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社科梁晓声说:我们的时代与文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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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问答录:我们为什么学习中文(4)

打一个不恰当的比喻——任何几样看起来不甚相关的静物,只要反复剪辑在一起,都能构成电影的“蒙太奇”效果。有人能发现那效果;有人一点儿不能,或只能从导演极为刻意为之的“蒙太奇”中去发现。

这是“比较”性思维能力的差别。

这是一种需要训练的能力。

否则,所花的精力和时间,换得的也只不过是一纸高一点儿的文凭,并非实际能力的提高。

遗憾的是——应试教育,我看在大学里也是一样的;相对于中文,也难脱窠臼。

这一种情况,导致中文这么本应思维极其活泼又活跃的学科,也将培养不出多少有“创”的思维能力的学生,而仅仅只能“造就”极有限极狭窄的知识的“盛装器”。

倘我以后决定带研,仅仅能成为“盛装器”的学生,我是不收的。因为,一以教点儿,一以装点儿,那也只不过是“死”的知识……

4 答学生佳静问

问:我以前曾经听说过,如果不是选择了写作,您最初的志愿就是当教师。而且那是您少年时代就有的梦想,可以谈谈缘由吗?

答:当教师这一件事,是我初中毕业前的想法——报考哈尔滨师范学校,而且是第一志愿,唯一的志愿。自然是为了毕业后当一名小学老师,教语文或教体育。那不能说是梦想,只能说是很现实的考虑和打算。当时父亲远在四川工作,哥哥患有精神分裂症,家庭生活困难而又混乱。所以少年的我,已无任何前提仅仅从个人志愿考虑事情了。我当时既不可能升高中上大学,又因为理科不好而不可能上中专学技术,所以就想当一名小学老师,教语文或教体育。因为除了语文,我的其他几门功课已经很糟,几乎可以说是全线崩溃。所以若当不成语文老师,就只有教体育。

事实上,“****”期间复课阶段,我已经在中学母校给新入学的初一学生当义务班主任;下乡以后我也在连队当过小学老师,当时我只有二十岁,但真的体会到和孩子们在一起,教他们读书识字,是件很崇高的事。两番当老师的经历,给我留下了温馨的体验。在全部的人的社会关系中,我最喜欢的要数师生关系——不是亲情,胜似亲情。如今,五十余岁的人还到大学来,也是忽然于过分功利的社会关系中,怀念起自己曾体会过的那一种“不是亲情,胜似亲情”的师生关系。

当然,如当年决定报考师范学校一样,今天到大学来也有极个人的考虑。第一,长期在电影业工作使我产生一种厌倦感,每天都是谈电影,我个人的时间比较少,随着自己的年龄增长,越来越珍惜自己的时间,我要有一种非常堂而皇之的借口,更好地利用和把握自己的时间。第二,我长期伏案工作,颈椎不好,现在板书,可以缓解疼痛,对身体有益。

问:第一次走上大学讲台,还记得当时面对学生的感受吗?

答:我记得历史上许多写作者都有过当大学老师的经历,闻一多是终身的教师;特别要提到沈从文,他写小说成名以后,被邀请到大学讲课,第一次站在大学讲台上的时候,他在黑板上写了三个字,“我怕了”,他那时二十几岁,他说望着那么多双陌生的眼睛,他真的怕了。

但实际上我没有这种感觉,讲课这件事对我不是一件惴惴不安的事。我的职业和社会角色,使我二十余年间经常有机会面对不同的群体讲课、讲座,最多时往往面对千余人,也面对过官员群体、教师群体。但还是有一种不同以往的感觉,那就是——我已正式调到北语任教,我是在“我们自己的大学里”,面对的是“我自己的学生”,这是绝对与以往不同的。以往是三个小时之后离开,再无任何关系。而现在不是了,觉得类似恋爱关系,务须投入感情,务须有责任感。当年教中小学哪里考虑学生的其他方面呢?只是讲课就是了。一次讲座,更不可能将一种什么责任感背负在自己身上。但第一次面对你们,“我自己的学生”时,责任感油然而生——讲什么,怎么讲才有利于你们考研,有利于你们择业,这是我必须想的。如今中文不再是热门学科了,怎样调动你们学中文的热忱和主动性?这都是每一位中文老师一定要考虑的,我也不例外。

还有我在兵团的经历,使我有一种重操旧业的感觉。

问:您以前也经常受邀到各大高校去作讲座,那么现在面对自己的学生,有什么区别吗?体现在哪?

