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到达山脚下的时候,正是上午九点。
银山不高,却因为所处海拔偏高,故而积雪不易融化。镇上人所说的墓群,就在银山的山背面。所以小许等人为了图近便,选择了从山峰侧面上山的路。而不是游客常走的山正面那条路。
一路往上攀爬,脚下的石阶已经磨蚀的相当严重。但因为当初建造这条山路的时候年头比较老,所选用的都是大块石材。因此尽管早已看不出原貌,脚底踩着的石阶表面也有些滑不溜丢,踏上一脚倒是实实落落,不会因为台阶太窄小而导致踩空。
走了大约二十来分钟,众人很快到了山上树林。放眼望去,皆是镇上四处可见的槐树。九月中旬的天气,洁白微黄的槐树花早已四处碾落成泥,绿油油的椭圆叶子密实实一片,每棵树都有十来米高,乍一望过去,颇有些遮天蔽日的阴森之感。
一走进这片树林,卡菲就“嘶”了一声,脸上表情也有些怪异。亚斯的反应则比较剧烈,银色的头发和眼眸立刻显现出来,头两侧略尖的耳朵也露出原貌。许寂澜很快注意到两人的异常,正要发问,却发现始终走在另一边的阿尔法很是惬意的眯起眼睛,抽抽灵秀的小鼻子,脆声说了句:“好美妙的味道……”
许寂澜连眼都忘了眨,眼看着阿尔法扭了扭脖子,就这样在自己面前变回原本的成年男子身形。随着外貌和身材的骤然改变,身上的少女衣物瞬间撕裂成碎片,落在地上。也就在同时,他已经幻化出一袭墨绿衣袍,一头及腰长发也慵懒的披散在身后,只在耳后用一条宽发带松松挽着。
许寂澜看得目瞪口呆,不明白为什么一进了这片林子,好像大家伙都变了样儿。下意识的转脸看向青珠和龙王,这两人倒没什么特异反应。蒋致临也没有闹,安静的跟着亚斯身边,依旧一副失了魂的样子。
龙王一脸平淡解释道:“这林子风水有问题。槐树属阴,三面环山,对面是个低凹谷底,这在风水上属大忌。所谓的阴魂不散之地,就是这种地方。”
卡菲眼中闪过一抹阴翳:“本来还想留这些东西一命,现在看来,是非开杀戒不可了。”
许寂澜昨晚做梦的事儿,卡菲也略有所闻。阿尔法和另外几人更是在之前去买东西的路上就得知了。此时听他这么说,许寂澜有些不确定的问:“你是说……那些魈?”
卡菲点点头:“这里的风水应该是最近才被人强改的。”
“看这里。”众人此时已经走到密林深处,卡菲指着的地方是墓群入口,那里过去有一块大石,灰不溜秋的颜色,上面依稀可见一些乱七八糟的抓痕,很新,应该是近期所为。
卡菲看了眼大石被什么利器刻意削掉的一角,沉着脸色继续解释道:“这里破开一角,所以那些原本不成气候的东西才日渐嚣张。你们今早见到的那个孩子,还有之前镇里被抓伤的人,都是这些东西造的杀孽。目的就是为了汲取新鲜人血里的气,快速成长,最终完全突破这里的禁制。”
“要是到了那时候,就是我或者阿尔法,想要灭它们也不容易了。”
阿尔法此时已经恢复男子样貌,周围又都是自己人,也不用装出那种小女生做派了,笑着哼了一声说:“你们可别忘了。现在所有人里,只有许小姐和我属阴。所以待会儿无论怎么样,我俩都不会有事。”
小许没听明白,就把目光投向溟。龙王对于她这种无意间的依赖还是很受用的。便沉声道:“因为魈本身是阴物,对于同样为阴的生命体,对他们完全没有任何帮助。未破-身的男子最佳,成年男子也适宜,至于今早还有之前那些小孩子,大概是那些东西熬得太久,饥不择食罢了。”
许寂澜听得一愣一愣的,就听龙王又接着道:“我和青珠都没有问题。因为我们身上阳气太重,魈不敢靠近。现在唯有他,”龙王意有所指的瞟了眼浑然无所知的蒋致临,“还有狼族的人,是那些东西最为垂涎的目标。”
