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思予这一去,便很晚都不见人影。
新官入朝面圣,自然有许多事情需要应酬,商娇早料想到安思予会晚归,遂与奶娘带睡了诺儿,又亲自下厨做了几个小菜,又用小炉煨水温了酒,便一直坐在小院中独自等他。
她等着他,看夜色笼罩大地,天边半月斜挂,星子闪烁,一直到夜阑人静,万籁无声。
刚入春的天都,夜里还很凉,寒风吹过,连背心都能感受到瑟瑟寒意。
可商娇却独自坐在院中的石桌前,面对着一桌酒菜,静默着,如一尊雕塑般,一动不动。
她想起了很多往事。
那些她与安思予一路走来,所经历过的许多事情。
初见时他的失意与落拓;被常喜攻击与谩骂时,他在心里竖起的寒冰,小心维护着自己仅有的一丝尊严;她努力学习这个这个时空下的知识,练习书法时,他不遗余力的教导;她初入王府时,他的叮嘱与担忧;她与陈子岩相知相爱时,他为了她的幸福,竭力的成全与力劝;商行被劫,她受高小小误导,执意一路去追寻陈子岩时,他不离不弃的守护,宁愿放弃生命也要保证她的平安;她受伤回家时,他将她拥在怀里,轻声的安慰与支持……
这些事,太多太多了。
多到商娇蓦然回首,才发现他与她之间,已拥有了那么多的温情与回忆。
这些温情与回忆,早已镌刻在商娇的心里,骨髓里,血液里……
这一世,她永远也不会忘记。
她就这样坐在小院中,等着他归来。
小院很安静。失了安大娘的切切叮嘱,失了常喜气急败坏的唠叨,安家的小院显得有些冷清。
但她依然在等,等他归来。
终于,门外终于响起一阵敲门声。
在几名宫中内侍与禁卫军的陪同、护卫下,安思予终于回来了。
他身上的衣服早已换作了一袭淡蓝绣锦云仙鹤的官衣,还披了一件月白嵌白狐毛的大氅,身上虽有淡淡的酒气,却依然气度风华。
在依礼与内侍与禁卫告别之后,他转过身去,看着身后听到动静,前来为他开门的商娇,温润清朗的笑着,轻问道:“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
边说,他边拉过商娇的手。只觉触手处一阵沁凉,不由微微蹩了蹩眉心,“手怎么这么凉,冷吗?”
说着,他便要去拉系在颈上的大氅地系带,想脱下大氅为商娇披上,却被商娇轻轻的制止了。
“别动,”商娇笑道,仰头看他,“让我好好看看大哥。”
说罢,她果真开始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认真打量起安思予来。
安思予见商娇看得认真,不由失笑,轻声问道:“不过换了一身衣服而已,我还是我,有什么可看的?”
商娇闻言摇了摇头,俏笑着回他道:“这不一样。”
说罢,她敛了笑,走近他道:“我与大哥相识之初,便知大哥志向高远,非常人可比。只这几年大哥失意,我也总没机会见识大哥身穿官服的样子。直到今日,我总算等到这一天了……”
说着,她又将安思予今日的模样看了几遍,似要拼命记住他的模样似的。
直到收回目光,商娇才伤感地叹道:“只可惜,安大娘却未能看到今日大哥信马游街,受万人瞩目仰望的盛况。不然,她不知有多开心……”
提及安大娘,安思予的眼光也黯了黯。但他很快缓和了情绪,捏了捏商娇的手心,反倒宽慰她道:“娘……她在天上会看到的。我相信,她一定会为我感到开心,感动骄傲的……”
商娇也点了点头,“嗯。一定会!”
安思予遂笑了笑,拉了商娇的手往前走。刚经过花圃,便看到前面石桌上布满的酒菜,安思予愣了一下,遂恍然大悟。
“原来你一直在等我,是为了为我庆贺?”
“当然。”商娇仰头,向安思予嫣然一笑,道,“我答应过大哥,要等你回来庆祝,就绝不食言。”
“傻瓜!”安思予摩挲着商娇冰冷的手心,心里微微有些疼,却又有些微微的甜。“你怎知我今日何时能回来?咱们来日方长,换作明日不也一样?”
商娇闻方浅笑,不语,只拉了安思予的手,让他坐下,又进了厨房,将一直温在炉上的酒拿了出来,亲自替安思予斟满,这才在他面前坐定。
举了酒杯,闻着酒中清冽的甘香,商娇向安思予笑道:“来,大哥,我敬你一杯。恭喜大哥不仅一雪前耻,更是一偿所有人的心愿,入仕为官。在此,我祝大哥前程似锦,秉笔忠直,成为一代忠臣良相!”
“好!”商娇这段话直说到安思予心里,令他不禁脱口交赞,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刚放下酒杯,商娇又赶醒执壶替他满上,又道:“这第二杯酒,我要感谢大哥这几年来对我的照顾,在我失意时对我不离不弃的守护,若没有大哥,便没有今日的商娇。大哥,谢谢你。”
商娇的这一段话,却让安思予默然。许久,他轻接过商娇的酒杯,看着商娇的笑颜,道:“娇娇,这话你说错了。你何曾不是在我失意的时候,一直陪在我身边,相信我,陪伴我,不离不弃?若非要说,那也应该是:没有商娇,便没有今日的安思予。”
说着,他反将酒递到她眼前,郑重地道:“所以这一杯酒,该是大哥敬你。”
商娇一怔,看了一眼安思予眼前的酒杯,忽咧唇一笑,另执起壶,替自己也斟了一杯酒:“嗯,大哥说得是。那这杯酒,我们一起喝。就——敬对彼此不离不弃的我们!”
安思予闻言,唇际勾出一抹笑痕,轻点了下头,赞道:“对,敬对彼此不离不弃的我们!”说罢,他将手中的酒杯与商娇一碰,再次一仰而尽。
商娇等他喝完,又替二人斟满了酒,笑道:“这第三杯酒,我要祝大哥从此后家业兴旺,幸福美满,儿孙满堂。”
说罢,商娇却不等安思予反应,端起酒杯,径自一口饮尽。
安思予无言地看着手边的酒杯,许久之后,他伸出手,将杯中酒喝尽。
然后,他放下酒杯,一双温柔如眼看着商娇,似盛满了无数的情意,在思量,在挣扎,欲诉难诉。
终于,他鼓起勇气,伸出手去,将商娇放在桌上的手紧紧握住。
“娇娇……”他轻轻启唇。
“大哥!”可话到嘴边,却被商娇打断。她的手被他温暖的手握着,却转头看向另一边花圃里的桃树,似有意无意地岔开了话题。
“大哥你看,这里才开春,天还冻着,花圃里的桃树,却已开始结花苞了呢。”
而这一次,安思予却再不似以往,顺着她的话题往下说。
他知道,她想逃避。
陈子岩死后,她逃避睿王,逃避他,也逃避所有与爱情有关的话题。
他以往总是顺着她。她不愿提,她假装不懂,他也就顺着她岔开的话题,再不提及。
可也许是今日喝了酒,也许是今日他终于洗雪了前耻,恢复功名,入朝为官……
他觉得,他终于等到了自己期待的那一日。
他,终于配得上她了。
所以,平生第一次,他鼓起勇气,再不想逃避,不想岔开话题,也……
不想再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