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商娇走后,陈子岩这十数日来,一直心神不宁。
每日到得商行,推门的刹那,他仿佛总会看到商娇梳着两条小辫儿,穿着素衣,像一只不知忙碌的小蝴蝶,一会儿泡好茶水,放在他的几案之上;一会儿执了鸡毛掸子,正将桌上灰尘轻轻拂去;亦或,一会儿将他案上公文一一整理好,正细细归类放置……
看到他,她大大的眼睛会倏然一亮,然后对他嫣然一笑,甜甜地唤他一声:东家。
只是,他知道,这些都是错觉。
这段时日以来,整个陈氏的人都在传,睿王待商娇另眼相看,如今又找个名目将她接去王府,虽现在只是教席,只怕假以时日,便会将她纳入府内,飞上枝头变凤凰。
就连一向欣赏她的叶傲天也曾摇着头,叹息着说,有了睿王这样的大树,她也算是有了终生之托,怕是再不会回商行了。
这些话,传入陈子岩的耳中,令原本坚定的他,渐渐开始动摇。
那个姑娘,此时正在那金碧辉煌、奢华尊贵的王府里,锦衣玉食,再不必自己去辛苦劳累换取温饱,何乐而不为?
而睿王作为当朝的亲王,年轻有为,手握大权,偏又生得风流多情,若对她稍加体贴温柔……
即使她现在还有几分犹豫,只怕假以时日,也终有乱花迷人眼的时候吧。
而自己……
之于她,也许只是有过一场主雇缘份的东家,也许只是一个匆匆而过的路人,或一时记起,随即便会相忘于江湖。
是以,当今日他甫一推开处事间的大门,看着屋中窗明几净,几案上,一杯刚泡好的茶正散发着阵阵茶香。一个熟悉的小小身影,正绑了两条小辫子,穿了一件素色的家常衣服,正将他昨日临走时尚未来得及整理的公文一一收拾、整理……
陈子岩如坠梦中,站在原地,竟无法动弹。
可为何,今日幻觉中的她,却如此真实?
似梦非梦,陈子岩竟无法辨别。
听见大门“吱呀”声,正在忙碌着打理房间的商娇转回头,对着他笑得眉眼弯弯。
“东家,你来啦!”
他听见她说。
直到她笑着搁了手中的公文纸张,小跑着来到他的面前,似往常一般,接过他手里拿着几本书……
他才如梦初醒。
“商……商娇?”他小小声地唤,犹恐自己仍在梦中,“你怎么回来了?”
商娇浑然不知他心中,在见到她的那一刻起,所掀起的惊涛骇浪。
笑着将书放到他的桌上,她环顾自周窗明几净的环境,满意地拍拍手,回转身向他笑道,“我跟睿王请示过了,我既非王府之人,又不领王府薪水,当然便不用遵照王府的休沐制度行事。是以,我现在仍是商行的休沐时间,上六休一。只这两个月我早晚都住在王府里,若每次只休一日的话,我怕时间太紧迫,不能回来帮你处理事务,所以央着睿王十二日一休,一次两日。这样,我就至少有一日的时间回商行,听凭东家差谴啦!”
说到此处,她捶捶肩膀,像一个小老婆子似的絮絮叨叨:“东家,真不是我说你。你看看你这案头乱得……唉!也不知道让外间的工人管事帮你收拾收拾,可累死我了!”
陈子岩看着商娇忙碌的小小身影,听着她嘟嘟嚷嚷的絮叨,嘴角的笑意越来越大,越来越大。
想着这十几日来,在心中一直横亘的忧虑,那曾经的动摇……
他不禁自嘲地摇了摇头。
这个丫头,即便身处繁华地,但初心却当真是一点都没变!
依旧聪颖、倔强、坚韧……
她的每一面,他都如此欣赏!
所以,他含笑地行上前去,站定在她身后,微微倾身,问:“所以,今日你来商行,是要陪我处理公事吗?”
商娇转过头来,昂首挺胸地看着他,理直气壮道:“当然!我可是东家你的文书,既然回来了,自然是要来上工的!我这文书的位置,也不是谁都能坐的!”
