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娇含着淡笑,看着常喜像被人抓包一般手足无措的模样。那闪躲的眼神,那羞得通红的脸,让她不由又想起了曾经的自己。
曾经的她,也曾如常喜这般,怀着少女不可言状的心思,日日与陈子岩在一起相处。他的每一次无意的靠近,无意的接触,无意的眼神……都能令她心跳如鼓,面红耳赤——却偏偏还要装作毫不在意的模样,假模假式的与他谈着公事。
那时候,每一日天不亮她就起床去商行点卯上工,替陈子岩打扫他的书案,整理内务,为他沏上一杯他最爱的茶,然后看着他来时,看着窗明几净的处事间满意的笑脸,惬意的饮上一口她为他沏的茶,她的心便快乐得像飞翔的小鸟……
那时候,尚不知情起,却只觉得天蓝草绿,阳光晴好,每一日都是最好的时光。
那时候……真好啊!
而如今,好时光过去,余下的却是遍体伤痕,和一颗千疮百孔的心。
所以,她不想常喜步她的后尘。
她至少还曾得到过陈子岩真心的爱,而常喜能在睿王那里得到什么呢?
一个女人,若明知一个男人不会爱她惜她,又何必将心托予?
所以,她握住常喜的手,将她拉到自己身前,道:“常喜,你自以为自己的心思可以瞒住所有人,可你的一举一动,又岂能瞒得过与你朝夕相处的我?自你知晓我与子岩定情,却心心念念为睿王说话;替我缝补睿王的大氅,又鼓动我送还给他;太后薨逝,你在王府门外流连不去……若说你对睿王无情,我是断断不信的。”
常喜听着商娇细数过往的桩桩往事,脸上的羞涩更多了几分,只顾咬着唇垂下头去,期期艾艾道:“小姐……”
商娇却猛的一转话锋,苦口婆心道:“可小姐还是要劝你一句,睿王不是你可托终身之人。你此时收心,为时未晚。”
“……”常喜才以为商娇能理解她的心思,不想商娇下面的话犹如冷水浇头,一时将她的心冷却了下来,只呆愣地看着商娇,错愕得一时无语。
“常喜,你出身不高,也无家世父母为你撑腰,说到底,你与我都只是一个孤女罢了,在这个世界上,无所倚仗,无所寄托,如何能亲近得了像睿王这般高贵的男子?”
这些话,商娇是掏心窝子对常喜说的。她看到常喜瞬间煞白的脸,知道她的话已经戳到常喜的痛处,不由长叹一口气。
许是受现代人人平等的教育颇深,商娇的思想中,从未将人分过三六九等,她只觉得人人都应该得到尊重,人人都应该得到平等的权利。所以无论何时何地,她待地位比她低下的人都亲和有礼,在面对上位者时,却也从不妄自菲薄。
但这里是大魏,是一个阶级地位明显的时代,门第观念颇深,就连商娇的身份都并不高贵,更何况常喜?
所以这番话,她既是对常喜说,也是对自己说。
“常喜,有些事涉及颇深,我不便与你明言。但我想你也看到了,既便如陈子岩这般的大商人,几乎掌控着整个魏国茶业调度的皇商,在皇权之下,同样无自保之力,更何况你我?
睿王是有权有势,可他离皇权太近,离那把龙椅太近,虽然此时风光无限,却难保太后逝后,没了倚仗的他将来会如何。你若当真跟了睿王,只怕也是祸福难料。
况且,我先不说睿王是否正眼瞧过你,是否把你放在心间,但说我们这样的身世,在这样万千势力交错的王府,只会为人所欺。届时,若睿王当真有难,就算他再喜欢你,宠爱你,他又能爱你护你到几时?”
说到此处,商娇拍拍常喜的手背,轻道:“所以,常喜,我们回去吧。回到我们平淡的生活里,嫁给一个平凡的人,他爱你护你,你为他生养儿女,哪怕缺衣少食,平淡一世,但只要快乐自在,又如何不比在这深宫大院的高墙之内,锦衣华服,富贵尊荣,却一世不得安生自在,空虚寂寞要强上千倍万倍?”
说完这番话,商娇满含期待地看着常喜,希望她能幡然醒悟。
她希望常喜能明白她话里的意思,明白自己与睿王的差距,从而清醒过来,认清现实,从而开始自己新的人生——更希望常喜不要将希望寄托在她的身上,盘算着将她与睿王凑在一起,从而借机攀附睿王,嫁他为妾。
但常喜显然并不能领会商娇的苦心,听完商娇的话,她只是僵在原地想了许久,便轻咬下唇,淡声相问:“锦衣华服?富贵尊荣?小姐,难道你觉得,我心仪王爷,便是冲着他能带给我这些去的吗?”
商娇默然片刻,偏头问她:“……不然呢?睿王固然英俊潇洒,风流倜傥,但他若没有如今的权势地位,常喜,你扪心自问,你还会如此在意他么?”
商娇话音不重,但说出的话却令常喜腿脚一软,险些跌倒。
见常喜张口急欲辩解,商娇又抢先道:“便如你待安大哥,初入安宅时,你听闻安大哥诱拐妓女,被人打折了腿又革除了功名,你便在未弄清事情真相的情况下,与安大哥母子发生争执,大吵大闹,执意要他们退租还钱。你何曾真心去了解过大哥的境遇,去关怀过他们母子当时生活的拮据与难堪?
