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一个黄昏中才想起铁匠张的，为的是给厨房抽油烟机一块额外添加的挡板造型。五年之后，我重新进了那条小街，找到铁匠张的铁匠铺。可是，从门里出来的却是位浓妆的小姐——铁匠铺已改成了发廊。我打听铁匠张的消息。小姐告诉我，铁匠张前不久走了。
我不敢久留，从脂粉味很浓的小屋退了出来。铁匠张走了，消失在这个春天。踯躅小街，我心里蓦地有些失落。
十几年前，江南小街的春天，青青的石板路，烟雨迷蒙，街边是依依的垂柳。寂静中的叮叮当当，是小铁匠铺传来的铁与铁的敲击声——悦耳，充满质感。
铁匠铺在小街一隅。门前挂着各式各样打成的铁器，被风吹着，晃来晃去，像腊月里风干的咸鱼腊肉。暗黑的小屋里，弥散着铁器淬火的青烟。铁匠张一阵阵咳嗽。风箱沉重地呼吸。火——小屋的心脏，在呼吸中搏动。
坚硬的铁，锐利的铁，在铁匠张的炉膛里软化成一块块红红的豆腐。烧热的铁块被钳子夹起，放到铁砧上，肌肉绷紧着，迸发出全身的激情。手中的铁锤砸下去，铁匠张的身体随着铁锤的反弹跃起，下落，跃起，下落。汗、炉火、风箱、红的铁、青烟、咳嗽、弹跳、抡圆的胳膊，构成小屋中的力之舞。从铁块到铁器，在铁匠张的手里一点点成型。最后淬火，浓烟中小屋腾起铁的特有的咸腥味。
那时，我爱看铁匠张打铁，觉得一种独有的激情和节奏融入了铁匠张的血液。当他从小屋中走出，在春阳中仰着脸，就着一把巨大的紫砂壶咕噜咕噜往嘴里“灌溉”。这时，才能看清铁匠张的身体和表情——瘦小，一张比铁还黑的脸荡漾着快乐。一生未娶，他说铁是他的新娘。那时，小街上的居民听见叮当声有时会发笑——铁匠张又在打老婆啦！
可是，现在铁匠张走了。我在春风里惆怅。这个春天成了铁匠张在城市的最后一个春天，手艺消失在黄昏。大工业时代模具铸出的铁器价格低廉，消解了铁匠张和他的手艺存在的意义。我对铁匠张的怀念恐怕正在于此——对一个个性化时代结束的感伤。
我有一把铁匠张打的剪刀。没有流水线生产的光滑精致，却十几年锋利如新；表面有浅浅的痕迹，是铁锤留下的，包含铁匠张的力与汗、情感和技巧，让人想到制作的每个细节都包藏偶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