答(微笑):我到大学讲座的时候,每次面对的总是座无虚席、济济一堂,可是在这上课只有十几个人,小小的教室,还空了好多。这是最初我感到不习惯的,但现在已经适应了。

还有,我曾一度不喜欢到大学讲座,有厌倦感,腻烦。因为很少能讲到文学本身,讲的只是由文学展开,谈人生,谈社会,等等。谈人生要问到爱情,谈社会要问到腐败,谈大学生要问到分配,这些话题十年都不变。有的时候似乎问的是文学,其实问的是花边,是关于文坛的事情,是关于电影界的事情,是关于某导演的事情,是关于某些文人关系的事……现在讲课的时候,我们在学和授的时候,讲的是文学本身,虽然也会讲到人生,但是以文学为本,这使我感到欣慰。

问:关于教学,您的培养目标或者说您最初的构想是什么?实践的过程中有出入吗?

答:今天的中文是一个更大含义的中文,“五四”时期,中文专业毕业当文人就可以了,可是现在不行。中文专业毕业必须能够从事一切和中文相关的工作,这是时代对中文的要求,也是对教学的要求。从知识结构上讲,一切与中文相关的知识、职业,都应是你们有所了解、能够胜任愉快的事情——这是我教学努力的方向。从社会学的意义上讲——我希望中国有更多具有人文思想的青年,希望我的学生个个都是这样的青年。但这一点在实际的教学中需要逐渐积累经验。

到北语之前,我隐隐感觉到中文处于弱势,也能感觉到中文学子的沮丧,尤其在择业的时候。所以我觉得中文的教学本身面临着改变,如果不改变,这种弱势和沮丧都是必然的。我想试试能不能扭转这一局面,所以我给自己确定,第一,不讲别人讲过的,第二,不用别人讲课的方式,第三,不形成一种教材模式。我在讲写作的时候,讲到媒笔、闲笔,事实上是围绕这一话题展开的,再引回来,这样可以联系课堂内外,但是也有缺陷,一堂课四十五分钟,太有限了,缺少一种连贯性,不能集中。

问:作家对生活的观察是细致入微的,面对学生的时候,您从他们脸上读到了什么?

答:我读到了很多,很多细节都逃不过我的眼睛。如果我讲评某个同学作业的时候说了一个词,这个词有欣赏的意味,我会立刻从他的脸上看到一种快意。对于站在讲台上的我,每一名同学的脸上都写着他们的“自我宣言”,我每每看得异常分明。那“宣言”包括同学们各自的性格、心态、价值取向、兴趣、人生愿望,等等。如白纸黑字,皆入我眼。

问:在课堂讨论中,如果您的意见和学生意见相左时,怎么办?是一定要让他们同意您的观点吗?还是允许他们保留?这个时候有没有觉得他们特别幼稚,是由于他们社会经验尚浅造成的?

答:有时我觉得同学们是有局限性的,比如我在讲评学生作业的时候,我尽量让同学明白我的意思,但他们也在尽量阐述他们自己最初的想法,这些我都看得很分明,但是那些想法是和他的写作错位的,或者那些想法不应该成为他的写作的最核心的一部分。有时我指出了,他们也不能马上接受,同学们坚持自己的写作感觉也好,我指出的不足,他们会在以后的写作中逐渐认识到。

问:教学过程中,如何把您的创作态度和方法传授给学生?

答:对于他们,现在还谈不上什么“创作态度和方法”,我也不想用自己恪守了二十余年的一套影响他们。我曾经是个专业写作者,那意味着,对于写作这件事要形成我自己的想法,写作要反映现实,干预现实。一开始我不由自主地也想把他们培养成这样的写作者。后来我意识到,时代是不一样的,写作这件事和作家是什么关系,和中文学子是什么关系,是两回事,写作和他们将来从事工作,又是一回事。我希望在他们身上看到一种更自然的关系,他们喜欢写作,就像喜欢听音乐,喜欢旅游一样。他们只要通过写作这件事,发现自己原来在写这一方面也行,也有潜力,那就好,这是另一种自信心的调动罢了。我从他们的作业中看出了他们自信渐强。人每多一种自信,对未来的人生也就多一分乐观,多一分宝贵的实际能力,这才是主要的。通过写作我希望教他们看事情的方法,我要告诉大家,以后面对工作的时候,想得更多一些,更周到一些,我希望他们成为更细致的人,细致本身就是有益的,一个人如果在写作中注意细节的话,在生活和工作中也是。这种细致在人际中体现为多体恤别人,而不是在自我设防方面的细致。

我不刻意在学生中培养作家,但我一定要努力使我的学生成为善于写作的人,和成为善于用人文思想看待世界的人。

问:我读过您的初恋,发生在北大荒,纯洁、美好,让人感动得掉泪和难忘,学生交给您的作业中,肯定有不少人写的是校园恋爱吧?对于现在的校园恋爱,您有什么看法?您最想对那些恋爱中的男孩、女孩说些什么?

