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动四处派来接潜渊和寻秋池的车到了,是一辆至少转了八手的奇瑞QQ,从漆皮剩下的颜色来看,勉强知道它原先是屎黄色的。
把车放下后司机便被赶走了,他不是委员会中的人,大约只是个无辜的代驾,收到网上的信息后莫名上了贼船,把一辆破车开进了大山。好在他收到了一比不菲的犒劳,否则真是冤枉死了。
潜渊坐进驾驶座,寻秋池则坐在副驾驶位上,燕语倚靠着车门与他们告别。她说:“车子送给你们,不用还了。”
潜渊把车钥匙插进钥匙孔,一边努力发动,一边说:“我们七处送人汽车最多送七手的,没想到四处这么不羁,你们是不是开回收厂的?”
燕语笑骂:“别挑三拣四的,有本事你去搞一辆车来?”
潜渊打着了火,抬头不无忧虑地说:“燕语,你多保重,如今形势不妙。”
燕语有些夸张地撩了一下头发:“我一直很保重,怎么了七处长,怎么叫形势不妙?”
潜渊道:“刚才那名叫做孙嫂的选择者,你没有时间好好听她说话,其实从她嘴里透露了很多信息。”
“比如?”
“她有一个组织以及一个领导人,也就是说,她至少知道一位收割者。”潜渊说,“这个收割者潜伏在循环界已经数十年了,很可能就在你们四处的管辖范围内——也就是说在安徽。”
燕语愣了一下,突然哈哈大笑:“潜渊,你神经病啊!不要乱开这种玩笑啦!”
潜渊问:“你不信?”
燕语笑得到不下来:“你这个人就是成天提心吊胆,每次开碰头会都要提什么‘收割者’,其他几个处室的人不敢笑话你,我可敢!哪来的什么收割者?我们中华区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就消灭了全部收割者,怎么可能有漏网之鱼?而且还漏网了好几十年!”
潜渊说:“燕语,世上哪有笃定的事呢?”
燕语不笑了,把脸放了下来,这个温柔少妇凶起来时,竟然有点儿骇人。她说:“潜渊,我生在安徽,长在安徽,三十五岁时加入反选择委员会,至今正好一百年。也就是说我花了一百三十五年守护这片山山水水,到最后你却说我漏掉了一个收割者?”
潜渊决定及时结束这场谈话,他温柔地拍了拍燕语的手背,说:“对不起,是我冒犯了,我大错特错,看在同事百年的份上原谅我吧四处长。”
燕语“嗤”了一声:“你这家伙变脸真快!”
潜渊笑道:“是啊,不然怎么坐镇一方呢?”
他们与燕语告别,开着那辆破败至极的奇瑞QQ上了路。寻秋池一直回身望着,等被树木挡住,看不见防火站的大门才转过头说:“大张后来始终没出现啊。”
“嗯。”潜渊说,“要妥善处理一个人的尸体是不容易的。本地警方保密级别太低,不知道委员会的存在,万一尸体被他们扒出来了,说不定会孳生别的麻烦。”
燕语不在旁边,寻秋池可以尽情地吐槽:“她怎么那么心急啊,从来不肯听别人把话说全,这是处长的通病吗?”
“不,只是老年人的通病,她已经是一百多岁的人了”潜渊凝视前方道路,不紧不慢地开着车,“你似乎一个多小时前还很支持她啊。”
“部分支持。”寻秋池说,“行动四处的人应该压力很大吧,领导这么要强。”
潜渊笑了一下:“强势有强势的好处。”
寻秋池问:“她根本不相信有收割者,该怎么办?”
“我先跟华东局报告吧。”潜渊说。
“其实华东局也不信,对吗?”寻秋池认真地问。
潜渊立即苦笑了起来:“其实整个中华区都不信,我想只有三个人认为这个区域里还有收割者存在,偏巧这三个人都在我们处室。”
寻秋池绝望地靠在椅背上。
“也许我们必须承担那样的角色。”潜渊说。
“什么角色?”
“孤独的世界拯救者。”潜渊踩了一脚油门,离合器发出可疑的颤抖。
窗外又下起了小雪,车子的雨刮器只有一边,幸好剩下的是驾驶员的那边。尽管已经驶出了大山,道路也不再是盘山路,但潜渊不得不小心翼翼地开着慢车,始终没能敢把车速放上四十码。
“好冷啊!”副驾驶座上的寻秋池跺着脚。
潜渊试了试空调,发现已经坏了:“忍着吧,等上了高速路,再开七八个小时就到家了。”
“以你的速度,要开十七八个小时。”寻秋池说。
“那也得回家啊。”潜渊说,“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
寻秋池望着窗外的雪和缓慢略过的景色:“我想起玲子了,她一个人躺在那个冰冷的山沟里。”
“青山处处埋忠骨,何须马革裹尸还。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潜渊说。
两人一路无话,风餐露宿(在这漏风的车里和在户外区别不大),自黎明上路,傍晚时分终于回到了七处驻地——温暖的会所之家。
寻秋池进门就扑在了沙发上,再也不肯多动一下。潜渊开了十多个小时的车,照理比她疲劳,但还是强打起精神去洗澡。
九皋从房间里冲出来,一脸惊喜:“日!你们终于回来啦!爷饿了,快去做饭吧!”
