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我,我不会不告诉你的。”
他无话可说了。
雨天的下午,房间里非常阴暗闭塞。潮湿的布鞋发出一 股子气味来。金根走过去往床上一倒。躺了一会,他突然坐 起来,把那打满了补钉的旧棉被一卷卷了起来,往肩膀上一 背,站起来就走。
“你干什么?”月香叫喊了起来。“你上那儿去?”
“我去当了它,打点酒来吃。”
“你发疯了!”她用尽全身的力气揪住那棉被。“这么冷 的天,要冻死了!”
“死就死,这种日子我也不要过了!”
“准听见过这样的事——这样的数九寒天,去当棉被! 这要不冻死才怪!”
“我去推牌九去,赢了钱再把被窝赎回来,这总行了!”
“暖哟,你饶了我吧!”她喘着气说。
她拼命往这头拉,拉不过他,她又急又气,眼泪流了一 脸。他突然把手一一松,别过身去不理她了,仿佛厌烦透顶似 的。她噗突一声往部泥地上一坐。然后她爬了起来,把被窝 也拾了起来,一面哭泣着,一面把被窝抖落着,抖掉了灰。 “他到底要我怎么样?”她想,“我们自己饿得半死在这 里,倒要我借钱给她,帮着养活她婆家那些人?”
她翻来覆去对自己这样说看。不这样,就无法激起自己 的怒气。因为虽然是她有理,她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却有些 惭愧。他似乎非常苦闷的样子,使她看看有点担忧起来。 晚饭后,她很旱就去睡觉,把那床被窝紧紧地裹在阿招 和她自己身上。后来金根上床的时候,想把那棉被拉过来— 点,盖在自己身上,但是她紧紧地攥住不放,说,“你用不着 盖!你不怕冷!”
他把那被窝使劲一扯,差一点把她和孩子都拖翻在地 上。然后……她非常诧异——他竟一声不响着吹灭了灯,和 衣躺下来。仿佛被窝盖与不盖,完全置之度外了。 他这样躺着,很久很久没有睡着。很想翻过身去抱着 她,既然喝不到酒、就用她来代替,用那温暖的身体来淹没 他的哀愁。但是他自己心里觉得非常羞惭,因为他的贫穷, 无用。他想起那些老笑话,说一个穷人,饿着肚子还要去缠 着他的老婆,被老婆奚落一顿。也许她也会嘲笑他的。 将近午夜的时候,她确实知道他睡着了,方才把棉被分 一半给他盖上,又在黑暗中摸索着,给他把被窝塞塞紧。于 是他在睡梦中伸过手臂去拥抱着她,由于习惯。
第十一章 农会里通过一项决议:在新年里,各村都要去给四乡的军属拜年,送年礼。
每家摊派半只猪,四十斤年糕,上面挂着红绿彩绸,由秧歌队带头,吹吹打打送上门去。每一家军属门上给贴上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光荣人家”,贴的时候再放上一通鞭炮。
家里没有养猪的人家,就折合现钱,此外还有买爆竹的钱,每家都要出一份。
限定了一个日子交付,但是日期早已 过了,大家还一点动静也没有。在开会的时候,一致举手赞成这提议,当时大家明明知道谁也没有力量执行它,然而都举了手。现在他们大家都观望着,看别人打算怎么样。
农会主任和他的妻——也就是妇联会主任——分别召集大会,又去挨家访问,个别说服,但是仍旧毫无效力。王同 志不得不一家家去催。到了金根家里,他说,“谭金根,你是个劳动模范,村子里的积极分子,你要起带头作用才对。我们要把这件事当作一个任务来完成它。这实在是一个政治任务,有政治意义的。这你总该知道它有多么重要!人民 解放军的家属,我们应该照顾的。没有人民解放军,你哪里 来的田地?从前的军队专门害老百姓,现在两样了,现在的军队是人民自己的军队。军民一家人!”