小许皱了皱眉,深看了龙王一眼。她不是没有看到龙王眼里的深沉,也知道他说这话,是有意不想让蒋致临全身而退。大家现在对蒋致临处于一种观察戒备的状态,当然不会畏惧他,但也不会信任于他。原本小许确实有让亚斯带着他先下山去的意思,毕竟亚斯不比卡菲法力高深,又不像青珠完全不受威胁。假如待会儿真打起来,他和蒋致临就是最先会被攻击的目标。所以趁那些东西还没蹿出来,这时候走是最合适的。
可看溟和卡菲的眼神交流,这两人明显怀着和自己相左的心思,有意想利用这里的风水和怪物试他蒋致临一遭。大家都看到他之前在别墅教授自己绘制符咒的情景,龙王后来也知道昨天是因为他的阻止,自己才没有执拗上山。所以对这人现在的真实状态以及身份来历都有质疑,希望借此能够多少试探出一些来。
小许斟酌片刻,才轻声说了句:“别弄太过。”
龙王轻轻点了点下巴,卡菲则是眯眼一笑,朝亚斯递过一个眼色。后者轻轻松开扶着蒋致临的手臂,不轻不重的将他往前推了一把。
蒋致临起先站着没动。大概过了五分钟,从小许所站的角度,可以很清晰的看到他脸上起了些微变化。那种茫然和懵懂渐渐退却,一双乌黑眼仁也逐渐有了光彩,最后抬起头时,看向前方的眼神竟然是许寂澜过去都未见过的犀利,还有坚定。
如果说这样才是真正的蒋致临,才是真正的所谓“先知”,那么许寂澜此刻已经相信了七分。
就在他恢复神色的下一刻,林中突然传来沙沙一阵声响,从那大石后刮来一阵有些邪乎的污浊气流,土黄的仿佛泥浆的色泽,还隐隐带着一股恶臭。
在场几人都站着没动,亚斯和青珠各自抽出隐形在身上的兵器,颇有点严阵以待的架势。卡菲和阿尔法则各自抱臂站着,分外悠闲。龙王似乎也浑不在意这点歪斜,只是突然伸出手,轻轻握住小许的手腕。
而就在林中起了这种变化的同时,小许透过那股黄沙,依稀看见蒋致临的动作快得不似常人。就见他几步跑到那块大石前,咬破手指,虚空一点,他的面前隐约出现一个椭圆形的圆盘。蒋致临在上面点了几点,又快速将那几点连成线路,明显是某种非常复杂且古怪的符咒。
小许眯眼看着,溟在旁边轻声道了句:“先知的血液与普通修道者不同,是拥有先天圣力的。他面前的那个大概就是他平常修炼时所用的法器。他现在魂魄飘忽,所以很不清晰。”
“那个符咒是什么?”
溟淡声回答道:“我也不太能确定。”
等蒋致临画完,那股黄沙不仅不散,反而比之前更浓重了些。原先林子里传出的沙沙声更清晰了,隐隐伴随着某种凄厉而怪异的嚎叫。卡菲在此时说了句“动手”,就率先冲了过去。
阿尔法信步跟在后头,宽大的衣裾在身后翻飞,若不是有那碍眼的污浊黄沙在,还颇有些衣袂飘飘仿若飞仙的意思在。
青珠和亚斯各自执起手中的武器,分在两翼也追了过去。
小许刚要上前,就被溟一把拉住,有些不满的回头,就见他朝蒋致临那里歪了歪头。
许寂澜这才发现,蒋致临整个人不知何时瘫坐在地,一手撑地,头低垂着,看不见表情。可从身躯的扭曲程度来看,他现在异常痛苦,好像在强自忍受着什么煎熬一般。
前方的墓群里不时传来刺耳的尖叫,小许的视力好,依稀可见那些丑陋的身影,且有几只背上以及四肢还有被什么东西烧灼的痕迹。倏然记起昨晚的梦境,小许这才明白,为什么那时清醒过来的时候,溟一副满头大汗的样子。梦里的那道光亮应该是他利用法力强行注入到自己梦境,并且切实伤到了这些怪东西。
他昨晚会暂时恢复成原型,大概也跟强行使用体内法力有关。禁制只是暂时突破,他又耗损太多,也难怪第二天天一亮就又恢复成少年的样子。
在溟的帮助下,两人将蒋致临扶起,走到来时的一棵树下靠着。龙王伸手在他太阳穴的位置摸了一把,脸上的表情有了一瞬间的迟滞。
小许原本因为想起昨晚的事,就一直在盯着龙王看,此时观察到他脸色有变,立刻便问:“怎么回事?”
