潜渊拍了寻秋池一下,示意她坐下,又问:“李阿姨,村里的计划生育工作也是你抓吗?”
李芦萍扑哧一笑:“我们村里还需要什么计划生育?要不是大家心照不宣地不肯外传,我们村都成了国家计生先进单位了!计生最早的时候我管过我一两年,负责发避孕药和避孕套,后来发现根本就不用避,反正一个新孩子的都没有!”
潜渊问:“你觉得这正常吗?”
李芦萍反问:“医生,我也是学过几天医的,你说我会觉得正常吗?”
“你知道原因吗?”
李芦萍摇了摇头:“不怕你们笑话,我不知道,但我很想知道。其实早在二十多年前我就偷偷和乡里管计生的同志提过这件事,但那个时候计划生育抓得很严,大家都恨不得农村都不要多生超生,生不出孩子来才解恨,所以也没人重视。后来我又陆续说过几次,一次是和乡卫生院的院长,一次是和乡妇女主任,一次是和县里的一个什么人,但大家都笑笑就算了,于是我也不说了,免得村里人咒我家丑外扬。”
寻秋池说:“所以你不是选择者,选择者不会这么耿直地把试验往外说的。”
李芦萍问:“什么试验?什么选择者?”
潜渊微笑着捂住了寻秋池的嘴,在她腰上怼了一下,寻秋池躺在地上死了(大概)。潜渊继续问李芦萍:“所有在村里生活过三十五年以上的人,你都认识吗?”
李芦萍点点头。
潜渊说:“我们要找一个人。找到这个人,或许就能解释多福村为什么三十五年来没有一个婴儿出生,你愿意帮我们这个忙吗?”
李芦萍震惊又困惑,足足花了半分多钟才开口问:“你……医生你是说,村里人不生孩子是……是有人害的?”
潜渊微微一笑:“一件坏事发生,往往不是天灾就是人祸。刚才李阿姨你也说了,不相信这事儿是天灾,那么就只剩人祸了。”
李芦萍颤声问:“是……是谁?”
地上的寻秋池仰起头:“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要转移就赶紧转移吧,不要再演戏了,因为我们要动手啦!”
潜渊指挥玲子说:“去把地上那位扔出去!”
玲子笑道:“她是你们七处的,干嘛要我去扔?好啦你们俩,打是情骂是爱,赶紧来谈正事把!”
李芦萍追问:“是谁?谁干的?”
玲子安抚了一下她的情绪,缓声说:“正是因为不知道,所以才要找啊……”她瞥了一眼厨房,见瘸子正坐在灶台后面认真地烧火,便问:“你先生他没事吧?”
李芦萍连忙摆手:“没事,有什么都当着他的面说好了,他不会说出去的,说了也没人听。”
潜渊说:“好,那我问你,在这个村里生活了三十五年以上的人有哪些?已经离开村子的不算。”
李芦萍便从村头开始,掰着手指头一个一个数过来,从村支书福根生、村里的会计福跟能、原先在村小学教书的福中华……
“这些人一直住在村里?没有间断过?”玲子问。
李芦萍便把几个曾经外出打工,数年后又回来的人剔除了。
潜渊说:“有儿女的不算。”
李芦萍剔除了几位老人。
“六十五岁以上的也不算。”玲子说。
选择者通常喜欢占用年轻人的身体,被占用对象极少超过三十岁,加上选择者在村里呆的三十五年,那他或者她应该不超过六十五岁。
李芦萍又排除了三个人。
“还有几个人?”潜渊问。
李芦萍举着手指说:“十九个。”
“这么多?”寻秋池歪着头说,“有点儿难挑啊。”
潜渊笑道:“李阿姨,你把自己和叔叔排除了没有?我们要找的人必定不是你们。”
李芦萍一拍脑袋:“那么就十七个!”
寻秋池交叉手臂说:“十七个也很多啊。”
潜渊果断地说:“把男人排除。”
见玲子和寻秋池都一下子睁圆了眼睛,他不紧不慢地说:“生孩子是个非常私人的事情,对于许多人来说甚至难以启齿。选择者的试验范围涵盖整个村庄,又是极难以实现的不限制夫妻生活但限制生育——繁衍是物种的本能,就好像进食和睡眠一样,是客观规律——我不相信有哪位农村男同志能够深入各家各户,尤其还要接触各家新媳妇,完成这个高难度动作。”
他问李芦萍:“还剩几个人?”