金根仍旧坚持着说他拿不出钱来,也没有米做年糕。
“我们已经吃了两个月的粥了,”他说。
月香听他的口气太短促,近于粗暴,她着急起来,赶紧 岔进来仔细讨说他们的艰难困苦,用一种哀怨的口吻娓娓 说来,说上一大篇。
“一家有一家的难处,”王同志微笑着说。“可是你看看别的村子里一——他们过的日子不见得比我们强。他们照样还是非常踊跃的给军属采办年礼,谁也不肯落后。难道我们比他们不爱国?”他把一只脚提起来,踩在板凳上,像是预备舒舒服服地长谈一下。
但是金根一口咬定没有钱也没有米。王同志笑了,说,“我知道你也实在是为难,大家都是一祥,各有各的难处,不过至少你们比别人还好一点。你的女人一直在城里做工。你们两个人都生产,家里人口又少,负担轻。别的不说,就光说 吃的,你们也比别人吃得好些。”
金根不由得紫胀了脸。王同志这话,当然是指着那一次 被他看见他们在那里吃干稀饭,那还是月香刚回来那一天。金根知道那都是自己不好,那天都是他闹着一定要吃饭,吃饭,结果被王同志看见了。他越是恨自己,越是羞愤交并,一时竟失去了自制力。“王同志,”他大声叫喊起来,“你出去问 问大家,我们每天吃的都是些什么东西!这些事情,谁瞒得了谁?——米汤里连一点米花都看不见!饶这么着,我们的米都已经快没有了。眼看着就要过年了,心里就像滚油煎的一样!”
月香拼命阻止他,不让他说下去。王同志倒并不介意,仍旧笑嘻嘻的和他辩论下去。王同志于这一类的工作,实在是熟极而流,即使头顶地,脚朝天,倒站在地下,也能够滔滔 不绝他说下去,一说说好几个钟头,毫无倦容。
他们的争论其实可以无限期地进行下去,永远得不到 结论,因为他们各说各的,等于两条平行线,永远没有接触之点。金根只管诉穷道苦,王同志并不理会他那一套,只拿大道理来晓喻他,说他对军属应当负起责任来。
“你当然有你的困难,我知道。不过不要太强调你的困 难,”王同志和颜悦色他说。“眼光放远一点!”
“眼光放远一点!我们开了春就没得吃了!到时候叫我们怎么样?有‘大锅饭’给我们吃么?”
王同志虽然有无限的耐心,一提起“大锅饭”,不由得脸色一变。乡下一直有这谣言,说要强逼大家把粮食充公,在一个公众的大灶上做饭给大家吃。农民对于“大锅饭”这样东西一向感至恐怖,然而现在大家饥饿到一个地步,竟由恐惧一变而为憧憬了,因为在他们的想像中,这可能是一种政 府救济的方式。
“你们这些人哪,要是把眼睛望在自己田地上,加一把劲努力生产,要比梦想着‘大锅饭多好得多!”王同志厉声说。他脸上的笑容不见了,就像脸上少了一样东西,不知道是少了个鼻子还是眼睛,看上去很异样,使人有一种恐怖之感。
“王同志你不要听他胡说,”月香气急败坏地说。“今天也不知怎么,犯了牛脾气,也是因为前两天跟我闹别扭,想 要当了被窝去赌钱、喝酒,是我拦住了他,没让他去,到现在还在那儿跟我呕气。”
他们两个人谁也不去理她。“过了春荒还有夏荒,”金很大声嚷着,“等不到秋天,我们都不知道死到哪里去了!”王同志拍着桌子叫喊着,“谭金根,你这种态度非常不对!我对你算得耐心的了,也是看你从前还肯努力。我看你简直变了!
是怎么回事,是不是有人拖你的后腿?”
他当然是说月香。月香这时候已经不在旁边了,她悄悄 地溜到了床背后去,随即又从黑暗的角落里走了出来,手里 拿着一件东西。她内心的挣扎使她脸上胀得绯红,但是她向 王同志一步一步走过去的时候,始终带着微笑。“王同志,我这儿有一点钱,是他不知道的。请你带了去给我们买爆竹,买半只猪。他不晓得我有这钱。我也就剩这一点了。”王同志就像没听见一样,继续的拍着桌子向金根叫喊 着。他让她站在旁边等了许久;金根向她瞪着眼睛看看,仿佛恨不得把她当场打死。
最后王同志终于转过脸来望着她,冷冷地说,“你早为 什么不说?口日声声说一个钱也拿不出。对自己的政府都这样玩弄手段。现在的政府是人民自己的政府了,你们这些人到什么时候才觉悟呵!还是这样不坦白!”
“是的,是我不好,王同志。他是真的不知道。是我瞒着他留下的一点私房钱。”
“四十斤年糕,快点做好送了去——至迟后天一早要送到。你要好好的跟他谈谈,纠正他的思想。他今天这态度非 常不好。”
月香送王同志出去,送到院子外面,站在大门口看着他走进另一人家。她突然觉得一阵疼痛,头发被人一把揪住了,往后面一拖。金根连接几个耳刮子,打得她眼前发黑。她拼命挣扎着,闷声不响地踢他,咬他。她没有叫出声来,怕王同志没有去远,或者会听见。
但是金根不管这些,一面打,一面就高声骂了起来,“算你有钱!算你有钱!
