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语的直升机停在郊区一所中学的操场上,这所学校由于面临拆迁,早已人去楼空。潜渊等人驱车赶到中学,正好看到燕语缓缓降落。
小型直升机的螺旋桨轰鸣声并不震撼,从远处听来,大约也就以为是一台水泥搅拌车吧。燕语在驾驶室里向他们招手,示意快上。
法师率先上了直升机,潜渊伸出手把寻秋池拉上,三个人一起扭头望着姚馥兰,后者心理最后斗争了几秒,咬牙爬了上去。
燕语撑着驾驶座的座椅半站起身,示意大家戴上耳机,然后她问潜渊会不会开飞机。潜渊会,而且还有委员会内部颁发的飞行执照。燕语顿时如释重负,把驾驶席交给了他,自己坐在副驾驶位上。
直升机再度升空,燕语在耳机里对大家说:“这是我第二次开飞机,简直要吓死了!我的腿到现在还在发抖!”
潜渊问:“你怎么到这里来了?荷风说你和方其在六安车站里没出来,可把她吓坏了!”
燕语扶着耳机大声说:“是我不好,那车站有另外一个出口,需要沿着轨道往前走15分钟,我们的直升机也在另一个出口附近。事情紧急,我没来得及通知小姑娘!”
潜渊又问:“怎么就你一个人?处里其他人呢?”
燕语咬牙道:“哪还有其他人!荷风是小孩,玲子早死了,今天圆山死了,大张被一个垃圾选择者附体了。我知道你在问方其,他现在躺在委员会特许医院的ICU里,快不行了!”
“出什么事了?”
“车站里面有埋伏。”燕语把裤脚卷起一些,露出小腿上的绷带:“我的腿上中了一枪,但没有打到要害,就是蹭掉了腿肚子上的一小块肉,虽然很痛但勉强可以走路。”
她对寻秋池说:“姐姐现在也瘸了!”
寻秋池笑着说:“四处长,我的腿脚已经好啦。”
燕语说:“那恭喜呀。”
“什么埋伏?”潜渊问。
燕语的神情立即又转为阴沉,说:“潜渊你先说吧,你到底帮不帮我?”
“帮!”潜渊丝毫没有犹豫。
燕语回头问道:“你们呢?各位七处的同僚,你们帮不帮我?我马不停蹄地过来,就是为了请你们帮忙!”
寻秋池抢着说:“那当然!”
燕语笑道:“好,我没有白交你们这些朋友。我不需要你们帮我个人做什么,但如果我出了事,麻烦帮我照顾一下重症病房里的方其;如果方其也死了,请不要把他的尸体留给普通人处理。他现在严重颅脑外伤,存活的几率不大,有人在背后放黑枪打中了他。”
“谁?”
“不知道。”燕语说,“我根本来不及看。”
寻秋池说:“四处长放心,我和法师回去医院照看方其,不会让他暴露的。”
反选择委员会成员的时间是通过循环界和无量界官方的协议交换来的,说白了就是买来的,循环界为此付出了许多代价。具体是什么代价,那也只有官方知道了,反正在与循环界打交道的过程中,对面的无量界是不会吃亏的。纵然在民间传说中,来自阴间的阎罗王也能操控人间的因果,他们始终要强势些。
反选择委员会的成员能够以年轻的外表连续工作一百年,可一旦他们死去,身体便会以十倍于常人的速度腐烂,如果条件合适,比如在阳光强烈的荒漠或者生物众多的沼泽,尸体甚至在一天之内就能化为白骨。
这仿佛是循环界的某位操纵者正在变本加厉地剥夺他们,以惩罚他们多在人间滞留的时光。把这些尸体交给普通人,将会引起莫大的恐慌。
寻秋池还记得玲子死去的模样,她消散得多么快啊!
潜渊说:“我来处理,放心吧。”
燕语说:“嗯,我相信你们。”
她把头转向姚馥兰,颇有深意地说:“你还活着?不错啊。”
姚馥兰苦笑:“四处长,谢谢你让我苟活一天。”
燕语厉声问:“圆山是你杀的吗?”
姚馥兰苦笑:“四处长,你觉得我有那个胆量吗?”
燕语也不隐瞒:“我觉得有。实话说吧,我让圆山去车站,是因为华东局强行给我们四处派了个任务——在六安车站内清理你和白鹭。其实我是强烈反对的,连法西斯都不会不经审判,轻易杀戮同伴,我闹过叫过,但华东局那个方怡就是一意孤行,她是局长,但是没有权力强迫我,所以我一而再、再而三地顶回去了。”
潜渊说:“那你怎么还派圆山去车站?”