龙王再次伸出手,这次碰触的是蒋致临的脑后和心脏的位置。
过了好一会儿,才说:“他的魂魄,突然又多了一魂两魄。”
小许用了好半天才消化掉他话里的意思:“你的意思是说,他现在体内,只剩下一魂三魄还没归位?”
龙王脸色也不太好看:“对。”
“可是,你和卡菲先前不是都感知到,他丢失魂魄所在的位置。不是在南边么?”
“这里是我的老家,怎么可能……”
说到这儿,许寂澜突然反应过来,心里一阵泛凉,扶着蒋致临的手也不觉松了开来:“这就是你们一直在瞒着我的事?”
“你们说要跟着我一起回来,连帮我爸妈上坟都要所有人一起跟着,还把他也带上,你们从一开始就知道……是不是?”
小许中间深吸了一大口气,才勉强平静着把最后三个字问完。可几乎不用等她说完,光是龙王现在脸上的表情就能告诉她一切。
他们确实有很多事瞒着她。不单是这样,他们还刻意欺骗她,诱导她,利用她,甚至连回奶奶家的事,大概都被他们算在计划内。
几分钟前,她还在为这个人的心意而感动,为他没有任何花言巧语的守护而感到内心震颤,甚至想到等回去之后,就慢慢的跟他说,刻意尝试着两个人在一起,先试一试。毕竟他是龙非人,即便幻化成人形,也还要比她小上三四岁。
可只不过经历了短短几分钟,她的心就从甜蜜温暖的巢瞬间跌落到坚硬冰冷的地上。他们所有人都有事瞒着她,这她从一开始就知道,也没有一定要立刻马上知道所有的真相。因为经过每天每夜的点滴相处,让她愿意相信,无论是这个每天被她鄙夷为龙崽子的家伙,还是那只纯挚忠诚的灵宠,都不会有意害她,都是真心想保护她。
可就在刚刚,蒋致临魂魄归为的事,让她清楚的明白,一切想法都是她自己太过一厢情愿了。隐瞒不说可以是善意的,但欺骗、诱导甚至是利用,却已经任何人都难以忍受的底线。
许寂澜本来就不是轻信他人的人,这些年也始终信奉着靠人不如靠自己的原则,生活独立自主,尽管没什么朋友,也没正经谈过恋爱,可这些年她一直过得很好。工作,教书,画画,回奶奶家,偶尔到郊区旅游写生,就是这样忙碌又充实的日子人,尽管有些单调,她自己也过的有滋有味。
为了救蒋致临,一串奇异的手串,和一次古怪的召唤仪式给她带来了奇遇。先是这只鼻孔朝天、不可一世的龙,再是怯懦害羞、纯真可爱的小当康,再然后她又和龙王一起结识了卡菲、亚斯、阿尔法。每个人都对她很客气、很友好,她很明白,这些家伙会这样对她,有相当一部分是看在龙王的面子上。他们之间有一种她无法插足的默契,而这份默契,也与她身上难解的秘密有关。
曾经她一度那么好奇,有关自己、有关那个酸与,还有蒋致临的种种真相。而现在这份昭然若揭,她却觉得没那么迫切想要知道了。
这世上有比真相远为珍贵的东西,叫做真心。
她不是精怪,无法理解在他们看来,是不是人的真心就那么不值钱。可她清楚的知道,多少年来,自己第一次付出的真心,被人轻飘飘的撂在空中,最后,在某一个最不经意的瞬间,掉在地上,摔得她浑身上下彻骨的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