老子不希罕你那几个臭钱!我正在那儿说没有,没有,你那儿就捧出来了,当面给我打嘴!不是诚心跟我捣乱,下次再要,我看你拿什么出来!害死人!今天下揍死你,我不是人养的!“ 他下手那样重,月香虽然极力忍着,也哇的一声叫了出来,谭老大走过来劝解。
谭大娘也来了。自从上一次和月 香吵架,被老头子打了一顿,她这些天都没有和月香交谈 过。但是她今天也跑过来劝架,因为她向来是个热心人,无论谁家出了什么岔子,永远有她在场。而且这是一件愉快的事,眼看着一个敌人饱受羞辱,也就像自己那天一样地当众 被羞辱。
“好了好了,金根!”谭老大连声说。“有话好说!君子动口,小人动手。”
“好男不与女斗!好了好了,金根!别让王同志听见了!”谭大娘最后这句话实在有点失言,等于火上浇油。也许她是有意的。
“少拿王同志来吓唬我!”金根越发拳打脚踢起来。“今天非揍死她不可!
让她上妇会报告去!我不怕!“老夫妇俩好容易把他们拉了开来。金根气烘烘地从大 门里走了出去。
“这金根就是脾气不好,”谭大娘说。“别处受了气来,不该拿老婆出气。”
月香一句话也不说,蓬着头坐在地上抽抽噎噎哭着,嘴角涔涔地流下一缕血来。
谭大娘把她搀到屋子里去,她面朝下向床上一倒,伤心地大哭起来。
谭大娘也在床沿上坐了下来。“夫妻打架是常事,你也 犯不着跟他认真。夫妻没有隔宿仇的。”然后她俯下身来凑在月香耳边低声说,“也不是你们一家的事。
我们比你们还要吃亏。我们那只猪还不是送给他们了。要钱,我们拿不出来,叫我们去问亲戚借。‘你媳妇不是有个妹子嫁在镇上么?’——******,什么都知道!
现在她到镇上去找她妹子去了。要是借不到钱,又不知道怎样。”她叹了口气,弯下腰来。掀起衣角来擦眼睛。“唉!不容易呵,今天过不到明天!”
月香只是伏在床上,哭得两只肩膀一耸一耸的。她哭得天昏地暗,仿佛她被泥土堵住了嘴,活埋在一座山底下了,因为金根不了解她。
第二天他们天一亮就起来,磨米粉做年糕。古老的石磨“咕呀,咕呀”响着,缓慢重拙地,几乎是痛苦地。那是地球在它的轴心上转动的声音……悠长的岁月的推移。
磨出米粉来,又春年糕,整整忙了一天。到了晚上,他们把一张桌子搬到院子里来,板桌中心点着一支蜡烛,大家围着桌子站着。金根两只手搏弄着一只火烫的大白球,有一只大西瓜大,他哈着腰,把球滚来滚去,滚得极快,唇上带着一种奇异的微笑,全神贯注地在那上面,仿佛他所做的是一种,最艰辛的石工,带有神秘意味的——女蜗炼石,或是原始民 族祀神的雕刻。
他用心盘弄着那炽热的大石头,时而劈下一小块来,掷给下首的月香。月香把那些小块一一搓成长条,纳入木制的模型里。他从容得很,放了进去再捺两捺,小心地把边上抹 平了,还要对着它端详一会,然后翻过来,在桌面上一拍,把年糕倒了出来,糕上就印上了梅花兰花的凸纹,桌上有一只旧洋铁罐,装着一罐胭脂水。
她用一支五板鹅毛扎成的小刷 子蘸了胭脂水,在每一块年糕上随意地点三点,就成为三朵红梅,模糊地叠印在原有的凸凹花纹。阿招闹着要由她来 点梅花,她说也会点,但是桌子太高了,她够不着。
年糕终于全部做好了,搬到屋子里去,叠得高高地晾干它,大家忙着去数一共有多少条,计算着斤两,院子里冷清 清的,一支红蜡烛点剩半截,照着那桌子上空空的,就剩下那只乌黑的洋铁罐,里面用水浸着一块棉花胭脂。月香走过来把那块水淋淋的红色棉花捞了出来,在她的腮颊和眼皮上一阵乱擦,然后把手心按在脸上,把那红晕抹匀了。
“不犯着白糟蹋了,”她自言自语他说,很短促地笑了一声。她把孩子也叫了来,给她也浓浓地抹上一脸胭脂。那天晚上她们母女俩走来走去,都是两颊红艳异常,在灯光下看,似乎喜气洋洋的。倒的确是一种新年的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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