陈子岩听得商娇竟如小猫小狗护食般,护着自己的饭碗,一时间失声大笑。
一切不再多言,他从几案中挑出一本账册,递给商娇:“那你看看这个。”
商娇接过,翻开略略一看,眼睛便亮了起来。
“这是,南铺这几日的收入?也太好了些吧……”她匆匆的,一页一页翻过,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所看到的数字。
陈子岩点点头,“这就是最近十几日间,南铺的业绩情况。”他用赞赏的眼神直视着商娇,叹道:“未到半月,已敌得过三铺业绩总和。商娇,你果然没有让我失望!”
商娇听得陈子岩赞扬,小脸一红,心内也是一阵狂喜。再翻了两页账册,她沉吟了一下,侧头问陈子岩:“那东家,现在你有何打算?其余三间铺子的改造吗?”
陈子岩点头,赞道:“知我者,商娇也。”
说罢,他回身坐回主座上,从抽屉中取出三张图纸,一一展现给商娇。
“现在,我已基本可以断定,茶室的创立,确实可以为我们带来新的客源。这几日,其余三铺的管事也在找我商量,想将原已空下的仓库改为茶室。你如何看?”
商娇拿过图纸,沉吟半晌,摇头道,“东家,我认为此事不妥。一则,俗语云‘物以稀为贵’,其余三间铺子若均改为茶室,必会削弱人们对茶室的好奇,大家便不会觉得我们南铺的茶室尊贵、神秘,从而再无一窥究竟的欲望;
二则,我们陈氏本就已掌握了天都大部分客源,又何必四铺同设茶室,分散客源呢?届时,若得不到新的客源,反倒是让我们增加了为其余三铺培养茶博士人才的成本,这样做岂非得不偿失?倒不如我们就好好的经营南铺的茶室,将之做精,做细,成为茶业的标杆,别人但凡提到茶室,便会联想到我们陈氏南门茶铺,岂不更好?”
说到这里,她停了停,又道,“至于其余三铺,我还是保留我的意见,认为应该改造成茶馆。一来,茶馆与商铺一墙之隔,相互照应,取货买卖都相当方便;二来,天都人烟兴盛,往来的客商都可以茶馆里喝茶歇脚,这样,散客也可以成为我们的主顾,其余三铺的利润便也出来了。其业绩,不会比南铺的茶室差。”
陈子岩听得频频点头,但仍眉心紧皱。商娇说完,他也提出自己的意见:
“你的主意虽可行,但若主顾们进得茶馆,却无甚消遣,只作饮茶,未免无聊。长此以往,喝茶的人不见得会多。”
商娇点头赞同陈子岩的建议,“东家的提议很对。这个问题,我也早想到了。所以,我建议我们的茶馆内,不仅只设饮茶的座位,还可请天桥说书先生来说书;不仅如此,我们更可设立棋牌室,将空间独立出来。日后,主顾上门喝茶,既可听说,也可包下一间独室,三五好友在其中聊天、玩耍,既尊重了主顾们的私人空间,也不致大家无聊。”
说到这里,商娇笑道,“而且,我知道有一种游戏,名唤麻将,亦叫马吊。四人各踞桌子一方,打起来千变万化,特别有意思。若我们引入茶馆的经营,保证不仅能招来很多主顾,更能留住许多客人!”
想前世,商娇还是杜怀瑾的时候,她所在的城市蓉城,便被誉为“麻都”,据称,飞机一飞入蓉城的上空,便可听到底下一片搓麻声。而这种麻将文化,结合蓉城慢节奏的都市生活,使蓉城从来都是一个位居全国前列的,幸福指数最高的都市。
而杜怀瑾在这样一个氛围里,便从小就是个打麻将的高手。
初三时,她与几个好姐们儿相约去蓉城的府河边搓麻,竟与被同样翘班出来搓麻的班主任坐了个背靠背,师生在府河边上演了一出无比尴尬的“喜相逢”,被老师撵得吱呀乱叫,抱头鼠蹿。结果自不待言,几个搓麻的姐们儿统统被请了家长,回家接受了一顿男女混合双打;而没多久,老师也因工作时间打麻将被人匿名举报去了校长室报到,在深刻地写了五千字的检讨后,被扣了两级工资;
到了大学,杜怀瑾已有“麻仙”称号,闺蜜室友的男友们皆不顾女友飞醋,每天等在她的宿舍楼下,哭着求着与她一战。这样的结果,直接导致她被闺蜜伙同室友,黑灯瞎火蒙头盖被地狠狠胖揍了一顿!
