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娇也不知自己哭了多久,待再回神时,她怀里抱着襁褓中哭得力竭,又沉沉睡去的婴儿,已经坐在了睿王府的马车上,与常喜一道,在牧流光的护送下,往安宅的方向行去。
她低低一叹,哽咽了一声,俯下头去看了看怀里的孩子,爱怜地摸了摸他黑黑的头发。
这是陈子岩的孩子。他的身上,流着陈子岩的血,延续着陈子岩的生命。
想到这里,她将孩子再搂紧了几分,贴过脸去,又亲了亲小家伙瘦瘦红红的脸。
从此后,她便是他的娘了。
她要用自己全部的爱,给予这个孩子最好的一切。
可是,这个可怜的孩子,一出世便没了父母双亲,就算今后她再好生照料、看顾,又怎能敌得过那些父母健在的孩子心理的健康与圆满?
想到这里,商娇泪如雨下,一滴一滴落在孩子稚嫩的脸庞上。
一旁的牧流光静静地看着这一切,原本冷若寒星的眸子里也闪过一丝不忍,嘴张了张,似乎想要说什么,但终久只抱剑转过头去,一言不发。
安宅到了,牧流光率先下了车,先牵出了常喜,又小心地将商娇扶下了马车。
商娇双目血红,先向牧流光道了声谢,抱了孩子,正准备让常喜前去叫门,身后的牧流光却突然唤住了她:“商姑娘……”
商娇闻言脚步顿了一顿,转头问牧流光道:“牧大哥可是还有何事要吩咐?”
牧流光噤声,扫了一眼商娇身边的常喜,又向一旁走了两步,沉声道:“姑娘,借一步说话。”
商娇看了一眼常喜,见她面色如常的转过头去,遂驱身步向牧流光,问:“牧大哥有何事?”
牧流光看了一眼商娇,又低头看了一眼她怀里的孩子,似有些为难般的思索了一下,终忍不住道:“姑娘,你要王爷帮你办的事,王爷都帮你办到了……流光不才,虽只是王爷手下区区一个侍卫总管,却还是想腆颜问姑娘一句:姑娘想如何回报王爷?”
牧流光的话虽不重,却着实让商娇愣了一下。她抱紧孩子,沉吟半晌,抬头问牧流光:“这话……是王爷让你问的?”
说这话时,商娇心里已做好了准备。
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更何况矜贵如睿王这般的人中龙凤。他一早便表明了对她的心意,又帮着她救陈母、赎孩子……即便他再三声明自己帮助她并无觊觎的心思,可但凡男人,无端帮助一个女人,又岂能真正做到无欲无求?
牧流光却摇摇头,断然否认道:“商姑娘不必把睿王想成那种施恩望报的小人。依王爷的心性,自他答应姑娘始,便从没寄望于姑娘感激他,从而回报他。姑娘若当真如此看待王爷,反倒玷污了王爷对姑娘的一片情义。”
商娇闻言,也赞同的点点头。
事实上,她所认识的睿王,也确实心气高傲,不屑做出这种挟恩要价的事来。
“王爷品性高洁,是商娇狭隘了,侮辱了王爷。”她向牧流光欠身,道,“只不知牧大哥这般问,所为可意?”
牧流光便抿抿唇,神情颇为犹豫了起来。挣扎了几番,他终于沉声开口,道:“姑娘有所不知,有些事,在姑娘看来或许很简单,但于王爷而言,却是代价沉重。”
“……”商娇不解,疑惑地看向牧流光。
牧流光眼波流转,也不敢看她,只继续道:“姑娘以为,高氏一案,陈子岩自承罪责,为何他的母亲却能平安无恙?还有,寡妇若未再嫁,便应按同族论。你所提到的高大嫂,却能平安脱罪归家,所为何也?还有今日,高小小作为重犯,按理其所生之子当不得赎,应交由官牙发卖,终身为奴,何以姑娘又能如此顺利地将孩子赎出,抱回自己身边抚养?”
“……”商娇被牧流光接连的问题问得哑口无言。她曾经以为,睿王权倾天下,想要做什么,只是区区一道命令而已。
但经了牧流光的提醒,她突然明白过来,有些在她看来简单的事,也许在睿王去替她完成之时,却并非她所想象的那般简单。
天下之事,若欲取之,必先予之。
“王爷是不是答应了胡沁华什么条件?”她脱口而出,急急地问道。
心,没来由的一阵剧跳。
果然,见她询问,牧流光沉默了一下,直言道:“……几日前,王爷已向皇上自辞兵权,不再充任大司马一职。”
短短一句话,击得商娇连连后退数步。
睿王,权倾天下的睿王,手握兵权与一国命脉的睿王,竟在这国运交替的时期,辞去了大司马的职务!
没有了兵权,睿王便被全然架空。自此后,只能做一个闲散王爷,赋闲在家,种花养草,潦草度日。
若有朝一日,皇上或胡沁华觉得他的存在是个威胁,一杯鸩酒、一条白绫,便能轻易要了他的性命!
