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孙嫂哭泣,寻秋池怒道:“你哭个屁啊?”
孙嫂说:“我对不起你们,也对不起根生……”
“你应该感到对不起的是多福村的几十户村民,他们在无知无觉中当了你三十五年的试验品!”
“不。”孙嫂似乎分得很清,“那是我的工作,我对不起的只有你们和根生。”
潜渊回到了厨房,过了几分钟,福根生捧着肚子,低垂着头,也一瘸一拐地走了进来。寻秋池把铁通条扔了,坐在灶台上,慢慢地擦着满是黑灰的脸,不时哽咽一声。
潜渊问:“好吧,既然我们暂时停止互相攻击了,那么请问玲子的大体怎么处理?她虽然是个理论上不存在的人,但也不能随意丢弃到山林里,任凭野兽撕咬吞食。”
孙嫂意识到他在和自己以及福根生商量,于是说:“交给我们吧,往东二里外的竹林边有老福家的祖坟,我们趁夜把她抬过去,天亮之前就能走到。加上打坑的时间,明天中午前就能把她埋了,让她入土为安。”
潜渊摇了摇头:“不,还是火化吧,我们不适合入土为安。留得心魂在,残躯付劫灰……这么好的诗,居然是汪精卫写的。”
孙嫂说:“好,但那也要抬远点儿烧,免得村里人看见。乡下人喜欢管闲事,芝麻大小的事都要念叨好几年。”
寻秋池骂道:“现在晓得要避人耳目了?下午你把卫生员家的房子都炸了,天黑又把我们的车毁了,怎么就不怕乡下人管闲事了?”
“不要怪我老婆,李芦萍家的房子是我炸的。”福根生插嘴说,紧接着又咳嗽了几声,吐出一口血痰。
“你?”寻秋池惊异地问,“你什么时候埋的炸药?!”
福根生又连续咳嗽,情形很痛苦,半天才停下说:“把你们送进李芦萍屋里之后,我没有去铲雪,而是回家里一趟拿了几颗炸山石的炸药,把它装在李家的东面山墙根底下,这才去到村头铲雪。”
“那炸药是定时的?”潜渊问。
福根生说:“不算定时,我只是弄了个小机关,在引线头上接了一小盘蚊香,蚊香烧得慢,所以炸药才没那么快爆炸。过去炸石头我也用这种方法,省得人还没跑远炸药就炸了,碎石头崩伤了人。”
寻秋池叫道:“你为什么啊?这样就算刨去了玲子,你也欠着两条人命债啊!你是不是昏了头了?你是什么人?你是村里的父母官,是村支书啊!”
潜渊阻止了她,问福根生:“你知道我们是谁对不对?”
“一开始不知道,后来……”他看了一眼孙嫂,“我老婆认出你们来了。”
潜渊问:“你也知道她是什么身份?”
福根生很惨然地说:“我和她一张床上睡了几十年,怎么可能不知道?她是从无量界来的选择者,来我们这儿的目的就是杀人啊。”
“那你居然也敢跟她在一张床上睡几十年?”寻秋池语带讽刺地说。
福根生说:“少年夫妻老来伴,我们都结婚快四十年了,就算她是选择者又怎么样呢?她总归是我的老来伴啊!”
寻秋池翻了个白眼,简直无力吐槽,心想这不是斯德哥尔摩综合症是什么?
潜渊却做了个打住的手势:“不要聊天了,趁着天色还暗,我们得赶紧帮玲子料理一下后事。”
寻秋池点了点头,跳下了灶台。孙嫂见福根生挨了一顿痛打走不了道儿,便说:“我给你们带路去坟地。”
潜渊问:“你真的不打算转移?”
“不打算。”孙嫂坚持己见。
三个人将玲子的大体稍微处理了一下,把脸和手脚都擦干净,胸口的血洞用棉花堵上,换了一件新羽绒服(孙嫂的),头发梳理顺直,扎成两根娇俏的小辫。孙嫂居然还找来两只镶嵌着紫色水钻的发卡,别在玲子头上。
她左右看看,摇头说:“这是后村的金芳去县城玩,然后带给我的,配玲子还是老气了。”
寻秋池不解地问:“你为什么会具备人类的感情?”
孙嫂苦笑:“大概是掌管无量界入口的洗脑部门那个没有把我处理干净。话说回来我十八岁就死了,既没能过过一天好日子,也没有恋爱成家的福气,能留点儿感情也不错。”
打理好了玲子,潜渊将她用床单裹起,背在背上,寻秋池和孙嫂一左一右地扶着他。临出门,孙嫂对福根生说:“根生,我还回来的,你在家等我啊。”
福根生落泪了:“国英,你不要回来了,你就像他们说的那样快点儿转移吧,就算转移到我身上也好啊!”