答:哪个少年不相思?哪个少女不多情?同学们都大三了,相恋相爱,多么的自然。当大家已经是大学生的时候,还不谈恋爱,更待何时呢?但爱这一件事,无非以下情况:一是有情人终成眷属;二是退而求其次成为朋友;三是都受了内伤,连朋友也不是了。爱之缘,往往不因一个“愿”字而定。不成伴侣成朋友,这对陷入爱情的人来说太难了。所以第三种情况发生的就不少。因此我要对那些恋爱中的同学说:一不要娇;二不要怨;三要学会自疗其伤。这是一种坚韧。要这样想——失恋乃人生之剧,这世界上分分秒秒都在发生着。失恋对谁都是心口的痛,但不应视为重创。

我觉得恋爱就是恋爱,婚姻就是婚姻,有时在极少数的人那里,成为一件事的前期和后期,但在大多数人那里,是两件事情不能合一,这是相当正常的事情。不要因为怕伤痛,就不恋爱。这种伤痛,和以后的人生经历比起来是微不足道的。校园恋爱,说它往往不能自然地发展成婚姻,是因为将来毕业后两个人能不能在一起是不确定的。婚姻绝对是现实的、具体的、理性的,但恋爱有时拒绝这样。婚姻前,恋爱几次,失败几次,都是正常的。婚姻前的恋爱是旅游路上的每一个景点,过程本身也是有意义的。当你到达目的地时候,你会想我的一生并不只经历了婚姻,我还经历过爱。

而且我个人觉得如果是一次好的恋爱,不应该对学习产生负面的影响。

问:作为政协委员,对于现行的大学教学体制,您有什么思考?

答:大学现在也是“应试教育”。不能完全否定了“应试”,全世界的大学从古至今都“应试”,将来也必如此。但大学更应“因材施教”,这一点普遍的大学做得不够。中文学子,要成为中文通才。中文学子身上,更要体现高等教育的综合成果……这不是谁提一项建议就可以改变的,也不是不可以改变的,需要时间,反复主张……

问:考研,您怎么看?

答:对于考研热,我一开始不是太理解,我觉得如果放弃了实际能力的培养,为文凭去考研有什么用呢?尤其对于中文专业,我很难接受一个人告诉我他是中文的硕士,但行文却达不到水准。后来我改变了,我觉得那不是他们的过错,如果有什么不妥的话,是我们要改变,是招生方式要改变。将来我们系招研究生的时候,我将力主考核他们的写作能力。

问:教书的日子快乐吗?这一年的教学生涯中,您最大的收获是什么?最值得您高兴和最让您感到遗憾的事情是什么?

答:自然有快乐,学生们爱上我的课,我就快乐。

我最大的收获就是进一步了解了当代学子;了解了当好一名大学老师的不容易。最值得我高兴的是同学们都比我原先以为的好!我们的老师都是我的榜样,十分可爱,和他们相识,亦缘也;与可爱之人们共事,如我愿矣。

这学期是个丰收的季节,同学们交的作业尤其多,总体水平很高。我觉得他们都有才情,而且这种才情在我的课堂上都发挥出来了,我觉得同学们非常棒!这是我最大的快乐!

至于遗憾,真的没有。

问:教师的工作对您的生活和写作产生了哪些影响?有没有什么新作品问世呢?

答:有影响啊!我从来不会穿得像上课的时候这么略微整齐。这一年,每个星期一,我都要刮胡子,是为了学生们刮,我觉得刮胡子是老师对他们的尊重,除了星期一,我就不刮胡子了。

对于写作,时间上会占去一些,其实你看起来,每个星期才两节课,但我要准备很多,而且我每个星期都有会议。教学刺激了我读书。不为教学,有些书,我近期是不会读的。

还有,我开始写校园,都没写好,因为状态不好,经常开会,又闹“非典”。我理解的校园文学都是和教学有关的,我甚至认为同学之间的爱情也和学习有关。我把课堂本身作为情节,写进去,课堂问答也颇费笔墨,有的编辑朋友不理解。我甚至想将来写电视剧的时候,有课堂的场景,有大段的课堂对白。而不是不谈教学,只谈爱情。我认为这两者结合起来才是校园文学。

问:您马上就要告别您的第一批学生了,您对他们有什么担心和希望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