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墟般的城镇上空笼罩着尚未散去的硝烟,城镇的废墟上尸横遍野,因为战争太过激烈,双方几乎伤亡殆尽,所以根本没人来处理这些尸体。破败的战旗剑一样指向苍穹,可惜将它插上城楼的士兵早已身首异处,繁华的城镇在烈火中化成缕缕硝烟,土崩瓦解,成了这百里荒原上的废墟。
一个身穿长衫的年轻人步履从容的立在半塌的城楼前,他抬头望了一眼挺立城头的战旗,长叹了一声,然后走进了城门。
双方阵亡将士的尸体堆叠在一起,触目惊心,年轻人摇头不止,却没停下脚步,从尸堆中间从容穿过。城镇内的房屋成片坍塌,恢弘的酒楼官衙还在燃着烈火,哔哔啵啵的爆炸声此起彼伏,烟尘冲天而起,年轻人立在酒楼面前,眼睁睁看着巨大的酒楼嘭的一声坍塌下去,整座城市恍如一座巨大的坟场。
年轻人曾经来过这座古镇,古镇是方圆数百里的交通枢纽,有最繁华的街市,最奢华的酒楼和最齐全的商品,街道上人流如织。现在看起来,这一切仿佛梦境一般虚无遥远。
年轻人立在废墟中间,他抬眼看到酒楼废墟后面出现了一个女人,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是,这是一个活着的女人。
她衣衫褴褛,蓬头垢面,如果她不是站着,年轻一定怀疑,她是个死人。
因为她浑身上下跟地上的尸体没有任何区别,连她穿的衣服,都是从尸体身上扒下来的军装,显得特别肥大不合身。
年轻人朝她走了过去,她头发枯草般的盖在脸上,立在萧瑟的寒风中瑟瑟发抖,仿佛随时都可能倒下去。
年轻人看出来,她不只冷,还很饿。因为战争和饥荒,方圆数百里范围内早已经是饿殍遍地了,古镇上有粮食,可惜已经毁在战火里,在饥饿的催动下,人才会更觉得冷。
年轻人从怀里掏出两个肥大的馒头递给女人,女人如获至宝,狼吞虎咽的将馒头吃了一个,将剩下的塞进怀里,然后呆呆望着年轻人。
年轻人问女人说:“你是镇上人?”
很快他又摇头:“不可能!鬼子进镇的时候,已经屠光了镇上居民,一个不留,你一定是外地来的吧?”
女人拢着头发,年轻人注意到她脸上虽然满是污秽,可脸型却很漂亮,是典型的美人胚子,他猜她梳洗打扮后,一定是个美人。
无论年轻人对女人说什么,她都闭口不说话,年轻很怀疑她是个哑巴,他说:“你一定是逃荒来的吧?想进镇上找点吃的?”
女人点头,年轻人道:“粮食都被鬼子洗劫空了,你不可能在这儿找到吃的了。”
女人呆呆的望着年轻人,年轻人道:“你一个人逃荒过来的?”
女人朝地上一指,一堵断墙后面有座竹席搭成的棚子,棚里伸出来一双枯瘦的脚,年轻人走过去,认出这是一双男人的脚。他掀开竹席,里面躺着的男人大概三十岁出头,已经瘦成皮包骨头,他胸脯微微起伏,像是以此证明他还活着。
年轻人道:“他是你丈夫?”
女人点头,年轻人又道:“他恐怕活不长了!现在正是深秋,马上入冬,你们没有食物,又没一处遮风挡雨的去处,只会加速病人病情。”
女人嘴巴蠕动,半晌才憋出一个字:“不……”
年轻人心里一定:“原来她能说话。”
他奇怪的反问她说:“你想说什么?”
女人道:“他……他不能死……”
年轻人惋惜的摇了摇头,他不是医生,可凭他的经验可以看出来,男人已经病入膏肓,恐怕撑不了几天了。除非是遇上神仙,否则谁都救不了他的命。
女人突然跪下来,朝年轻人磕头不止,年轻人吓得跳开两步,女人疯了一样磕头不止,年轻人无奈道:“你别逼我,我可不是医生!”
女人跪着朝他挪过去,紧紧抱住他的腿,泣不成声,年轻人想推开她,又有些不忍心,他只好屈服,道:“我救不了他的命,不过我能在他死前让他吃饱穿暖,也算有个善终吧。”
女人激动得泪流面面,年轻人在废墟中找到一辆木板材,把她丈夫抬上车,然后拖着病人出了城,他一路朝北走。他记得来的时候,在半山腰上见过一栋猎户建的木房子,房子虽然很小,里面生活用品都齐全,他甚至在地窖里发现了猎人藏的肉干。
他是个心软的人,心一软就容易打乱计划,他原本决定朝南走,可架不住女人的眼泪,只好临时耽误几天,也算给自己积阴德。
大雪下到一尺深的时候,他们找到了木屋,屋子里果然什么都很齐全,水缸里有半缸清水,隐蔽地窖里的肉干,足以支撑他们吃个三五天。
他们将她丈夫安顿好,在木屋里烧了一堆篝火,他又热了肉干,男人吃了东西,又烤上火,回光返照一般恢复了精神。
女人一番梳洗打扮出来,像是便了一个人,她的脸蛋儿,她的眉目肌肤,甚至她隐藏在肥大军装下的身材,都别有一番滋味。她甚至能给人错觉,像是并非属于这个饿殍遍地一片狼藉的世界,有她在的地方,便是火树银花不夜天。
女人悉心照顾病床上的丈夫,年轻人缩在角落烤火,木屋外风雪连天,摧枯拉朽的寒风倒灌进来,因为有女人的存在,简陋的木屋温暖如春,年轻人偷偷窥探女人照顾她丈夫,他英俊的面庞在火光下殷红如血。
门外传来敲门声,是两个在风雪中赶路的中年人,他们携刀带枪,不是善类,年轻人将他们让进屋里来。
两人在篝火前坐下,打量着屋内格局,年轻人缩在角落,他的身影隐遁在黑暗之中,中年人目光如炬,注视着他们。
一个留大胡子的人问年轻人说:“我们一路走来,没见过活人,没想到在这儿居然遇到你们几位,真是奇迹啊。”
年轻人不置可否,道:“我们也是过路。”
另一个干瘦中年人咄咄相逼,道:“这附近上百里都是战场,商贾行人躲都来不及,你们去往这儿跑?”
