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光二十九年五月下旬,六十八岁的道光帝由京城出发,赴热河围猎。
此时的道光,体衰多病,行不能骑马,坐不能直背,更不用说拉弓射箭,奔突逐猎。
他到热河的目的满朝大臣们都清楚,却无人敢点破。大臣们明里口遵言奉,背地里却大动心思。早有投靠的为各自主子或出谋划策,或暗造声势,尚未押注的在精心算计,蠢蠢欲动。
穆彰阿被道光以养病之名圈禁在家,穆党虽失去主心骨,却因已经看好六阿哥奕訢,只须依照计划,步步为营,讨得道光欢心即可大功告成。
相比奕訢舍我其谁的气势,四阿哥奕詝就低调、寂寞多了。
奕詝心事比较重,患得患失,优柔寡断,并且从不喜欢以小恩小慧收买人心。眼瞧着六阿哥那边呼声如雷,士气高涨,奕詝更加气馁,动了以惠亲王为示范,退而求其次的念头。
奕詝新换的授业老师杜受田看在眼里,不急反喜,道:“你可记得当年,世宗宪皇帝就是先做孤臣,后登基为帝吗?”
奕詝当然知道那段典故,摇头道:“此一时,彼一时,皇阿玛不是圣祖仁皇帝,我也无世宗宪皇帝的气魄,怎可与先祖相比。”
杜受田含笑道:“做好你自己便是了,世间事,多有轮回,焉知历史不能重演。”
杜受田出身于“一门七进士”之家,家门显赫,世代官声也不错。他算得上当朝真正的鸿学大儒,他通读过《四库全书》,熟记历代帝王名臣的履历事迹。他还有一个过人之处,那就是无论皇上提到哪部典籍,谁人著作,皆可随口诵出。
杜受田有才,但不骄,也不争,为人谦和勤勉,任劳任怨,每领一差事,必尽心而为,鞠躬尽瘁,因此深得皇上信任。
早在三年前,杜受田便已晋身上书房总师傅,并被皇上钦点他亲授奕詝。
他从中察出圣意所属,却愈加示弱于外,凡有应酬,必以老弱不便为借口婉拒,偶在朝堂露面,也多作老态龙钟之相。
旁人以为道光指派一个老眼昏花的师傅给奕詝,必是欲弃四阿哥。连老奸巨滑的穆彰阿竟也被蒙蔽过去。
杜受田言传身教,教会奕詝大智若愚,远离是非漩涡,连最为钟意奕詝的惠亲王,杜受田也不让他去走动。
杜受田说,储君人选决定者是皇上,整个天下都在皇上心里装着呢,他会不知道身边人的那些小动作?会看不清谁更适合管理国家吗?
事不经不知。杜受田的话虽谆谆有理,奕詝却越来越谆谆翕翕,连该说的话都不敢说了。
道光率阿哥及一干王公去热河围猎,作为阿哥们的师傅,杜受田和卓秉恬两人也在其中,但杜受田却托病留京。
这又给了许多人错觉,尤其是穆党一派,私下里议论说,算杜受田有自知之明,已经瞧出四阿哥不敌其弟,不敢去丢人现眼了。
杜受田不去热河,奕詝更加孤单,埋怨师傅道:“我知道师傅爱惜名声,担心我若败给老六,受人嘲讽。可是无论结果如何,师傅总该去给学生壮壮胆才是。”
“四阿哥此言差矣,老臣惜名不惜力,身为四阿哥的师傅,自当不遗余力,万死不辞。只是此时要我为你壮胆,将来继承大统后,谁为你壮胆?胆气不是靠别人壮起来的,而是要自己历练的。”
“将来继承大统?师傅怎敢出此断言?”
“老臣不敢妄自揣摩圣意,只是凭感觉,你的胜算当在六阿哥之上。”
杜受田嘴上不承认揣摩圣意,暗地里却细致分析过当前的局势,衡量过两个皇子的优劣,凭他对道光的了解,作出判断,只是碍于各种忌讳,此时不便细说与奕詝听。
“感觉?”奕詝刚燃起的希望之火又刹时熄灭了,“可是,老六的拥趸实在太多,他们若暗中对我下绊子该如何是好?有师傅在,我也好有个商量的人啊!”
“叫唤的猫不逮老鼠,你只要不出纰漏,无过便是功。”
“既然皇阿玛要看围猎,难道比的不是骑射吗?论口才我不如老六善辩,论骑射我更输老六一筹,这该如何是好?”
“比不过就不比,你一箭不发,一言不出,六阿哥风头再盛,没有参照之物,皇上如何拿他去和你相比对?你放心去吧,不要把这次围猎看得太重,知一人不在一时,察一事不足论短长。”
奕詝苦笑道:“我陪太子读书多年,最后再陪太子射箭一回也无妨。”
杜受田捻着花白的胡须笑而不言。
关外比关内春天来得晚,五月的热河,树木新绿,万花始开,鸟兽也才刚睡醒一冬的沉觉,纷纷跑出来晒太阳。
往年这时最是冷清,只因皇上驾临,热河从三月间便开始热闹起来。行宫内外,到处旌旗招展,兵阵林立,人声鼎沸,景象一新。
道光住进热河行宫,小住几日,养足了精神,便开拔到木兰围场。
到了围猎那天,道光率王公大臣,举行过狩猎仪式,然后一声号令,八旗兵在围场四周呼号擂鼓,驱赶猎物进入猎场。
只见奕訢披挂齐整,策马扬鞭,呼啸入林,好不威风。后面叫好声不绝于耳,连坐在龙辇上观战的道光也频频点头赞许。
奕詝紧随其后,拍马出列,行到围场边缘,却勒住马头,并不入林,只沿着围场四周逡巡而行。
众人觉得惊奇,窃窃私语,认为奕詝胆怯,不敢入林。道光也微皱眉头,似有不满之状。
狩猎时辰一到,四阿哥满载而归,随从们将猎物交给文庆等官员点验。计猎有獾、兔和野雉等物十余只。文庆报于道光皇上,道光甚是高兴,令将猎物赏赐给奕訢。
这时,四阿哥奕詝绕场一周,也徐徐返回。奕訢见他两手空空,并未猎一物。不由喜形于色,高声叫道:“四哥,你没遇见一个猎物吗?”
