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社科梁晓声说:我们的时代与社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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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社会的疼痛(8)

还有俄国的普希金。

还有许许多多在王权的巨大投影之下企图站直了的人……

民主之所以对于人民毕竟是好事,就在于它彻底驱散了王权的巨大投影之后,使人人都有可能从心理上获得解放,弯腰与不弯腰,完全出于自愿,出于敬意的有无,而根本不必假装做戏。倒是反过来了,有权之人,每每在人民面前作秀,以获得人民的好感。因为人民几乎无时无刻都有资格以民主的名义理直气壮地说:“你的权力是我们给的,我们想收回给予别人,便可以那样做!”

王权巨大投影之下的任何人,却不得不经常告诫自己:“我现有的一切是王权的代表者们给的,他们想把它缩减到多么小的程度就可以把它缩减到多么小的程度。他们一旦想收回它,不愁没有正当的理由。”

中国的民主局面,法制成就,近年发展得很快,有目共睹。

但我们中国人毕竟在王权的巨大投影之下弯腰弯得太久了,似乎成了一种遗传病,鼓励站直了,许多人可能一时反而不习惯,感觉反而不自然。

扫描社会,观察这一种现象,所见是非常有趣的。

“我认识× ×厂长!”

“我认识× ×处长!”

“我认识× ×局长!”

“我认识× ×部长!”

在社会的各个阶层中,都时常会听到这样一种炫耀。而其炫耀,效果往往又立竿见影。仿佛炫耀者本身,顿时脑后呈现七彩光环似的。倘不直接认识官员们,那么认识他们的秘书、儿女、三亲六戚,也似乎足以令人刮目相看。尤以认识官员们的夫人,最是资本。

中国人公开宣布自己拥有这些特殊关系时,其实是想证明——我是一个有条件站直了的人!但所认识的官员一旦“趴下”了,或从官体制中隐退,一度站直了的某些中国人,又必然会一如既往地弯下腰。于是他赶紧弯下腰去认识另外的官。因为他毕竟曾靠认识官而站直过,体验了站直的感觉之良好……

如今,一个中国人站直了,已不需付出以往时代那种代价。那种代价太沉重,有时甚至很惨重。在中国以往的时代,只有几千万分之一的人尝试过。

但如今,一个随时准备弯下腰的中国人,依然肯定地比一个随时准备“站直”了的中国人获益多多。

某一天这种情况反过来,中国就将成为一个前途更为光明的国家了……

12.敬畏为何在中国水土不服?

畏是连动物也有的表现。畏极于是害怕,怕极于是恐惧。畏之表现,不敢轻易冒犯耳。此点在动物界,比在人类社会更加司空见惯。因所谓动物界,乃杂类同属。而人类的社会,毕竟是同类共处。

在动物界,大到虎豹狮熊、象犀鳄蟒,小到蜈蝎螳螂、甲虫蝼蚁,若遭遇了个碰头对面,倘都是不好惹的,并且都本能地感到对方是不好惹的,便相畏。常见的情况是,彼此示威一番之后,各自匆匆抹身而去。

在人类,这种情形每被说成是——各自心中掂量再三,皆未敢轻举妄动,明智互避。确乎,此时之互避,实为明智选择。但如果一方明显强势,一方明显弱势,那么无论在动物界还是在从前的人类社会,后者之畏,不必形容。为什么要强调是从前的社会呢?乃因从前的社会,人分高低贵贱的种种等级。这一种分,延及种族、姓氏与性别。小官见到大官、大官见到皇帝乃至皇亲国戚,也是不可能不畏的。在种族歧视猖獗时代的美国,黑人远远望见白人,通常总是会退避开去的。大抵如此。

在特别漫长的历史时期内,畏是人类社会的潜规则,也是人类心理的一种遗传基因。故那时的“民”,快乐指数是很低的,须活得小心谨慎,战战兢兢。因为他的天敌不但有动物界凶猛邪毒的大小诸类,还有天降之灾,更有形形色色自己的同类。“宦海多厄”、“如履薄冰”、“官大一级压死人”、“伴君如伴虎”,这些文言俗语,或是受畏压迫的官们的自白,或是看得分明的非官场人士们的观察心得。官们尚且活得如此不潇洒,百姓们又哪里来的多少快乐呢?故很久很久以前的“民”,又被称为“草民”、“愚民”、“贱民”。不仁的权贵者可践踏也,可羞戏也,可欺辱也。

现代了的人类社会的标志之一是人格的互尊,人权的平等。人格是译语,最直接的意思其实是“界”,暗示着彼人也,吾亦人也,同属“人”界,勿犯于我的思想。一言以蔽之,“天赋人权”,人皆站在同一地平线上。

由是,在人类的社会中,人畏人的现象,便渐渐少了许多。

人遭动物的进攻和伤害的概率小了,人对自然灾害的预知能力提高了,抗击能力增强了,控制能力加大了。人对人的畏,如上所述,也几乎全变成历史记忆了——那么,人是否就可以变得天不怕地不怕了呢?