“王爷怎能这般糊涂?”商娇急得大叫,心急如焚。
牧流光却沉默不言,只一双眼紧紧地盯着商娇。
商娇便无奈地长叹口气,闭眼摇了摇头,心里百感交集。
“牧大哥,我明白了。”她认命地道,“只近日子岩的母亲身子不大好,孩子又才刚接回来,我实在抽不出身。请你转告王爷,待我这边的事稍顺遂一些,我便会去见他……给他一个答复。”
牧流光闻言心下一松,目光一亮,冰山一般的脸也有了一丝笑意,忙道:“姑娘能想通就好。王爷纵然失了一些重要的东西,但他若知晓姑娘的决定,也必然心有宽慰。”
言罢,牧流光似又想起了什么,嘱咐道:“近来王爷称病不朝,在王府左右无事,索性便去了鸿锦山庄那边休养。姑娘若得了空,大可来找我,我来接姑娘过去。”
商娇点点头,应道:“不必劳烦牧大哥。我若空了,便让常喜来给大哥带话通禀王爷,王爷定好了时间,我依约自行过去便是,也少了大哥来去劳顿。”
牧流光闻言也不多想,立刻点头应道:“如此也好。一切听从姑娘安排。”
事情议定,商娇遂辞了牧流光,看着睿王府的马车渐渐驶出小巷,这才携了常喜,叩响了安宅的大门。
安思予很快便来开了门,见商娇她们回来,尚来不及多看一眼她怀里的婴儿,急道:“娇娇,快,快去看看陈伯母。”
商娇听安思予说得紧张,不由心下一紧,忙连声问道:“伯母?伯母怎么了?”
边说,边脚下不停,抱着孩子向着陈母住的上房飞奔。
安思予在一旁边走边解释:“也不知是否刚才起身受了风寒,你才刚刚一走,伯母便连连咳嗽,好不容易止了嗽,人却又昏迷了过去,我怎么唤也唤不醒。我想去找大夫,又怕我走了,伯母万一醒来,身边一个照应的人都没有……”
说话间,商娇已行至上房,一把挥开门帘,顿觉一股热气扑面而来,想来定是安思予怕陈母冻着,又加了碳火,将房间烘得暖洋洋的。
商娇扑到陈母的身边,俯身去看陈母的情况,却见陈母双目紧闭,呼吸平缓,似睡着了一般。
“伯母?伯母?”她在陈母耳边轻轻地唤,连大气也不敢喘,生怕惊吓到陈母。
似听到了商娇的声音,陈母忽然眉间轻轻一蹩,混混沌沌地“嗯”了一声,便睁开了满是褶皱的眼睛。
见商娇见在自己面前,她立时清醒过来,向商娇咧唇一笑:“哦,娇娇回来了?”继而她似乎想到了什么,紧张地半撑起身,问,“孩……孩子可平安生下来了?是男是女?你……你把他接回来了吗?”
商娇见陈母精神如常,说话言语也清晰,原本绷在心里的那根弦才渐渐放松下来,转头嗔怪地看了安思予一眼。
他的一句话,险些没将她吓死!
一旁的安思予见商娇瞪他,知她必然在怪他大惊小怪,害她受惊不小,遂有些疑惑,又面有赧色地清咳了一声,避出了门去。
商娇倾身过去,将怀里的小婴儿小心翼翼地放到陈母枕边,方便陈母可以看到孩子,又带着笑意,温言向陈母道:“是个男孩儿。大约因在狱里伙食不好,个头稍有些小,但很健康。”
陈母望着枕边与自己并头躺着的熟睡的男婴,喜出望外,“哎呀”一声轻叹,便伸出手去,在孩子小小的脸上摸了一摸。
当孩子脸上柔嫩的肌肤与陈母的手相触的那一刻,陈母再也压抑不住心头的欢喜与悲伤,数月来所遭受的牢狱之灾、丧子之痛……在看到眼前这个初生的小生命的一刻,全化为无尽的泪水,自浑浊的老眼中泉涌而出,不可自抑。
“子岩的孩子……子岩的孩子……”老人家喃喃着,不住地擦着眼泪,却又咧嘴笑个不停,“好,好,这就好……子岩有后了,我陈家有后了……”
商娇看陈母又是哀戚又是高兴,也抑不住心里的悲伤与欢喜,忍不住地红了眼眶,拉过陈母的手,二人哭哭笑笑了好几次,方才强强忍住。
“对了娇娇,孩子他娘……高小小可好?那么冷的天,她在狱中产子,要有人照顾周全?”
待陈母情绪平复了一些,老人家拉着孩子的小手不断的摩挲着,又想起孩子的亲娘高小小来。饶是她再怪高小小不经陈子岩同意,便将商行的茶带入皇宫,继而才有了后来的泼天祸事,累及自己唯一的儿子受冤身亡,但……
她毕竟是他陈家的媳妇,她的儿媳,更是冒死为陈子岩生下了孩子,留下了唯一的一点血脉。
陈母恨高小小,但到底还是怜她。
却不想,一听自己提及高小小,商娇才刚平复的脸色便又沉郁了几分,只偏了头,咬着唇默不作声。
陈母见状,心知有异,忙直起身来,问商娇道:“娇娇,你为何不说话?可是出了什么事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