此后,你虽然与他们相处尚算融洽,但总对他们有所保留,看到他们母子争执,也不上前劝阻、询问,何曾有过大家在一个屋檐下相处的情谊?这些说到底,不过是安大哥只是一介白丁,你打心眼儿里瞧不起他而已;
说完安大哥,我们再说睿王。当日我尚不知睿王身份时,他送我的那支流苏银簪,你虽喜爱,却因听我提及睿王可能只是个纨绔子弟,故也义愤地不想要这支银簪。可其后你知晓了睿王身份,于我出府当日来王府找我,却将那只银簪戴在头上,让睿王留意并召见于你,所为何故?
当日安大哥自睿王送我的那套瓷器中,看出睿王身份高贵,劝我不要与之相交,你深以为然,并以连州刘虎欺压我们的事为例,劝说我不要与睿王这种身份高贵的人来往。
可其后,你得知睿王真实身份,却马上劝说于我,让我借入府授课之机,攀附睿王,让他能趁机纳我为妾。甚至因为我没有采纳你的建议,勾引睿王纳我为妾,反而在授课期满后自请离府的事,不惜与我大动肝火。这又是何故?
此后种种,诸如你阻挠我与子岩在一起,为睿王缝补被我划破的大氅,在太后逝后在王府门外流连之事……我且不一一再叙。常喜,我就问你一句,若睿王也如安大哥一般一无所有,只是一个平凡的人,你可还会如此偏待于他?你可还会劝我嫁给他?”商娇探究地看着常喜,问得深沉。
常喜瞪目结舌。半晌后,在商娇审视的目光下,她终于眼神闪躲,垂下了头去。
“小姐,原来你早就发现了……”她咬咬唇,小声道。
商娇点点头,叹息一声,道:“其实有些事我不是不知,不是不懂,只是因为我们共过患难,我亦将你当作自己的亲人,自己的小妹一般,所以不想去理会而已。可常喜,人贵自知。你与我都要明白自己的身份、地位,才能找准自己的位置,才能真正得到自己想要的,也才能得到幸福,你懂吗?”
常喜默了默,重新坐回商娇身边,思索了良久,又道:“其实小姐,你说得对,却也不对。一开始,我是抱着一些别样的心思。常喜希望你能嫁得好,这样常喜作为丫头,也才能有个图谋未来的机会。可以依仗着小姐的福气,从此不用再颠沛流离,不用再担惊受怕的过日子。我知道,小姐你并不把我当下人看待,但常喜毕竟出身卑微,所能倚仗的人,也只有小姐而已。
小姐说起睿王,常喜便不得不提我们在连州的时候。那时候多难啊,大少爷说走就走了,商家垮了,刘虎带人到灵堂逼债,逼得小姐愤恨之下触棺自尽……
后来,若非小姐醒来后冷静图谋,找到出路,让那与睿王府结了亲,在连州财雄势大的王家替咱们挡下了刘虎,你我二人借机逃脱,如今我与小姐说不定还在哪里,各自过着悲惨的日子。”
常喜说到此处,商娇颇以为然的点了点头。想起自己刚来大魏,便遇到这样的惨况,几乎被逼到绝路,也是心有戚戚。
想来这件事,对常喜心中的影响也是非常深远的。
常喜继续道:“所以,在常喜的心目中,睿王虽不曾在此事中露过面,却是间接解救了我们主仆二人的人。常喜敬仰他,犹如敬仰高高在上的天神一般。
我也曾以为,像睿王这般的身份,我终其一生也不可能见到他一面。却不曾想,小姐竟然在大街上,无意中结识了睿王!小姐,这是你多大的福气啊!
所以,当我得知了睿王真实的身份时,确实大喜过望。劝你嫁给睿王,一是为了小姐,二来也确实是想为自己的将来做些打算。毕竟,若小姐将来真的嫁给了睿王,成为高高在上的人,常喜作为你的丫环,自然也身价百倍,让曾经小看过我们,欺负过我们的人不敢造次。
我还记得那一日,我来王府寻你,固然也是有心想要接近王爷一睹真容,却也是真心担心小姐,害怕小姐错过自己的幸福。可当王爷当真召见于我,我第一次见到他时,却万料不到,那个传说中大魏真正掌权的男人,竟会是这样的年轻,英武不凡,温文尔雅,还这样的……平易近人。
他就坐在正堂的案上,见我进来,先是温和的和我说了几番话,询问了一些我的近况,然后便走下堂来,摘下了我发间的银簪,笑着对我说,‘这么美的姑娘,这枝银簪竟与你全然不配。’然后,他便唤来下人,拿了一枝金簪,亲自簪到我的发间,看着我笑得如沐春风——甚至,连他的眼睛都是如此的熠熠生辉,好看极了!他还对我说,‘果然金簪配美人,相得益彰。看,簪上这枝簪,姑娘果然更美了。’”
说到这里,常喜的眼眸灿若黑夜中的繁星,次第生辉,脸上的红晕散开,却多了一抹娇羞,充满了一种少女独有的甜蜜。
她攥紧商娇的手,笑道:“小姐你知道吗,从那一刻,我的心便被王爷彻底征服了。那时我就决定,这一生,只要能让我在他身边侍奉他,哪怕没有半点名分,哪怕要我生要我死,我都无怨无悔……”
常喜说着,满心欢喜与娇羞。
一旁的商娇听着,却是瞠目结舌,怔然无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