人类感到人类还不应该这样。

因为现代了的人类,头脑是更智慧了。而天不怕地不怕是反智慧的,正如宇宙是无边无际的不符合人的思维逻辑。

于是我们人类从以往的宗教中、文化中、习俗中,筛选出某些仍有必要保留,保留将有益无害的成果,加以补充,加以修正,加以完善,加以规范,使之成为原则,并以另一种畏的虔诚态度对待之,便是敬畏。

值得人类敬畏的事已经不多了,却更有质量了。

比如法律,人类每曰之为“神圣的法律”。法律无情,故人畏之;法律公正,故人敬之;法律的天平一旦歪斜,全社会的心理平衡便紊乱了。所以人需要对法律保持敬畏,这种敬畏符合普遍之人的理性。

但世界上所有的法典加在一起,也还是不能尽然解决人类社会的全部是非问题。有相当多归不进法律的是非问题,依然和人类的心是怎样的有关。

所以除了法律,人类的文化主张还要敬畏良心的谴责。良心者,好的心。善为好,故良心首先是善良的心。倘不善良,一颗搏动了80年的心,即使还像运动健将的心一般跳得强劲有力,那也只能说是一颗好的心脏而已。这样的人,是没良心可言的。没良心可言的人好难以长久,虽不好但也不至于坏的人,其坏是迟早之事。因为,他以为他没犯法,而实际上,他已站在法律电网的边沿,任何一阵诱惑的风,都极可能使他跌入犯法的罪过坑里。并且,站在法律边沿之人,每有一种试探法律权威的冒险念头,以及擦边而过的侥幸者的沾沾自喜,这也都是最终导致其跌下去的原因。

良心不在法律的边上。良心在法律的上空,无时无刻地照耀着法律。故良心又叫“天良”,虽无形,但有质。倘无良心的照耀,连法官也会成为坏法官,结果导致法律腐败。故,人类也要敬畏天良之谴责。生命不仅对人只有一次,对一切生物也只有一次。故生命对一切使地球现象丰富的、美好的、有趣的生物,不但是宝贵的,而且具有神圣性。除了不仅有害于人类,同时也有害于绝大多数别种生物的害虫、病菌,人也应对一切生命予以珍视。爱一物之生,怜一物之死,此曰敬畏生死。敬生不等于畏死,畏死乃指不敢于轻生。既不轻人类自己的生,也不轻别种生物的生。并且,连对尸体也当尊重。

“天地有定律,四季有成规,万物有法则。”人还应敬畏于自然界的秩序。急功近利地或无端地破坏自然秩序的行为,将使人类受到严厉惩罚。所幸,今日之人类,对此有共识。

敬畏非是由畏而敬。害怕的心理,其实不能油然转化为敬意。敬畏乃指由敬而生的尊重,不是畏别的,畏己之冒犯之念也。一个人也罢,一个民族也罢,一个国家也罢,倘几乎没有什么敬畏,是很可怕,最终也将是很可悲的。

我们中国,时至今日,是有敬畏之心的人多呢,还是无敬畏之心的人多呢?这是一个我们中国人必须正视,并且必须作出诚实回答的问题。由而想到——有轻生少女犹豫于高楼,我同胞围观“白相”者众,且有人喊:“姐们儿快跳啊,别让大家等急了!”

由而想到——七八个大学学子为救溺水儿童,其中三人献出宝贵生命,所谓“捞尸船”上的人,竟以铁钩钩肤、绳索系腕,任几小时前还是朝气青年的尸体浸泡江中,却指手画脚,狮子大张口,在船头、岸上抬高其价!

那三名大学生孩子,真是死得让人心疼,死后还让人心疼!那些个“捞尸人”,那样子对待同胞,那样子对待同胞中的殉身的孩子,还有半点儿天良吗?这等事,我敢说,除了发生在中国,在二十一世纪的今天,断不会再发生于别的任何国家。鲁迅说:“救救孩子!”而我要说:“救救大人!”谁帮中国的某些大人们,找回敬畏之心,找回天良?!连大人都越来越丧失了的,又凭什么指望我们的孩子们会自然而然地有?!

