是三个公差意味不明的一瞥,然后各各撇过头去,均不理睬于她。只催促着她快走,他们也好了了一桩事,回去交差。
商娇就这般莫名其妙云里雾里如坠梦中的跟着公差走在青石铺就的通道上,感觉自己整个身子都软绵绵的,一点也不真实。
眼见着就要走过通道的月洞大门处,却见前方男监的的门外,停了一辆木板搭成的小木车。门里,闪出两个衣着破败的小老头,正一前一后,吭哧吭哧地抬着一具面上覆了白布的男囚尸体,正准备装车运走。
“呸,晦气!”一个稍高一些的官差一见,便朝着两个老头吐了一口口水,上前飞起一脚,正好踹中抬着尸体腿部的小老头的屁股,笑骂道:“大清早的,一见到你们两个,就知道准没好事!待会儿可得孝敬咱们几个钱,让咱们买些柚子叶回家祛祛身上的晦气!”
那两个小老头显然是惯被公差欺负的。见状也不着恼,一边吃力的抬着尸体,随意地往车上重重一扔,一边还回头诺诺应声,点头哈腰地朝公差们笑道:“哎哟,官爷们,咱两个孤老头子,平日里就靠着给人搬尸营生呢,你们就放过我们吧……”
然而,他们的插科打诨商娇却再也听不到了。她的一双眼,正死死盯着那具被两个老头随意摆弄的男尸,只觉浑身沁凉。
刚刚,随着官差向老头屁股上飞起的一脚,那老头颠了颠,那具覆了白布的尸体的右手,便顺势滑落了下来,无力地垂在地上。
那只手,苍白得没有血色,却很是修长,修剪得齐齐整整……
像极了曾经,那双捧着她的脸亲吻她的手;那握着她的手,与她一笔一画,合写着“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的手;那拉着她的手,与她游遍整个天都的手;那最喜欢抚着她的流海,爱怜的将她拥在怀里的手……
那双手,曾是那么熟悉,那么温暖。
镌刻在她的记忆里,一刻也不曾忘记。
那曾经是她以为会牵住一辈子的手啊!
怎能不熟悉,怎能不想念?
可如今,那只手像是没了生气一般,无力的垂下,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
商娇慢慢地走过去,慢慢地靠近那辆架子车,站在车前,偏头目光直直地打量着那具躺在车上的男尸……
他身上覆着白布,看不清模样,只有那只手露在布外。
嗯,那一定只是一个恰巧与陈子岩长着相似的手的男人。
他不会是那笑容温润,永远温柔待她的陈子岩,绝对不会是!
商娇这般想着,快速地伸出手去——
“哎,你干什么?”一旁的公差察觉商娇异动,立刻大声喝问,飞身向商娇扑了过来……
但为时已晚,商娇已扯住白布一角,猛地一掀……
然后,在看清了那具男尸的容貌时,她顿时僵立在架子车畔,不哭,不笑,像一个痴儿,呆呆地立在那里,半晌没有动作。
一个公差已冲到了商娇的旁边,伸手去拉扯她的胳膊,“你……”
“滚开!”突然间,商娇迸出一声厉喝。
她猛扭过头来,双目充血,又急又恨地狠狠瞪了公差一眼。许是她的表情太过狰狞恐怖,在场的人一时不料一个女子会如此凶恶,竟一时都愣住了。
然后,她缓缓地,一下一下,机械地扭过头来,又眨着眼,仔细地端详着架子车上的人。
那个人,身着一身糟污的囚衣,一头长发微微有些散乱,脸色苍白如纸,曾经总是温和带笑的眼,如今却紧闭着,唇色乌黑暗紫,还有唇际还有丝丝血污……
这个人,不是陈子岩。
商娇心里想,嗯,这个人不是陈子岩。
她的子岩,总是温暖的,温和的,温柔的,便是她惹他怄气了,他也只是冲她发发脾气,过一会儿却又追出来,把她紧紧拥在怀里。
可面前这个人,虽然与陈子岩有着相同的长相,相同的身高,甚至连手指也相同的修长……
但这个人却是冰冷的,没有温度的,像没有半点气息……
所以,这个人不是陈子岩。
商娇想走,想假装没有看到这个人。
可她的腿僵直着,身体僵硬着,连头与胳膊也一动也不能动。
她所能做的,只是颤抖着伸出手去,轻轻拍拍那人的脸。
“子岩?子岩?”她俯身下去,俯到他的耳边,轻声地唤,企图将他唤醒。
她觉得这是一个玩笑。说不定下一秒,他就会从车上坐起,一把扯下覆在身上的白布,指着她吓得呆楞的模样哈哈大笑。
可当手掌与那张惨白的脸庞触碰的刹那,她只觉得那张脸上的皮肤冰得沁人,寒得刺骨。那种冷,透骨透髓,似乎能将她整个人冻住一样。
“子岩?子岩?”她又唤。泪,模糊了她的眼睛,从眼眶里滴出,滴到那人的脸上。
“子岩,子岩!陈子岩!”她急了,唤他的声音越来越大,泪水越来越急的涌出。她开始使劲地推他。“陈子岩,你起来啊!你这是怎么了?你别吓我!陈子岩!”
可是,无论她再怎么推,那个曾经总是温柔待她,倾尽全力保护着她,与她默契十足,舍不得她哭泣的男子,那个总是爱穿着一身绣着芝草白衫的温润男子……
却再也不能睁开眼,温柔地唤她一声:娇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