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兰自从为报家仇,忍嫁江晨那天起,便做好了最坏的打算,要么一死,要么遁入空门。
一女不嫁二夫,若说以前她还对天门有些想法,被江晨明媒正娶之后,她不敢对天门再痴心妄想。
邵家的门第,天门的优秀,凭若兰这样的岁数和残破的名节,她都要知难而退。
进到惠亲王府,惠亲王待她不薄,福晋认她作义妹。她心里明白得很,她有何值得王爷府看重的地方,不过是福晋们有意要成全她和王爷的好事罢了。
惠亲王帮她翻了冤案,如此大的恩情,她无以为报,若有一天王爷提出非分要求,她该如何应对?
回到涿州后,天门对门口“庄府”的匾额耿耿于怀,对她冷眼相对,甚至恶语相加,全然没有了先前的热情。
天门视她如路人,完全不理解她的心情,邵家父母待她也像有了隔阂,敬而远之。她仿佛正在天空飞翔的小鸟,突然一阵疾风骤雨,将她击落在荒草丛中,除了无边的恐惧,全无半点希望。
晚上她燃香问佛,向升天成仙的邵家老太太求解迷惑。可是正如十几年前天门唱得那首歌一样,“凡人不管天上事,休来凡间问短长。”任她苦苦祈求,经念百遍,无奈阴阳相隔,青鸟不至,梁氏并无任何指示给她。
若兰苦思冥想了许久,却想不通究竟哪儿错了,为何报了家仇,夺回了家产,反而把自己前面的路给堵死了呢?把本来美好的愿景全都毁掉了呢?!
思之再三,这红尘世间让她十分难为,只有出家才是解脱之路。
若兰想起天门曾经对她种种的好,想起天门的抚慰和温情,不由难以割舍,她想再和天门做一回夫妻,把天门的生命嵌进她的生命里,从此决别,到深山老林了却残生。
不料却在天门屋里撞见响地,然后被天门一番挖苦奚落。
若兰的心碎了,也死了。她觉得,对邵家,对天门,对这宅门里任何一个人来说,她都是多余的。
若兰回到自己房中,伏在床上哭个天昏地暗,哭够了,起身写下一封信,连同官府发还的两万两银票,一起压在桌上。
若兰一夜未眠,直坐到东方发白,来到邵知理夫妇门口,跪倒磕了三个头,便离家而去。
天门进到若兰房中,一眼便看到桌上的银票和书信。
天门展信细读,见上面写道:
女若兰跪禀父母亲大人万福金安:
若兰为易州庄家女,只因家门不幸,遭小人构陷,亲生父母双亡,若兰落难,幸得邵家恩人搭救,才保全身。
若兰实乃不祥之女,累为邵家招灾引祸。邵家乃世间少有慈善门第,义祖父母,父母大人及天门弟弟乃天下少有宽容贤良之人,为若兰一人,委曲求全,百难不弃……邵家待若兰恩义之重,自古绝无仅有。
今庄家冤情得昭雪,家财尽数讨还,若兰心愿已了,亲生父母在天有灵亦可瞑目。义父母大人正值盛年,虽母亲腿疾未愈,有响地天门照料,若兰可放心矣。……天门响地青梅竹马,相敬如宾,望父母大人早日成全……。
庄家邵家种种灾祸,皆因若兰前世罪孽太深,每思及此,便痛不欲生……若兰唯有佛前忏悔,吃斋念经,才能救赎罪过,来生重归善途……。
因惠亲王爷对若兰有主持公道之情,若兰曾有言在先,欲为王爷建一生祠,奈何王爷万般不允……金钱财物于若兰无半点用处,今立此字据,房屋财产皆归义父母大人与天门支配。
人生一遇是恩,来世再见是缘。就此别过,各自珍重,望义父母大人和天门弟弟不必挂念。
……
不孝女庄若兰谨禀
道光二十九年四月十一日
天门把书信和银票交给父亲,知理看罢,道:“这个傻丫头,如今好日子刚开个头,她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举动。”
响地也看了书信,含泪道:“天门哥哥,若兰姐姐是个苦命人,你不能再让她去受苦了,你快去把她找回来吧。”
严氏道:“这是怎么说的,咱们家怎能凭空受她这许多财产,一定要把她找回来,给她入赘个好女婿,让她给庄家留个传宗接代的人……”
知理道:“若兰是个有主张的孩子,瞧这信上的意思,只怕她是心意已决,万难转圜。”
天门拿起碗筷,说:“人各有志,别想那么多啦。”
响地啜泣道:“天门哥哥,你竟还能吃得下去饭?枉若兰姐姐对你那么好!”
“那又怎样?难不成要我陪她去出家吗?你舍得?”