13.俯瞰商业时代

世界的历史始终是一个人寻找面包和黄油的记载。

——洛思《人类的历史》

红盖头,“新娘子”

红盖头已然由自己的手替“新娘”掀去了。它还拿在自己手里。自己一时间愕异地瞪着那一张浓妆艳抹的脸儿——“她”的漂亮显而易见地是超出了自己的企盼和想象。“她”诱惑意味儿十足地向自己媚笑着。分明地,“她”极其性感,称得上是一个勾魂摄魄的美人儿……

但——“她”的漂亮又似乎那么的妖冶,使自己不禁地对“她”的品德究竟怎样产生大的怀疑。何况此前,也就是在“她”没被娶进家门的时候,对“她”的那些风流韵事,自己早就耳闻多多了。于是凝视“粉面桃腮”、“花容月貌”,一切怀疑仿佛便都非是无根据的了。事实上“她”也的确够虚荣,够放荡的,水性杨花而且势利眼,而且还是个彻底的拜金主义者。将“她”调教成贤妻良母,明摆着需要一个相当长的“过渡时期”。需要充满了矛盾、争吵和冲突的“磨合阶段”。需要高超的驾驭“她”的能力和心理承受方面的实力。有时甚至需要取悦于“她”。为了最终达到能够驾驭“她”调教“她”成为可敬的贤妻良母的目的,也需要放弃许多以前的原则,改变许多以前的思想方法。哪怕在以前看来那都是足可引为自豪的,足可流芳百世的好原则好思想的典范。

于是“她”的诱惑显出邪狞来……

于是“她”的笑靥在自己看来伪若妩媚的陷阱……

性感自然便****旺盛。****旺盛自然便也会刺激和鼓舞起自己的性能力……

后悔了吗?不!

谁会面对一个风情百种正值芳龄的妇人而后悔不该娶了“她”呢?

只不过在以下几方面实在是没多大把握——自己真的能驾驭得了“她”么?真的能管束得住“她”那放荡的不贞不专的性情么?真的能靠其实并不丰厚的家业笼络住“她”那一颗贪图荣华嫌贫爱富的心么?真的可以指望“她”和自己组建成一个和睦的家庭举案齐眉白头到老么?真的可以指望“她”以身作则教诲出有作为有教养的下一代和下几代么?倘驾驭不了“她”管束不住“她”笼络不住“她”可如何是好呢?“她”肚子里是不是已经暗怀着别人们的“杂种”了呢?一旦生出些完全不像自己,一长大就离家出走,从此忘家弃父背祖对家对父对祖丝毫也没有责任感义务感和起码亲情的不肖子孙,自己将会落得个什么样的下场呢?……

我凝视商业时代,常感到中国和它的关系,正如同一个“再婚”的男人和自己已娶进了家门,已由自己替“她”掀去了红盖头,看着又爱又心存种种疑虑,又陌生又受到着诱惑,又抱有莫大的希望又没法儿完全信赖的妇人的关系一样。

这一种关系,使中国和商业时代的“洞房花烛夜”,不免地忧喜参半。有心欲道:“娘子,‘愿为双鸿鹄,奋翅起高飞’。又恐伊人那厢‘沉恨细思,不若桃杏,犹得嫁东风’。”

在中国这一个男人业已五千余岁的漫长经历中,一九四九年十月一日乃是他刻骨铭心的一次“婚姻”。“前妻”的音容笑貌给他留下的记忆是那么的难以磨灭。“她”有着美好的“理想主义”的基因。因为“她”是从一个叫马克思的很伟大的犹太人以毕生的精力所从事的关于“共产主义”的思想之中孕生出来的,是半个多世纪以前,一些中国的有志青年去西方为中国父亲寻访到的。马克思是“她”和中国的“月下老人”。青年******的一首诗则能表达他们当年的宏愿大志。诗曰:

大江歌罢掉头东,

遂觅群科济世穷。

面壁十年图破壁,

难酬蹈海亦英雄。

他们要为中国父亲迎娶回一位前所未有的“理想伴侣”。要为中华儿女们恭请回一位伟大的母亲。“她”堪称是划时代的。“她”那无比年轻的、丝毫也不沾染有人类历史污迹的,并因此而感到无比自豪的风采,使当年的中华儿女极易联想到中国古代传说中炼石补天的神母女娲。“她”那毫不动摇毫不畏惧地向自己“横空出世”以前的一切世纪宣战的,不战胜毋宁死的雅典娜般的精神气概,使一切贫穷的、落后的、以严酷的剥削和压迫制度为统治手段的国家的儿女膜拜顶礼,甘于为“她”而破釜沉舟,而赴汤蹈火,而前仆后继,而肝胆涂地,而粉身碎骨。

“她”有一半儿的俄国——不,准确地说是“苏联”血统。因为“她”是在“苏联”向全世界证明了“她”存在的划时代的伟大意义的。中国人将“她”迎娶到中国,付出了半个多亿的儿女们的生命的代价。其中许多是中国父亲最优秀最卓越的儿女。与此相比,中国历史上一切求新生、求富国、求强民、求“永远站起来”的悲壮奋斗,都显得黯然失色了!与此相比,世界上一切国家一切民族同样性质的奋斗,似乎也都显得容易了。

中国这一古老的男人,曾怎样地喜悦于感奋于此一次“婚姻”所带来的十年“蜜月”啊!

中国的的确确地“从此站起来了!”

“她”曾使中国显得多么的朝气蓬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