燕语扭头望着姚馥兰,悲哀地说:“其实我是喊他去帮你的,因为我接到了消息,华东局分部派出了清理小组,会在中午时分押解白鹭和你到达车站,看样子他们已经打定了主意,不管能不能得到四处的帮助,都要强行清理了。”
姚馥兰说:“我……”
“算了,我知道不是你。”燕语转回头去,“你没有对付圆山的能力。”
“我知道是谁,我一直守在车站外面,全都看见了!是大张!”姚馥兰说。
燕语愣了片刻,缓缓说:“那一切就说得通了……等一下你把详细情况告诉我,我现在脑子里纷乱复杂,需要冷静片刻。”
她扶额道:“焦头烂额……”
寻秋池从后排探出半个身子问:“四处长,说到头,你吃卤鸭头吗?我从家里带出来的。”
“……嗯,”燕语依旧扶着额,“潜渊说得不错,你真是七处的一朵奇葩。”
潜渊吼她:“闭嘴,这都什么时候了还吃吃吃?!”
寻秋池满不在乎:“我怕燕语赶来赶去肚子饿嘛。”
“从现在开始,一个字都不准说!”潜渊命令。
“切~”寻秋池望向窗外。
她、姚馥兰、法师坐在后排,姚馥兰坐中间,她与法师两侧而坐。直升机外是无垠的夜空,浓云密布,没有月亮,没有星子,只看到脚下城市绵延的灯光。
这个场景让人有些恍惚,不着天,不着地,远离人群,看不清前方,大脑是空的,耳中只有被耳罩阻隔了大部分的引擎嗡嗡声。
寻秋池有些晕机。除了不晕车,她飞机、轮船都晕,因此她感到胃里翻腾,刚刚吃下去的零嘴变成了折磨,恨不得立刻吐之而后快。
直升机里开着一盏小灯,窗玻璃上倒映着寻秋池的脸,也有姚馥兰和法师的。法师神情平静,姚馥兰的情况比他们俩都糟糕多了,她除了身体上的不适,还有心理上的紧张。
她轻微地哆嗦着,那是害怕,一个典型的寿命不永、但牵挂甚深的人的害怕。
寻秋池突然按住了她冰冷的手。
感到手背上传来的温暖,姚馥兰转过头,抬起眼,眼神很深。
寻秋池对姚馥兰谈不上欣赏,但两人好歹一起搂着从楼梯上摔下来过,算是共患难吧。
姚馥兰突然很想倾诉,想把所有的事情都说给她听,说给所有人听。她心里装了好多好多沉重的事情,再不吐出来,她就要被压死了!
“你知道为什么要要清理我和白鹭吗?”她望着寻秋池问。
“因为你们俩要对贤和的死负责任?”寻秋池说。
“一半一半吧。”姚馥兰望向脚下绵延的大地,“一方面我们有错误,一方面因为方怡非常恨我们。你知道吗?方怡和老爷曾经秘密地好过,只是担心在委员会里的影响才分了手。老爷其实是个很正直、很仁厚的人,以赤诚之心待人,可惜现在说出来你们也不会信了。方怡对老爷念念不忘,总琢磨着给他报仇,她不去找选择者,反而把帐算在了我和白鹭头上。”
寻秋池说:“那她应该更恨白鹭!”
姚馥兰说:“也许吧,白鹭几十年都在帮老爷跑腿,不是办正经事,而是到处找好吃的饭店,好玩的景点,值得一去的文化场所——当然不是那种低级场所,老爷可不庸俗——主要是高端的画廊和酒廊。最远的时候老爷甚至偷偷跟着他跑到了嘉兴,在没有上报总部,没有告诉任何人。从这个角度来说,白鹭比我危险多了。”
她在耳机中说话,直升机里的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燕语此时插嘴,语气很不屑:“怪白鹭?怪你?哼,我看应该怪贤和自己!上梁不正下梁歪,要不是贤和他自己喜欢,你和白鹭能使劲儿帮他张罗?贤和胆儿这么肥,能拖到现在才被人杀了真不容易,照理说当局长的是不能离开那栋棺材楼的,否则必死无疑!”
姚馥兰捂脸道:“都有错……”
是的,都有错。
贤和错在不甘寂寞,白鹭错在轻挑和张狂;至于姚馥兰,她曾是贤和的“保护人”,她的职责除了寸步不离外,还有“保护”这个更重要的东西,所以她的渎职情形也是相当严重。
姚馥兰实在绷不住眼泪了,她哭了起来:“我早就预料到这一天,所以早早逃出来了。白鹭由于眼睛不好,只能被虎贲他们牢牢控制。我不会替我和白鹭狡辩什么,我们都罪有应得,可是我……可是我还有放心不下的事,我现在不能死!”
寻秋池安慰说:“别哭别哭,我们现在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你看四处长还没哭呢!”
燕语苦笑:“是啊,我都惨到地狱里去了,还不是硬撑着!”
姚馥兰立即擦掉眼泪:“好的,我不哭了,太泄气!对不起秋池,我以前开枪打了你。”
寻秋池说:“打枪不要紧,只要主义真。”
潜渊问道:“姚馥兰,你有什么放心不下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