孙嫂重复道:“我要回来的。”
潜渊缓缓说:“是,你可以暂时回来,但是最后你必须和我们一起走。行动四处和玲子失去了联系,必定会派员搜寻,快则明天,慢则后天、大后天,他们一定会找过来,然后就会把你带到六安的车站去。”
福根生努力地站了起来,说:“国英,我跟你们一起去。”
潜渊和寻秋池漠然地看着他,孙嫂走过去扶住他的胳膊,他摇手拒绝了。他从厨房门背后拿了一根拐杖,带上一支手电筒和几节电池,接着又扛起镐头、锄头和铁锹,这才示意可以出发。
雪不知在什么时候悄悄停止,风很静,气温相当低,深夜的山间村庄冷得刺骨。四个活人背着一个死人相继从家中出来,在亮度有限的手电光的引领下,踩着积雪,慢慢往山中走去。
为了不引起注意,福根生初开始用布将手电筒的顶端蒙着,只透出一丝光,等出了村才把布拿开。
几个人不约而同地沉默着,当然也没什么话好讲,潜渊的心思很难猜测,寻秋池依旧满心愤恨。她恨得想把潜渊按在雪地里怼一顿,她恨他不为玲子报仇,难道他眼里只有任务吗?只是把孙嫂带到六安的车站交出去就行了吗?
玲子是他们的同事、朋友、伙伴以及战友啊!纵然按照自然命运她早该死去了,那又怎样?一个小时前她还俏生生地活着,会走会跳,会笑会闹。
为什么不为她去争取公道?!
想到恼火处,寻秋池突然出手在潜渊胸口捶了一拳。
潜渊背着一个人,且深一脚浅一脚地踩雪行走本来就吃力,突然挨了这一下后,立即失去平衡向后倒去。他慌忙稳住自己,没好气地问:“姑奶奶,你干嘛呢?”
寻秋池含泪瞪了他一眼,手里比划抢的形状。潜渊没有理她,反而跟紧了福根生。
寻秋池叫道:“喂,福根生!你杀了玲子,难道就没什么话好说吗?”
福根生正在前方寻路,闻言回过身来,神情既衰老又孤独:“我……我不是初开始就想杀人,本来想蒙混过去,谁知道你们……是,我杀人不对,但你们也不该为难我家老太婆。”
寻秋池说:“她不是你家老太婆,她是选择者。”
福根生继续往前走,嘟囔道:“要说多少次你才懂?老太婆就是老太婆!”
潜渊劝阻说:“秋池,行了,你说服不了他的。”
他们在中途停下来休息,为了节省电量,福根生把手电筒关了,四个人在静谧的雪原或坐或站里。福根生递给潜渊一支烟,潜渊拒绝了,他便自己给自己点上,烟头的火星在暗夜中一明一灭。
潜渊望向了孙嫂,问:“你叫什么名字?”
“孙国英。”孙嫂说。
“我问的是你在无量界的名字。”
孙嫂说:“早就忘了,我这辈子就叫孙国英。”
潜渊问:“你来到多福村时,福根生的儿子出生了吗?”
孙嫂点点头:“刚一岁多。”
潜渊转向福根生:“她附身在你妻子身上,你的妻子已经不是原来那个了,你居然毫无察觉?”
孙嫂代替回答道:“怎么可能呢?两个人都是在同一张床上睡觉的,只一两天他就察觉了,因为我完全不会侍弄孩子,儿子拉了想给他换一块尿布,结果弄得满床满地都是屎。”
寻秋池嗤笑了一声:“你跑去侍弄孩子干嘛?你是选择者,干脆利落地杀几个人不就得了!”
孙嫂有些不高兴地说:“我的任务是绝育试验,必须在循环界长期生活下去,不是杀几个人那么简单。”
“谁交给你的任务?”潜渊问。
孙嫂却突然停了口。
潜渊再问两遍,孙嫂就是不说。潜渊又问福根生:“这么说你知道她在村子里做绝育试验?你知道多久了?”
福根生考虑良久,艰难地吐露:“二三十年。”
寻秋池睁大了眼睛:“什么?这么说你也是一早就知道?你不就是个帮凶嘛!你简直……”
潜渊打断了她,说:“走吧,先送玲子。”
福根生,这个将近六十岁的老年男子一路都走得艰难,他在刚才的打斗中被挫伤了肋骨,每走一步都觉得胸口疼痛,恨不得歇下来喘口气,但他实在属于咎由自取。
去往福家祖坟需要经过一道叫做“小鬼见愁”的山崖,山崖并不长,大约只有二、三十米,宽度原先只有六十公分,后来凿开崖壁拓宽到一米多,道路已经不惊险了,但“小鬼见愁”一面是峭壁,一面是悬崖的地势并没有改变。
那悬崖高一百多米,底下全都是光秃秃的山石,偶尔有几棵稀拉拉的松树,总之是可以摔死人的。
四个人有先有后地踏上了“小鬼见愁”,福根生走在第一个,潜渊背着玲子在第二,孙嫂不远地跟随,寻秋池殿后。福根生像虾米似的躬着身子,走着走着突然停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