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整妆完毕,天色已完全黑沉了下来。
恰此时,有王府家奴来请,道睿王召见商娇,请商娇跟了他速去拜见。商娇不敢推脱,只得跟了家奴,在华灯映照下,一路穿亭行廊,越往王府中心走去,越闻悦耳琴声阵阵。
终于,在朦朦夜色中,家奴将她引至行至一处亭台之前。远远望去,但见亭台宽阔,居于花丛深处,盏盏华灯映得亭台明如白昼。
而亭台正中,一人浅束一头披散乌丝,着一袭飘逸白衣长袍,若世外之散仙,跪坐于琴案席间,保养得宜的修长十指,正慵懒而闲散地拨弄着案间一焦尾梧琴,但闻指间琴音流淌,若淙淙溪流缓缓流淌,悠悠空灵。
商娇不由脚下顿住,凝神摒息,竖耳聆听这清冽如天籁的琴音,再不知今夕何夕。
一曲毕,只余余音悠悠。那人双手压弦,将余音散于指间。抬起头,狭长幽眸深深,凝视着亭台之外,尚未曾从绕梁余音中走出的商娇。
商娇远远见那人抬头,眉目似曾相识却又看不真切,不由得眯了眼,想确认自己的记忆中,是否与那如同散仙般的人物,便听身前家奴已上前回禀:“王爷,商姑娘来了。”
王爷?
商娇眉毛一阵乱抖。
再抬头细看,那亭台花丝中,散仙般的人物,不是与她相识的睿王是谁?
蓦然间,商娇眼前满屏弹幕横飞,大大小小,花花绿绿二字:装逼!
身为王爷,摄一国之政,掌苍生福祉,便该积极入世,却偏偏要在自己这王府是非之地处,扮作出世之散仙模样,不是装逼是什么?
但商娇哪敢再造次,听得家奴禀报,不待睿王回话,已盈盈拜倒,执礼恭敬地道:“民女商娇,拜见睿王殿下。睿王万安。”
亭台上座之人却已浅笑出声,挥手让家奴退下。
“平身。”睿王道。待得商娇起身,他向她招招手,“小辫子,来。”
商娇抬阶而上,缓缓步入亭台。华灯映照间,映得她薄施脂粉的小脸妩媚妖娆,待得睿王看清她额间花钿,狭眸一眯,幽光愈甚。
示意商娇近身,坐于对面席间,他这才将商娇仔细打量了一番,眼神灼热而惊艳。
“以前只道小辫子只是刚长成的小女子而已,却不想此番盛装打扮,竟也美得不可方物。尤其……”隔着琴案,他略略起身,欲伸手去抚她额间艳绝的孔雀花钿,“以孔雀之华美,掩去额间伤痕,更是妖娆妩媚……”
商娇眼觑着睿王越来越靠近的手,额间肌肤似已感觉到他指间的温度,不觉又惊又怕,忙闪身堪堪避过。
睿王手指一顿,停在半空中,半眯的幽眸中,似有一丝不快闪过。
商娇见睿王神色不豫,心中暗叫一声糟,瞳仁一转,想起安思予嘱咐过她的话,忙将脸上惊惧神色收起。
不管了,生死在此一搏!她索性硬下心肠,赌上一把!
是以,她只当他还是素日里与她相交的那个浪荡公子王睿,伸出手来,将睿王的手一把拨开。
“甫一见面就逗弄我,睿王当真不改风流本色啊!”她偏昂着头,拿眼觑着睿王,故意说得一如平常,小心肝却吓得一抖一抖,快心脏病发了。
但一切出乎意料的顺遂。
便如安思予所料,睿王见状一怔之后,脸上不豫之色稍霁。
缓缓地收回手,他打量着商娇,眉头一挑,语气戏谑地道:“怎么,不怕孤了?孤还以为,知晓了孤的身份,小辫子便一辈子都要对孤如此这般恭谨有加了。”
商娇察颜观色,见睿王果然如安思予所言,不仅没有怪罪她的无礼,反而脸色和缓不少,心知此计奏效,便肆无忌惮了起来。
伸了伸懒腰,她索性瘫坐在席上,耍起了无懒。
“今日初知王爷你的身份如此尊贵,是有些怕。但后来我想了想,我在你面前无礼也不是一次两次了,若王爷当真要追究,只怕我也死了几回了。所以,”她的目光一撇,看到琴案上摆放了一盘新鲜瓜果,伸手拿起一个鲜梨,张嘴便咬了大大一口,“我想了想,反正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总归都把睿王你给得罪透了,那我还怕你干什么?索性该吃吃,该过过,脑袋掉了,碗大的疤!”
