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一的早上,商娇很晚才起床。昨夜是她来到这个时空,过的第一个新年,自是有些新鲜,又与常喜及安大哥母子一同守岁,笑闹到很晚才睡,自然今早便醒得迟了。
一开门,一股寒冽的气息便扑面而至。昨夜大雪纷飞,已然是一个银妆素裹的世界。
安大娘与常喜早已包好了饺子,此时见商娇醒了,大家便笑闹着将饺子下了锅,围坐在屋内,吃着热腾腾的饺子,好不热闹。
吃罢了早饭,商娇与安思予趁着常喜与安大娘在厨房洗碗的工夫,便带了些礼物,悄悄溜出了安宅。
商娇与安思予一路来到睿王府,嘱了安思予在远处等候之后,便一个人来到了睿王府前,将自己的新年礼物托了门房转交给睿王。
因着年节,睿王府正在宴请朝中重臣,门外送礼拜会之人无数,几乎所有人都提着贵重的礼物侯在王府门外,等侯府中管事收礼造册。
是以,当商娇送上礼物时,门房掂了掂那小小的礼盒,颇不屑地便丢在了一旁的案上。
商娇也不以为忤,见心意已至,便退出了人群,悄然离去。
直到午时,刘恕察看收受礼物之时,从那堆积如山的礼物中,发现那不起眼的小锦盒,再追出来时,哪里还看得到商娇的身影。
而给睿王拜过了年,商娇的一件心事也了了,与安思予一同往西市温莎的住所而去。
今日本是过年,一来商娇与温莎便是好友,相互拜会串串门子也是应当的;二来,她与安思予也惦念着穆颜孤身一人,逢年过节必定更加孤独寂寞,是以早就商量好今日偷溜出来,去拜会一下两位好友。
二人来到温莎处住拜会时,温莎正在院中烤着全羊,准备充作午饭。听闻商娇竟然此时来给他拜年,自然喜不自胜,忙亲自迎了上去,拉了商娇与安思予一起吃羊腿。
安思予一边推辞着,一边四处观望。商娇自是懂他的心思,料想他担忧穆颜,便笑着对温莎道:“温莎,咱们先不着急吃烤羊,还是先去看看穆颜姑娘吧。这大过年的,她一个人,虽有你照料衣食不缺,但毕竟孤寂,我们也担心得紧。”
温莎方才恍然回过神来,忙放下手边的羊腿,擦了擦手,边在前方为商娇引路边道:“这穆颜姑娘实在太过冷清,来我这里数月,从未出过房门不说,便如今日过年这样的日子,也是闭门谢客。我相请过她数次,但她皆以诵经为由给推拒了……这样年轻的一个姑娘,何必如此自苦?你们也要劝着她一些。”
一行三人,边说边来到了穆颜的小屋外。
商娇上前,正欲敲门,忽从紧闭的房门缝隙处,闻到一股怪怪的,仿佛是什么东西烧焦了所散发出来的味道。
因着方才温莎的话,商娇害怕穆颜心中抑郁,做出什么傻事,此时嗅到焦味,商娇心中倏的一紧。
“穆颜姐姐?穆颜!你在里面做什么?你快开门哪!”再顾不得其他,商娇使劲拍打着房门,大声叫喊起来。
商娇这一喊,立刻让安思予与温莎紧张了起来。二人对视一眼,同时紧张地飞身上前,当闻到了屋中焦味时,心里也是一紧。
温莎也不多言,当机立断,朝着那闭阖的房门就是大力的一脚。
随着“啊”的一声娇呼,小屋的门被撞得大开,一股烧焦的气息和着烟气便扑鼻而来。
商娇一行三人冲进屋里,一眼便看到小屋里,吓和跌坐在地,一身素白,脸上尚挂着来不及拭去的泪珠的穆颜,以及……
她身畔尚还在燃烧着的火盆。
火盆中,燃着熊熊的烈火,正吞噬着数页墨迹未干的,写满经文的白纸。
眼见穆颜无事,众人心下定了几分。
商娇挥了挥鼻端那烟气,又看着屋内场景,纳闷且疑惑地问道:“穆颜姐姐,你这是做什么?”
安思予此时也上得前来,蹲到穆颜身边,也是一脸不解地问:“是啊,穆颜,今日过年,正是喜庆的时侯,你不出去与温莎他们同乐,反倒闷在屋中烧这些抄写的经文,却是为何?”
说罢,安思予捡起地上尚未来得及焚烧的经文,略略看过,剑眉深深蹩起。
“平安经?往生咒?穆颜,你可是在祭奠你爹爹?”