严氏道:“你这个没良心的,好歹你们还在一间屋……好歹你们姐弟一场呢!总该去找一找她,好生劝劝,说不定她心肠一软便回心转意呢!”
天门说:“你们的心情我都理解,可这未必不是她最好的归宿……”
严氏吵道:“莫不是你说了什么难听的话,让若兰吃心啦?”
响地闻声,偷眼瞧着天门,想起昨晚上的事,不由惶恐起来,她觉得这事好像和自己有关,心里很是不安,道:“我去找她!”
“你去哪里找她?”天门说:“别瞎想,这件事和你无关。”
丁氏兄妹一直没有说话,这时见他们一家人争得不可开交,丁鹿鸣道:“此事真有些奇怪,我读书得知,人都是走投无路才入空门,庄小姐刚翻了案子,又和亲王的福晋结为姐妹,还追回这么一大笔家产财物,她怎么会突然动了出家的念头呢?”
“丁兄说这话是何用意?你怀疑我们家亏待了若兰,她是负气出走吗?”天门含笑问道。
“邵公子误解我的意思了,我只是觉得事出突然,怀疑其中有什么蹊跷。两万两银子不是小数,这么一大笔钱……搁在她一个弱女子身上……俗话说,钱是惹祸根苗……”
“有何蹊跷?我倒要听听丁公子的见解?”知理道。
“抱歉,晚生多嘴了。”
响地小声说:“岂止多嘴,还多事呢!”
天门用胳膊肘碰了碰响地:“你嘟囔什么呢?”
响地笑笑。
知理道:“都吃饭吧,饭后我去石经山走一趟。”
丁鹿鸣道:“我听说石经山有许多经石,晚生正有意去参观一番,不如我陪邵叔叔去吧。”
响地撇了撇嘴。天门又看在眼里,饭后,把响地叫到一旁,说:“我瞧着你对丁氏兄妹不太满意,到底为何?”
“那个丁鹿鸣不像好人,天门哥哥今后要多留他。”
“不是因为丁鹿鸣吧?”天门笑说:“我怎么觉得你在吃丁小香的醋呢?”
“我为何要吃她的醋?”响地想了一下,醒悟过来说:“你不会是对丁小香动了啥念头吧?”
丁小香走过来问道:“你们两个说什么呢?这么高兴?”
“谁高兴啦?若兰姐姐走了,高兴的人才不是我们呢!”响地不快地说。
“响地姐姐莫怪,我说错话了。”丁小香说:“邵公子,刚才我哥哥的话您别往心里去,他也是担心若兰姐姐。”
天门冲她笑笑,问:“北方的饮食可用得习惯?”
“能有一口饭吃,我们兄妹已是感激不尽,讨来的饭哪有嫌凉的。”
天门说:“我正有一事要和你们商量,我们家过几天要搬回石头城,那儿偏僻荒凉,多有不便。我盘算着,给你们筹措些钱,你们另寻一个安静的地方,让丁兄安心读书……”
其实,昨天晚上天门便看出来,丁鹿鸣太过轻浮,有小聪明无大智慧,凡事以自己为主,不喜欢考虑他人感受。
奕訢那种气象,一望便知不是普通人,丁鹿鸣都不放在眼里。父亲知理不过是吃阴阳饭风水先生,怎会让自命不凡的丁鹿鸣服气。还有丁小香,也是伶牙利齿,心机颇深。
他在家里还好,若照惠亲王的意思,去京城小住,家里定会生出许多是非。父母亲都是与人为善的人,响地又不善言辞,为两个不相关的外人生闲气太不值当的。
因此天门决定改变初衷,请丁氏兄妹搬出去。
“邵公子这是要赶我们走吗?”丁小香道:“我们若是哪里做得不好,请您指出来,我们改便是。”
响地认为天门这个决定太明智了,帮腔道:“你们做得都好,只是我们家人多嘈杂,怕耽误了丁公子的前程,这涿州城多的是住的地方,你们还是搬出去自住最妥当。”
丁小香道:“救人救到底,哪有把人丢在半道上的。邵公子,你尽可放宽心,我不会吃闲饭的,缝补浆洗,砍柴烧饭我都做得来。”
响地说:“家里有我呢。”
丁小香刹时眼圈便红了,道:“邵公子,响地姐姐,我们无依无靠,举目无亲……把你们当成亲人,你们怎忍心赶我们走?明年我哥哥就进京会试去了,不管结果如何,那时总是要走的,绝不会再赖在你们家。难道这么大的宅子,就不能容我们住上一年吗?”
天门想,真是应了那句老话,想走的留不住,不想走的赶不去。请神容易送神难,丁小香这样一抹眼泪,他倒狠不下心来啦。
不成,当断不断则受其乱,一定要请他们离开。
天门说:“响地,你去找母亲拿五十两银子。”
响地爽快地答应一声,扭头进了严氏房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