道光抬头瞪了奕訢一眼,面露不悦。奕訢没有发觉,正要奚落四阿哥,卓秉恬瞧在眼里,忙低声唤道:“六阿哥,六阿哥,你的头盔歪了。”
奕訢抬手整理盔甲,看到师傅示意他留心皇上的神情,才惊觉起来,忙偷眼去瞧皇上。
道光面沉似水,毫无异常,只将目光盯着不慌不忙慢慢走近的奕詝。
与刚才众臣见奕訢斩获颇多的欢欣雀跃相比,此时众人都鸦雀无声,所有的目光随道光一齐聚在奕詝身上。
四下寂静,只听奕詝的马蹄声踏在草地上,“扑嗒,扑嗒,扑嗒……”
奕詝的随从们并没有因为未有收获而垂头丧气,而是依然昂首挺胸,步伐整齐。
原来不显山不露水的奕詝,刹那间气场十足,气宇轩昂起来。
离得老远,奕詝便下马,疾走几步,在道光面前跪倒,听候垂训。
道光问道:“你的猎物呢?”
“回皇阿玛,儿臣因在京时跌了一跤,摔伤左臂,不能张弓,因此未曾施射,故无猎物。”
“摔伤了?怎未听你奏闻?”
“儿臣怕皇阿玛担忧,又因是小伤,因此才隐情未报,请皇阿玛治儿臣的罪。”
“你又何曾想摔伤,何罪之有。只是,既不能张弓施射,却因何领命率队狩猎?”
“回皇阿玛,皇阿玛的旨意儿臣不敢违抗。儿臣虽不能狩猎,却可以在外围驱逐猎物入场,助兄弟们一臂之力。”
道光哈哈大笑道:“好个一臂之力,这个词目下于你正合适。”
奕訢听四阿哥这样说法,不满地嘟囔道:“什么摔伤左臂,分明是怕输不敢行猎,想出这个狡诈之法。一物未猎,反倒说助兄弟们一臂之力,好似我那些猎物全是他的功劳一样,真是岂有此理!”
道光扭头看着奕訢道:“你说什么?”
卓秉恬十分焦急,怕奕訢口无遮拦冲撞了皇上,欲出言制止,却已来不及了。
奕訢毕竟年轻,血气方刚。他本来收获最多,力压众人,正沾沾自喜,却不料被奕詝夺去风光,自是不忿。
奕訢不及细想,上前跪奏道:“回皇阿玛,儿臣以为,四哥所言并非实情,哪有这么巧,偏在围猎之时摔伤了臂膀。他一定是怕射术不精,落后于兄弟们,才想出这条欺君之计。这也罢了,他竟巧言令色,说什么驱赶猎物入场,助兄弟们一臂之力……”
众大臣们听闻此言,不由面面相觑,慌乱起来。穆党们更是摇头叹息不止,对奕訢大失所望。
卓秉恬在一旁暗暗叫苦,感觉脸上无光,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作为一个皇子,又是在这紧要关口,怎么能说出这种话来呢?莫说不知奕詝所言真假,便是明知奕詝做假,也不可当着大臣的面说破。
想要皇位,却毫无肚量,对兄弟手足便如此睚眦必报,道光怎敢将大位传给他。
卓秉恬来不及生气,忙要上前补救。道光却已气得脸色发白,指着奕訢怒道:“你,你,岂有此理……”
道光一句话未说完,便昏了过去。
众大臣大惊失色,忙传太医。奕訢意识到犯了大错,哭道:“皇阿玛,您醒醒,儿臣错了……”
文庆忙扯起奕訢道:“六阿哥,此时再说这些还有何用,等皇上缓过劲来再请罪吧。”
奕詝面带忧惧之色,却一言不发,只跪在一旁瞧着太医施救。
桌秉恬在心里叹道,还是杜受田城府深啊,千算万算,没算到四阿哥会来这一手。经此一番波折,奕訢算是废了。
消息传到京里,杜受田倒吸一口冷气,不喜反忧,暗道,谁说奕詝没有心计,他这苦肉计可谓精妙,只是却十分凶险,若皇上追究下去,发现他造假欺君,岂不聪明反被聪明误。
好在道光精力不济,又已病重,并无追究之意。奕詝算是躲过一劫。
后来杜受田旁敲侧击问过奕詝,他所言摔伤臂膀可是确有此事,奕詝一口咬定是真的。
此乃一桩悬案,究竟是真是假,只有奕詝一人最清楚。
道光被奕訢一激一气,便病倒了。这一病便是三个月不见好转,偶有清醒时,奕訢求见也未获准。其间倒是召见卓秉恬一次,令人不解的是,并未给卓秉恬任何惩罚,连他自请去职也未获允。
道光只对卓秉恬说了一句话:“能把奕訢调教成这样,你也算尽力了,今后好生管护着点吧。”
到了夏天,道光的身体渐渐好起来,他欲返京,却被太医再三劝阻。就这样又在热河行宫将养了一段时间,直到秋高气爽,京城溽热渐消才敢移銮回京。
哪知经一路颠簸,道光一到京城便再次发病。不用太医诊视,道光也自知去日无多,开始预备身后之事。
他首先想到的便是要惠亲王回京主持大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