年轻人苦笑:“初来乍到,没有江湖经验,在风雪中迷了路,就走这儿来了。万幸山里还有座木屋,木屋里还有牛肉干柴,我们才不至于冻死饿死。”
女人给两人端来牛肉干,中年人随身带了烧酒,他们拿肉干下酒,年轻人问道:“你们也是过路的么?”
大胡子道:“我们在追踪一只人魈,从岭南到此地,已经追了半个多月了。这魈凶残狡诈,伤了我们不少兄弟,我们在附近发现了他的踪迹。”
年轻人沉吟:“山魈?你们是道士?”
干瘦中年人道:“人魈,我们是度魈人,乱世年代,礼崩乐坏,人性沦丧,人魈横行,最需要的就是度魈人了。”
“度魈人?!”
大胡子道:“能克制人魈的人。我们要找的这位人魈凶狠残暴,作案无数,我们曾经过一座未被战火和饥荒荼毒的村子,村里人却都死光了。原来是那人魈去过村子,他趁村民熟睡的时候,吸干了村民的精魄,一个晚上杀死了五十多口人。”
年轻人大惊失色,干瘦中年人道:“我们沿路见到的尸体,要么死于战火,要么死于饥饿,剩下的,都被这人魈害了。所以发现你们的时候,我们第一个怀疑你们就是那人魈。”
年轻人喃喃道:“我……我们当然不是了……”
大胡子拍拍他肩膀,道:“恕我们冒昧了,我现在确信你们不是人魈。我们进屋的时候,嗅过屋里的味道,这屋子里都是人情味儿,有魈的地方,全是可耻的欲味。”
两中年人吃饱喝足,向他们告辞离开,年轻人关上门,女人突然跪下来,谢她的救命之恩,她发誓来世做牛马都要报答他。
年轻人笑了,道:“为什么不是今世?”
女人面露惊色,道:“我今生已经到头了,只盼望下辈子投胎还能认出恩公!”
窗外大雪初停,那两个度魈人已经渐行渐远,年轻人道:“咱们带上肉干和清水,一定能走出去,有我帮你。”
女人变了语气,说:“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吧,我就是那只吃人的人魈……你……也不是普通人……”
年轻人笑笑,道:“还是被你看穿了。”
女人道:“人魈身上都有人欲气息,度魈人不可能在我面前还闻不出来,可他们真察觉不出来,答案只有一个,我身边一定有高人。”
年轻人在篝火前坐下,他将手伸进袖套里避寒,像是这里最常见的土人,火堆前有度魈人留下的一壶烧酒,年轻人喝了一大口,然后靠着墙壁,眯着眼睛盯着女人。
女人像是受了惊吓,年轻人心里嘀咕,他从没见过哪只人魈,会像她这样害羞,他轻声道:“你看起来根本不像杀人凶手。”
“你想问我杀那么多人的原因?”
年轻人点了点头,女人在他面前坐下,他递上烧酒,女人小饮了一口,脸上泛起红润,她缓缓道:“大夫说,我丈夫一年前就该死了,可他活到了现在。”
年轻人吃惊道:“你拿活人阳气替他续命?这可是有违天道!”
女人长叹一声,道:“我丈夫病重,唯一遗愿是再看一眼岭南陈家腊梅,这是当年我们相识的地方。我答应了他,不能做不到,我意外学到取阳气的秘术,便用这奇巧妙术来延续我丈夫的生命。不过,陈家就距这儿不远了,我们的日子也到头了。”
年轻人摇头不止,惋惜道:“我一眼认出你是魈,可我又发现你和别的魈完全不同,你更像是一位充满爱心的女人。如果不是你亲口告诉我,我不会相信你会杀人,更别说会杀那么多人了,你真是太奇怪了。”
女人推开门,风雪倒灌进来,年轻人打了个哆嗦,女人扶丈夫穿好衣服出门,她回头对年轻人说:“我的罪,我自己来赎。看过腊梅,将我丈夫下葬后,我会自杀,替那些无辜者偿命。”
年轻人欲拦住她,她扶着病弱的丈夫已经走进风雪中,寒风萧瑟,冬雪嗖嗖的掉下来,迅速将两人身影融进一望无垠的雪白之中。
年轻人无奈的拍打木门,木门颤抖不止,篝火慢慢熄灭下去,年轻人长叹一声,像是下定了决心,也跟着出了木屋,裹紧衣服一头扎进风雪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