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娇回到安宅时,已是夜半时分,天上飘着大雪,诺儿与奶娘早就睡了。只有安思予屋里还亮着灯,一直在等着她的归来。
商娇进屋坐定,便将今晚与常喜的事一五一十全告诉了安思予。
安思予安静的听着,今日之事,早在他意料之中,倒一点也不觉得意外。只到了最后,当商娇在告诉他自己的决定时,他的脸色立刻变了。
“娇娇,万万不可!”他沉着脸,切切地道。
商娇不解,问:“为何?大哥莫非是在担心睿王会不答应此事?”
安思予轻轻摇了摇头,“睿王这里我倒无甚担心。王爷素日里便有风流之名,便是如今他谴散了府中姬妾,其中虽有你的缘故,却也是有他自己的盘算。如今常喜怀了他的孩子,就算他再无心于常喜,接纳她于他而言也不过就是多一个人多双筷子的事情。”
商娇听安思予说得有理,不由得点了点头。又疑惑地问,“那大哥还在忧虑什么?”
安思予沉思半晌,幽幽地朝商娇道:“娇娇,你莫非忘记了胡沁华之祸了吗?”
一句话,令商娇重重的一愣,半晌不能语。
是啊,当日的穆颜,与如今的常喜,境况是何等的相似。
同样的出身卑微,同样的要嫁给帝王将相。
可是……
“这……不一样吧。”商娇有些犹疑地反驳,“常喜毕竟是随我一同长大的,彼此情分深厚,也更了解亲近,不似胡沁华……”
“正因如此,”安思予打断商娇,急道,“正因如此,娇娇,你更不如此做!你素性温和善良,总是待人和善,不欲与人为难。可你若细思常喜,她一个奴婢,你生为主家小姐,待她如此情深意重,不离不弃,在自己最危难的时刻都未曾想过放弃她……这是多大的恩情?可是常喜呢,她感恩了吗?
不,她没有!她不但没有感念你的恩情,恪守自己一个奴婢的本分,还几次三番越俎代庖,凡事都想替你做主,左右你的判断与情感。若你不按她所思所想般做,她甚至会给你甩脸子,几日几日的与你赌气……且一次比一次变本加厉。
当初她知晓我腿断的真相,却连请示你一声都不曾,便私下里跑来与我、与娘相争;你与陈……陈东家在一起时,她的自做主张,三番几次与你相争,劝你嫁给睿王;对你将她嫁给黄辛的决定不满,大吵大闹的抗婚……
如果说,这些都是小事,那这一次,她明知你与睿王曾有过约定,要当面说清你们俩人的事情,却欺上瞒下,瞒着你做手脚,私下与睿王见面,甚至……这件事,便当真无法再说是小事!常喜便是仗着你对她的情份,对你予取予夺,耍弄心机,以达成她想要达成的目的了……
常喜为成全自己对睿王的非分之想,几次三番让你难堪为难,是为不忠;她自己抗婚不嫁后,又反悔愿意再嫁,却又借你放松对她的警惕之后,私下借你之名约见睿王,甚至做出伤风败俗之事,是为不义……娇娇,常喜的心思,不像你想的那么单纯。
这样一个心思复杂的人,你若将她送入王府,待他日她生下了睿王的孩子,念及睿王属意于你的事,怎能不令她如鲠在喉?若她得了权势,你又如何能保证她不会如胡沁华般加害于你?娇娇,这些利害关系,你可曾想过?”
安思予的话很重,很急,句句敲打在商娇的心上,都令她难过得无以复加。
“更何况……”安思予凝着神色,沉声道,“你虽厌恶如今的胡沁华双手染血,心机算尽,可于我而言,她何曾没有过天真善良、与世无争的时候?常喜……她甚至比不过当日的穆颜那样纯良。”
“所以,”他沉下眼来,伸出手盖住商娇蜷握在桌上的手,力劝道,“娇娇,常喜不能再留了。趁着现在她无法如愿入得王府,你找个借口,将她打发得远远的,不要让她再跟在你身边,更……不能让她待在睿王身边侍奉。否则,只怕将来还会横生事端!”
安思予的顾虑,商娇何尝不明白?