工作之后,但凡遇到难以摆平的广告客户,她杜怀瑾就会亲自出马,上半夜糖衣炮弹喂着哄着,下半夜糖衣炮弹变成坦克,无情辗压,输得一些客户只能强忍羞辱,签下一系列丧权辱国的不平等条约……
杜怀瑾曾豪言道,只要上了客户的麻将桌,她就能摆平所有客户!
再然后……
就没有然后了。
她杜怀瑾,就这样迷迷胡胡地,变成商娇了!
没变性,已万幸!
思及此,她不由得一声感慨,仿佛又看到了杨子叔叔举手向天,用力疾呼:“善恶终有报,天道好轮回。不信抬头看,苍天饶过谁!”
正想着前尘往事出神,陈子岩的一只手已伸至眼前,“商娇?商娇?”
商娇猛然间回神,看向陈子岩,“……东家,你刚刚说什么?”
陈子岩见商娇一副刚回过神来,尚有些呆傻的模样,不由失笑,道:“你在想什么呢,这么出神?我是问你,这麻将是何物?如何玩法?”
商娇料得陈子岩会问这个问题,在心里组织了一下语言,方才缓缓解释道:“麻将呢,是一种博弈游戏,是由竹子、骨头等制成的小方块,共一百三十六张……”
待得商娇把麻将的玩法一一说完,陈子岩的眼睛已然灼灼发亮。
“世间竟有如此有趣的游戏?”他搓搓手,一副跃跃欲试的神情。
商娇也笑道:“东家既然都觉得此物有趣,看来若引入茶馆,一定会吸引不少客人呢!”
陈子岩点点头,又在三间仓库的平面图上看了许久,终下定了决心。
“商娇,既如此,那便按你的建议,我们再来搏一次!”
既达成了一致,那便事不宜迟,陈子岩差人叫上叶傲天,三人立刻马不停蹄地赶往三间铺子进行实地查看。
叶傲天作为东铺的管事及商行的内当家,随同在二人身后,看商娇按照自己的构思,通过实际丈量,确认可以分割的棋牌室包间大小,再根据剩余的空间大小,计算可以安置的茶座……
再悄悄偷眼去觑陈子岩,却恰好捕捉到东家眼中蕴笑,看着商娇忙里忙外,他的眼神似乎温柔得快要溢出水来。
叶傲天不由暗惊,原来自己之前的感觉,并非疑心。
同为男人,对男人的心事自然最是了解。
商娇被调任去睿王府的十几天里,东家虽然面上不显,但他的异样与心神不宁,却瞒不过作为心腹的叶傲天。
所以,他才会有意无意地提点陈子岩,也许商娇不会再回来,不要再空付情感。
然而今日,当陈子岩与商娇一同来到铺子时,叶傲天立刻感觉到东家一改这十几日来黯然的神色,眼角眉梢间,神采飞扬,温和清隽的脸上,也隐隐泛着红光,就连唇角也总是向上微微勾起。
他们配合默契,时而探讨着几间仓库空间利用的问题,时而因为某些意见吵得面红耳赤,时而二人在布置上达成的达成一致后,商娇又恢复成小跟班的模样跟在陈子岩身后,亦步亦趋……
而陈子岩也总是笑着,回头望向自己身后的“小尾巴”……
那样的表情,叶傲天跟随在陈子岩身边业已多年,却从未见过!
满满的宠溺与爱怜,任谁都看得出来。
他的东家,只怕是用情已深了。
可是商娇呢?她是什么态度?
看她那小小的模样,没心没肺的样子,对于男女情事,只怕还懂也未懂吧?
只是,若睿王对她当真有些心思……
想到这里,叶傲天微微蹩眉,不由得头疼。
东家与商娇,他们会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