“九个人。”
潜渊又说:“把个性乖僻、爱占小便宜、爱造谣生事、有婚外情风评差以及气量狭小和左邻右舍、公婆妯娌都相处不好的人去掉。”
“六个人。”李芦萍说,“医生你不要再去掉这个去掉那个了,我懂你的意思,按照你的标准,我知道你要找的是谁了。”
她话音刚落,就听到厨房里的瘸子叫了半声,似乎是被烫着了,然后在所有人还来不及反应之际,一团橙红色的火焰从厨房喷出,气浪在在震耳欲聋的的爆炸声前到达,无数的石灰、泥土、稻草、木头背叛地球引力般瞬间飞上半空,又掩埋一般轰隆隆砸下,在寂静、纯白的雪野里膨胀出一团高达数十米的黑雾。
巨响在大山间反复回荡,绵延不止,比雷声惊人百倍。
响声渐歇后,这座山中的所有生物仿佛同时死了似的,不敢有一丝动静,直到过了好几分钟,村里胆大些的才惊恐万分地从门洞里钻了出来。最早奔向李芦萍家的是村支书福根生,他正准备和几位老汉一起在村口道路上铲雪,刚刚走到一半,距离李家不近也不远。
李家并不是远离村庄的独户,在它的东边,和最近的邻居家只隔了一条一米多宽的走道。遭受发生在李家厨房的这场爆炸殃及,邻居家的一间储藏室塌了半边,主妇的胳膊被炸出来的砖块砸伤。
人们渐渐聚集,在距离李家大约五十米的地方朝上张望,试探着向青烟袅袅的废墟移动,然而福根生在身后大喊:“别乱动——!别靠近——!说不定还会炸————!!”
人群慌忙又把脚收了回来,福根生冲到最前面,一边喘息,一边双手下压示意不要轻举妄动,足足又等了五分钟,这才高呼:“救人啊!”
人们开了闸似的冲向废墟,女人们带着哭泣尖叫道:“芦萍!芦萍!”有人喊“姐姐”、“婶娘”,有人喊“嫂嫂”、“老李”,就是没有人喊瘸子,大概对于农人们来说,一个不能下地劳动、又失去了交流能力的人便是不存在了,即使他多活了几十年,那也不过是死人发的一场梦。
村里人用铁锹铲,用镐头挖,用锄头刨,两个小时之后,他们挖到了李芦萍的一只手臂,手臂上方虽然还连着肩膀,肩膀也连着身体,但是她死了,维持着一个全尸死了。从头上的伤口来看,大约是被横梁或者别的什么东西砸死的。
瘸子几乎找不到了,因为爆炸是从他所在的厨房开始,所以他会变得很碎,好像是一盘被打散了的拼图。有人找到了他的一只脚掌,然后不愿意再继续了,人们害怕碎尸。
福根田坐在废墟中的一根木头上,恍惚地抽着一支烟,定定地看着那只孤独的手臂。由于担心女人和老人们被血腥的场面吓坏,他把他们都打发了回去,现场只剩下五六个中年男子。
他感到大祸临头,知道发生了如此恶性的案件后,多福村的未来已经笼罩上了巨大的阴影。过了许久,他才努力镇静但不无恐惧地说:“小李和瘸子是村里人,他们……他们就算死了也有我们料理后事……但是那三个医生,他们是省里派下来的,他们在小李屋里,这叫我怎么交代啊……要找到医生们,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有人讨论:“老书记,到底是什么东西炸了的?”
福根田狠狠地吐了一口唾沫:“不要问了,你想想看小李家有什么东西能炸?她家里有煤气罐?有电器?有手机?什么都没有!赶紧找人吧!”
另一个人接口说:“难不成是炸鱼的炸药?”
“李芦萍她一个女人家,炸什么鱼啊?!”福根田愤怒地反驳。
夜幕降临,那五六个人依旧在废墟上卖力但毫无希望地刨着。福根田的老伴从家里出来,饱含同情地让众人回家吃饭,说天黑了,雪又大,不如明天再来挖吧,反正……反正也不是为了寻找活人。
大家望向福根田,头发早已花白的村支书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把铁锹往雪地上一插,对老伴说:“家里还有电池吗?”。
老伴说:“有。”
福根田便挥手让所有人都回去,自己也背着手往家走,准备吃了饭后带上工具再来挖。别人是别人,他是他,他在这个位子上就要为多福村负责,凡事必须出工出力,偷懒是舒服,但不能服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