穆颜苍白着脸,重新从地上跪起,也不看安思予,一双大泪只凝泪望向火盆,哽咽道:“安大哥,对不起……我也知自己不该在这时候,做这些晦气的事……可是,愈是这个时候,我便愈是惦念我那生死不知的爹爹,我……我只是想尽一份女儿的孝心而已,对不起……”
说到此处,穆颜再也阻不住眼中泪水,修长玉手捂了脸,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大滴的泪珠,透过指缝,滴落在屋中青砖铺就的地面上。
此情此景,令在场人无不心酸。
商娇默了默,伸手扯了扯一旁的温莎,指了指安思予,示意他们暂且出去。
温莎会意,忙上前一拉安思予的胳膊,笑道:“哎呀,姑娘家哭的时候,最烦男人在场。咱们两个大男人留在这里做甚?安兄弟不若便跟我出去吃点羊肉,饮两杯热酒罢。”
安思予本不欲离开,却看见温莎正用眼神向他示意。再转头看了看商娇,见商娇也向自己点点头,这才慢慢站了起来,与温莎一同出了房间,将门阖上。
没有了两个男人在场,商娇慢慢踱上前去,与穆颜一道跪在了地上。
执起经文,一页一页地放入火盆,看着那蹿起的火舌,瞬间将那白纸黑字吞噬。
“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商娇喃喃地吟着令人闻之断肠的千古绝句,火光映照下,惨然一笑。
“穆颜姐姐,我与你是一样的……你的挂念,你的心痛,我都能感同身受……
我曾经也有疼我爱我的父母,他们待我如掌上明珠,时时关心,无微不至,我却总是时常气得他们横眉竖眼……那时候,我总以为我有大把的时间,可以陪伴在他们身边孝顺他们,所以惹得他们生气,我甚至连哄哄他们都嫌累……却不想,只一场突如其来的意外,今生今世,我再也没有机会见到他们了……”
穆颜缓缓止了泪,抬起一双红肿的双眼,看着眼前一脸惨然的商娇。
心中,不由生起一种同病相怜的悲哀。不由地,伸出自己纤长的手,将商娇的手轻轻覆住。
商娇心中难过,将经文递给穆颜,与穆颜一道,一张一张放入火中焚烧祈福。
盆中火光又盛,映着两个同为孤女的女子的面庞,噼剥声中,静默无声。
沉默了许久,商娇方抑住心中悲痛,强笑着问道:“穆颜姐姐,不说我的事儿了,说说你吧。我听安大哥说起过,你是打小被人牙拐卖到醉倚楼的,那你可还记得自己的家乡?还能找到自己的爹娘吗?”
穆颜闻言,脸上的悲伤绝望更甚。轻轻摇了摇头,低声道:“当时我已有六岁,正是记事的年纪,所以我记得我的家乡是在青州柳县大河村。我娘在我很小的时候便过世了,我一直是由爹爹抚育长大的。
六岁那年,我们家乡闹了饥荒,地里颗料无收,爹爹便带着我,随着很多人一路逃难到了允州。后来在允州,我们遇上了官兵阻我们逃荒入城,混乱中,我便与爹爹失散了。再后来,我便被人牙拐卖到了天都醉倚楼……可这十年里,我无时无刻也不在惦记着爹爹,虽说他可能早已不在人世……”
商娇一听,忙问:“姐姐既记得如此清楚,何以不回老家去找找?说不定你爹与你失散后,又回到老家去了呢?”
穆颜还是摇头,叹了口气,“这十年来,我一直惦念爹爹下落,自两月前你与安大哥救我脱险后,安大哥便与温莎公子各托了人,去我说的家乡打探过……可是回来的人都说,据他们打探的消息,我家早已房垮屋塌,爹爹自十年前带着我逃难之后,便再没有回去过……想来,一定是不在人世了罢。”
说到此处,穆颜的泪水再次盈眶而出,她赶紧伸手抹去。
“商娇妹妹,”穆颜抬眼,汲着鼻子强笑道,“现在,你知道我为何执意出家了罢?这一生,我已一无所有,一个人苟活在这个世上,历尽苦楚,受尽折磨……这也许便是我前世做孽太多所得的果报。
所以,我想用我的下半辈子来敬奉佛祖,以修得来世,可以有一个完整的家,可以享尽今生没有享受到的天伦之乐,不再沦落风尘,不再无枝可依……这便是我如今的选择,也是我能选择的,最好的选择。”
穆颜的话,让商娇心酸无比。
她的前世,好歹生活在父母的庇护中,生活无忧无虑;她的今生,虽然父母早亡,但至少还有一个长兄,待之如珠如宝;还有一个常喜,无论逆境、艰难,始终不离不弃。
可穆颜的一无所有,当真是一无所有。
想到此处,商娇再无力,亦无法说出劝阻穆颜的话来。
便如安思予所说,虽不赞同,亦应尊重。
商娇伸出手,轻轻拍了拍穆颜肩上衣上的纸灰,然后,她缓缓起身,向大门走去。
将要跨出门槛之际,她扶着大门,又转身看向尚跪在地上,只双眸垂泪望着火盆的穆颜,轻声道:“姐姐,你的心思我懂了。既然你已为你的人生,你的将来做出了抉择,我与安大哥尊重你的选择便是。只是穆颜姐姐,你一定要记得,在这红尘俗世里,你也并非一无有。你还有愿为你舍下一切护你周全的安大哥,也还有我这个……妹妹。我们,都是你的亲人。”
穆颜闻言一滞,半晌,方才缓缓转头,看向门口处的商娇。
她那样真诚,那样的诚挚,说尊重她的选择……
说她,是她的妹妹,是她的亲人……
那一刻,穆颜泪如雨下。
“谢谢……谢谢你,商娇。我的好妹妹。”她哽咽着,再也说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