寻秋池不说也不动,九皋用筷子戳了戳她:“大姑娘,喂,大姑娘……死了?”
“死了也得做饭啊!”九皋觉得自己的正当权利备受侵犯。
十分钟后,潜渊从浴室里出来,披着一件单薄的睡衣,热气腾腾地坐在死了的寻秋池旁边,两手架在沙发靠背上。
九皋再度重申:“你们俩不管是谁,得去做饭啊!”
潜渊看了他一眼,然后一个上勾拳把他打死了。
(全文完)
好啦,没完啦。
寻秋池垂死病中惊坐起,把手伸向潜渊,呻吟:“我也要吃饭……”
潜渊皱眉:“都看着我干什么?我又不是家中的骡马。”
寻秋池和九皋同时痛哭起来:“要吃饭,要吃饭啊!”
潜渊将寻秋池留下,把九皋踢进厨房,并且反锁在了里头。后者挠了五分钟的门,屈服了,传话出来问:“冰箱里有速冻饺子,吃不吃?”
潜渊简洁地命令:“煮!”
围坐茶几边吃饺子的时候,九皋给一人倒了一杯红酒,举杯道:“欢迎回家。”
潜渊摇摇酒杯,闻了闻,再喝一口,说:“你拿了我的珍藏品,是那瓶1975年法国吕萨吕斯酒堡产的红葡萄酒,你偷偷进我的房间了?”
九皋说:“哎呦,全部喝了不就不浪费啦?来来来,秋池,干!”
寻秋池“咕咚”一下把红酒倒入喉咙,咂咂嘴说:“嗯……珍藏的味道还这么怪,那没珍藏的岂不是和泔水差不多。”
潜渊把他们俩的酒杯都夺过来,把杯中殷红色的酒倒回酒瓶,紧紧抱着,居高临下道:“你们都是猪牛走兽,就算再过二百年,也喝不出红酒的好坏来。”说着他起身,把宝酒虔诚地送回房间。
“切,”九皋说,“秋池,咱们吃咱们的!”
他端起潜渊的盘子,把里边的饺子平均分成两份,扒拉进自己和寻秋池的碗里。
“吃吃吃大姑娘!”
“谢谢大老爷!”
“不谢不谢,穷人家过年就是这样,混一年是一年吧,大老爷帮你买红头绳哈!”
潜渊回来了,手里攥着一瓶张X解百纳。
九皋埋怨道:“你也差得太多了吧,从一万元一瓶的酒,突然就换到一百块一瓶的!”
潜渊板着脸:“原来你知道那个一万元一瓶啊,知道为什么还给我开了?!”
“我对金钱没概念。”九皋摊手。
寻秋池照理如牛饮水,“咕咚”一下,评价:“酸浆水。”
九皋问:“你们这次去安徽情况怎么样?顺利吗?”
“不顺利到极点。”潜渊抿了一口酒说,“玲子死了。”
九皋“哗啦”一声站起来,把椅子都碰翻了:“什么?哪个玲子?”
“四处的玲子。”潜渊苦笑,“你很喜欢的玲子。”
九皋脸上血色褪尽,好半天才颤抖着嘴唇说:“……为什么?”
潜渊说:“多福村的支书福根生是选择者的丈夫,他为了保护老伴,从身后偷袭了玲子,用的是猎枪。”
九皋突然揪住了他的衣领:“那你在干什么?你为什么不保护玲子?你还是不是个男人?!”
“我说了是偷袭。”潜渊叹息一般说。
寻秋池拉住了九皋的胳膊:“你想干什么?”
“我想揍他!”九皋吼。
寻秋池说:“你不能怪他,当时的情况没人来得及反应,我距离玲子比他近多了。”
“可是玲子死了啊!”九皋的愤怒无处发泄,“玲子唱歌很好听的,早几十年大家都喊她‘百灵鸟’。她宽厚善良为他人着想,又当过军队卫生员,为我处理过许多次伤口,她不但是百灵鸟,还是我的小白鸽!”
“……”潜渊平静而温柔地说,“抱歉,小白鸽死了。”
九皋拎着他的领口,高高地举起了拳头,最终却没有落下。他没了吃饺子的胃口,在沙发边垂头站了片刻就回房去了,并且把门反锁。
潜渊和寻秋池对坐,在默不作声中吃完了晚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