睿王看着她不顾形象的吃梨,又听她说得无赖,一时之间大张着嘴,竟无言以对。
抚额长叹一声,他先是无奈地笑了笑,继而越笑越大声,越笑越开怀。
伸手,指着正大口啃梨的商娇,用力地点了点,他大笑道:“小辫子啊小辫子,也只有你,真的只有你,敢对孤这般无礼。”
商娇手捧着梨,细察睿王语气神态,但见他当真没有怪罪之意,心里的恐惧终是消散,当真大胆了起来。
是以,她正色看着睿王,道:“殿下,不管你是睿王,还是王睿,在商娇心里,你都是我的朋友。无关身份,无关权力。”
商娇的话,语气虽轻,份量轻重。
睿王闻言,面色渐渐亦变得郑重与深沉。
“你说……当我是朋友?”他亦轻声地,正色地问。那神情,仿佛想确认什么一般。
商娇听他不再自称“孤”,便知他心内已接受了自己。于是咧嘴一笑,重重地点了点头。
“有人说,人人生而寂寞。生于世,长于世,不过只为在这空旷世间,寻找可以陪伴自己的人而已。”
商娇说得颇感伤,有些悲悯地看着睿王,“其实,生为皇室中人,虽然高高在上,但谁又懂得高处不胜寒的道理?我想王爷,从小亦是孤独的吧?所以,你遇到我这个不知道你的身份,无关利益权衡,不懂拘谨谦恭对待你的人,也许反而会觉得快乐自在……
王爷,今天在茶铺,是商娇错了。知晓你的身份的时候,我的确很害怕……但请你相信,在商娇心里,不管你是王睿还是睿王,我商娇认定的朋友,便不会改变。”
商娇这段话说到最后,坚定而真诚。
睿王看着她,素日里,那惯常浮于脸上,或威严阴沉,或风流浪荡的表情再不复见,仅余动容。
“小辫子,你说的话,可当真?”静默半晌,他缓缓问道,声音却已喑哑。
商娇见他神情庄肃,面色却已动容,笑道:“当然是真的。”
她捶捶的小胸脯,铿铿有声地保证:“我商娇虽不是什么君子,但我说的话,可比金子还真!”
睿王闻言,笑容越来越大,越来越大。
第一次,不含一丝戏谑逗弄,亦不含一丝刻意威严,如春暖花开,大地回春。
一展白衣宽袖,他又翩然风流起来,刻意地清了清嗓音,道,“既然小辫子哭着求着,要做我的朋友,那我虽贵为王爷,便也从善如流,纡尊降贵,且交你这个朋友吧!”
商娇张大嘴听着他自负的话,哑然失笑,虚挥了王睿一拳,“欸,过分了啊你!我什么时候哭着求着你了……”
挥出的拳头却被睿王一把给紧紧握在了手里,温暖的手心,所容着她纤若无骨的素手,却似有一丝无法言述的情意在纠缠、蔓延。
“小辫子,”睿王轻轻叹,握着她拳头的手紧了松,松了又紧,“既是朋友,以后于无人处,便唤我阿濬,如何?”
“阿濬?”商娇跟着他轻唤了遍,皱着眉想了想,凑过身轻声问:“这样唤你,妥不妥?”
睿王亦凑过来,与她头碰头地低语,“所以才叫你无人时,才如此唤我啊。”
商娇但笑点头,伸出另一只手,比了个“OK”的手势,“哦了!”
睿王也学着她的样子比划着手势,“‘哦了’是为何意?”
这商娇,为何总说些他听不懂的话?
商娇偏晃着头,机灵古怪的模样,“不告诉你!阿濬,阿濬,阿濬……”
睿王听她这样挤眉弄眼,一声声唤着他的小名,不由得哑然失笑。
握住她的手使劲,示意她坐到自己的身边。他略抬衣袖,十指抚于琴弦之上。
“会弹琴么?”他偏过头,问着坐于自己身边的商娇。
商娇摇了摇头,向他耸耸肩,一双大眼眨啊眨地,无辜地看着他。
睿王轻斥:“哪有闺阁女子不懂弹琴的?不懂风雅!”说罢,便将她拉至自己身旁,“来,我教你。”
商娇忙拒绝,“别别,阿濬你还是饶了我吧!这宫商角徵羽,我就没有弄明白过。实在不是弹琴的料。”说罢,她一手托腮,一手指琴,“你弹,我听就好。”
见商娇确是无意,睿王无奈地哼了一声,终不再勉强她,只眉目凝肃,修长指端轻拨琴弦……
然琴声扬起时,再不是清冽空灵的孤寂之音,却似仰止高山,崇峦叠嶂,又惟奔腾江河,带着潮湿气息扑面而来……
商娇睁大眼,看着他指尖飞舞,耳畔琴声激荡,久久不能平息。
一曲终了,她还沉溺于那上天入地的激阔中,无法平静。
抬眸,凝视睿王似凝了心绪万千的眉眼,她指了指身畔古琴:“此曲为何曲目啊,似高山空幽,又似有流水奔腾……意境真好。”
睿王浅笑,轻声道:“此曲正是:高山流水。”
高山流水意,谁复是知音……
商娇,这样的情义,你可懂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