经历了这么多的事,商娇自然知道安思予的话,是他对她的关心与忧虑。
她更知道,依安思予的冷静与分析,他的话大有应验的可能。她若是聪明,便应该应他,并按照他的话去做。
可当她听着安思予的话,闭着眼,想起当年她在大哥的灵堂上,将满身是血的自己抱在怀里;想起她不离不弃,誓死跟随着自己受尽艰苦磨难,北上来到天都;想起她在安宅与自己相处的点点滴滴……
商娇却无论如何也做不到对这个相伴了自己数年的亲人、朋友、姐妹,狠心做出发卖的事来。
更何况,常喜如今还怀着身孕……
她要对常喜做出这样的事来,她不忍。
思及此,商娇心乱如麻。
她抚了抚自己的额头,疲惫地向安思予道:“大哥,此事就到这里吧。现在已三更时分了,我累了,你也累了。我们还是先各自回屋休息吧。”
说罢,她站起身来,依旧手指抚额,便想往屋内走去。
手,却被安思予宽大的手掌给按住了。
安思予一脸焦灼地看着她,急切地道:“娇娇,有道是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此间利害,大哥已跟你说明。你若不趁现在常喜腹中胎儿尚未成型,早早将她打发了,他日只怕此事还不得善了……”
看着商娇没有应下自己的建议,安思予心里焦急难安。
当日,若非他一时心软,救回了已被沉塘的穆颜,又怎会在日后让商娇历经苦楚磨难,爱而不得,伤痕累累?
所以这一次,安思予不再心软,不再妥协。
他要把他认为的,有可能会在日后成为威胁她生命与安全,夺走她的幸福的所有的隐患,都一一排除!
这是他,现如今唯一能为她所做的事。
“大哥!”商娇也凝了神色,郑重地转头看他。
她沉思了片刻,缓缓道,“我知道,大哥是为我好,怕我再经历一次胡沁华带给我的折磨与苦难。可是……”
说到此处,商娇咬了咬唇,长叹一声,道,“……那毕竟是常喜。是服侍了我十几年,又跟着我颠沛流离了三年的常喜……我知道,她不是一个乖巧的、不谙世事丫头。她的内心,甚至有的时候并不如我所想的那般干净。她与我虽名为主仆,却并不敬我。她会跟我顶嘴,会跟我赌气,会不听我的话,也会做许多许多的错事……
可是,她毕竟是个人。她跟随了我那么多年,人都是有感情的啊……我做不到……我做不到逼她堕下孩子,做不到将她发卖给别人,任由别人侮辱、打骂、折磨……
我也做不到,眼睁睁地看着她,就如高小小一般,就这样死在我的眼前……若我逼着她嫁给她不爱的人,只能让她不幸福,只能让她痛苦……甚至,成为她开始对我耍弄心机,欺上瞒下的源头……那么我宁愿成全她。”
“娇娇!”安思予焦急地唤她。
商娇勉强一笑,道:“大哥,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害怕常喜若日后为睿王诞下孩子,有了权势,反倒成为如胡沁华般的人,成为我的威胁。关于这一点,我早已有了打算。”
说着,商娇看了一眼安思予审慎的目光,叹了口气,道:“我虽答应常喜,尽力劝解睿王,但睿王答不答应纳常喜入府,这事不在我所预计的范围之内;其次,我已跟常喜说定,她自选择睿王的那一刻开始,我便与她正式决裂,从此后她的生死皆与我无关。就算日后她入了王府,有了权势,我自绕开她与睿王就好。”
话音刚落,安思予眉头一皱,豁的一下就站了起来。
果然,他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他就知道,依着商娇的性子,她必不忍心对常喜下手。
所以,最后的结果,反倒是商娇会成全常喜,去求睿王纳常喜入府。
“娇娇,万万不可!”他急道,“有些事一旦发生,就不是你想避就能避得过去的。你不能再纵容常喜,更不能再将自己陷入可能的危险中啊!”
然而,他的忧虑,他的焦灼,却只换来商娇唇边似有似无的一抹苦笑。
她笑得牵强,却又笑得淡然。好像这一切的事,都与她再无关系。
商娇拍拍安思予的手,反倒似她在宽慰他似的,道:“不,不会的。常喜……毕竟跟了我多年,她只是一心爱慕睿王,想成为睿王的妾室而已。我与她井水不犯河水,又哪里会有什么冲突?
更何况,常喜就算到了王府,顺利生下孩子,那孩子是男是女,能不能得到睿王宠爱……这些将来之事,现在岂能说得分明?且自太后薨逝之后,皇上已亲自掌权,朝中亦有胡氏一门新贵独大,睿王已交出大司马令……想来,睿王将来的日子也必不甚好过,常喜又何来得势之机?就算她有心针对我,睿王尚在,又岂会坐视不理?所以大哥现在便如此担忧将来之事,反倒多虑了。”
“……”一席话,令安思予哑口无言。
他只能站在原地,看着商娇说完这段话后,便放开他的手,返身回了主屋,在他的眼前,慢慢阖上了主屋的门……
安思予的眼底,闪过一抹忧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