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小中出客栈去请郎中,边走边觉得天门着实可怖,小小的年纪,心机也太深了,逛庙会似的,在寺庙里转悠三天,不声不响出去一趟,竟把要找的人带了回来。
段小中也是机敏灵透之人,他在石碾子时段小中已察觉到天门的“阴险”,天门明明想要余太太杀掉桂二等人,却话到嘴边故意含糊。秋芬送别时,又鬼鬼祟祟拉着秋芬说了半天话,不知耍什么把戏。
天门像幽灵一样,神出鬼没,行动诡异,不知道什么时候便让你大吃一惊。
天门有些门道,段小中当然知道,但自从皇上将他流放广西,惠亲王在韶州发怒赶走他,段小中便对天门很不以为然了。
段小中并不知道天门和皇上、王爷之间的秘密,认为天门只所以曾受王公大臣们的喜欢,乃至皇上也曾对他另眼相看,不过是靠一些小聪明,投机取巧,博大人一乐罢了。他那些小把戏,偶尔演一次,还觉得新鲜,耍得多了,难免露馅。他在皇上和惠亲王跟前失宠,就说明已黔驴技穷。小小年纪被判流刑,可见皇上厌他之深。
天门被送入广西服刑,段小中觉得这辈子都不会再和他有瓜葛了。广西是什么地方,乃蛮烟瘴雨之地,更有匪祸横行,他不信天门能活着走出来。
世事无常,无常到令人绝望。天门不仅活得好好的,而且皇上还下谕旨要惠亲王带他回京。回就回吧,天堂有路天门却不走,非要说动惠亲王,自请留在匪窝里。
惠亲王偏就信了天门,然后把他留在天门身边。
段小中觉得天门是个谜,他浑身都充满神秘,他的话难懂,他做的事难懂,他心里想什么,更无法猜透。
与这样的人在一起,睡觉都不敢闭眼。因此,段小中昨晚上假作相信天门的话,愿意听他差遣,其实那都是为求自保的权宜之计。他心里完全不是这样想法,什么兵备道,什么游击将军,那不是他该奢望的,他只求在广西能平平安安,别遭了天门暗算,像那两个侍卫一样,抛尸荒野就谢天谢地了。
看来天门也不信任他,这不,早晨起来天门就不见了,独自溜出去,眨眼的功夫,把人找到了。怎么可能,除非他和朱九涛一直有来往。
天门先支开傅忠信和石珞,再避开他,这是为什么?他和朱九涛之间难道还有另一种秘密?
段小中私下向傅忠信打听过,问要找的这个朱九涛的身世。据傅忠信说,朱九涛曾是洪秀全的同伙,是天门向石达开推荐,要把朱九涛请到石达开身边。
也就是说,朱九涛很可能仍是洪秀全的人,天门也可能是洪秀全的人。天门表面依附石达开,其实是洪秀全的细作。
天门会投靠“拜上帝会”吗?极有这种可能,天门不是官员,不食朝廷奉禄,自然不必对朝廷尽忠。天门年纪轻,心性不定,被皇上发配到广西,成为钦犯,难免怀恨在心,乱匪威逼利诱之下,投敌入伙也合情理。
如果天门真的背叛了朝廷,惠亲王可就上当了。如果天门是洪秀全的人,石达开可就上当了。不管天门是谁的人,他段小中必然凶多吉少。
段小中越想越害怕,走到医馆门口,忽然改变了主意。
他不能坐以待毙,不能像那两个侍卫一样,冤死异乡,他得逃出天门的魔爪。
逃到哪里去呢?回京城当然不行,惠亲王不明真相,还以为他贪生怕死,临阵脱逃呢。回涿州老家也不行,他进王爷府当差,满城皆知,突然回去,定然引起轰动。
段小中想来想去,觉得只有一个地方可以容身。
他决定去石碾子,他喜欢那个地方,也喜欢秋芬。他感觉秋芬也是喜欢他的,能入赘余家做个上门女婿最好,若无可能便认余太太作干娘,从此隐姓埋名,老死深山。
段小中打定主意,壮着胆子悄悄折回客栈,牵了马出来,原路返回石碾子了。
天门在客栈里等了半天,总不见段小中回来,那慧止有了依靠,喊叫不止,要郎中要吃饭,吵闹得掌柜十分不快。
掌柜的敲开房门,喝斥道:“吵什么吵,再吵快些搬出去。”
天门赔笑说:“我的同伴去请郎中了,已去了半天,应是快回来了。”
“请郎中还用骑马吗?出了这条街左拐便是。”
“什么,他骑马走的?”
“先前走出去,不多时便又回来,说是要出城办事,牵了马就走了。”
段小中骑马出城,肯定不是寻医,也非报官,那便是逃走了。天门不知段小中因何会有此举动,惊得许久说不出话来。
掌柜的道:“你这位朋友是怎么啦,叫唤得跟杀猪似的,喊得整条街都不得安生。”
“他让人打折了腿,又饿了一天。”天门说:“掌柜的,求您帮个忙,我走不开,这有些银子,请您叫伙计跑一趟,帮我找个好些的正骨郎中来,再买些吃食可好?”
掌柜的为图清静,并不推辞,接了银子,派一个小伙计麻溜的出去,很快就请来郎中。
慧止真是饿惨了,郎中给他剥皮接骨,他手抓着点心狼吞虎咽,竟然不觉疼痛。两条腿接好,他也吃饱了。
郎中临走,对慧止佩服得五体投地,道:“这位先生真有关公的英雄气概。”
天门说:“用了麻药当然不觉疼痛。”
郎中笑了,“在下小医馆的麻药已然用光,还没来得及采购,因此并未带麻药来。”
天门愕然,去看慧止,慧止刚才一心扑在食物上,此时填饱了肚子,才开始顾得上双腿,额上冒汗道:“你这郎中,草菅人命……”
慧止说着便昏了过去。
郎中歉意地冲天门拱手道:“在下瞧着他的双腿已骨折多时,担心等来麻药,他的腿保不住,才没有明说便紧急救治,请多包涵。”
“治伤救人,视伤情而定,先生做得并无不妥,不必有愧。”
天门说着又掏出一些钱赏了郎中。
慧止一觉睡得天昏地暗,到了半夜,疼醒过来,天门怕他喊叫惊着店中客人,披衣起来斟茶倒水,陪他说话。
慧止见天门有几分面熟,却想不起在哪见过,道:“这位小施主,我们可曾相识?”
天门知他需要安心养伤,不便道破他的身份,笑说:“慧止法师,我们何止相识,你仔细想想。”
“贫僧记不起在哪里见过。”
“不会吧,这才过去几天啊,满打满算不足一月,法师怎么不记得在下了?”
“贫僧四海云游,见得人多,并非对每个人都记在心上。”
“在韶州,法师替在下瞧过病,可想起来啦?”
“哦,是你!竟有这等巧合之事?贫僧救过你一命,今日你又救贫僧一命,这是天意么?”
“你说是天意便是天意,总之是咱们两个有缘。”
慧止兴奋得忘了疼痛,想要坐起来认真端详天门,才欠半个身子,便动弹不得,仍旧用一支胳膊强撑着身体,趴在床沿上去瞧天门。
天门上前扶他躺好,盖上被子,说:“法师躺着说话,你怎么成这个样子啦?是遇到劫匪了吗?”
“唉,一言难尽……”
原来,慧止进入广州城,去寻旧友,哪知广州城内镇压“拜上帝会”风声最紧,连带所有帮会都不敢在城中活动。
慧止的朋友知道他的身份,害怕受到牵连,并不愿与他叙旧,施舍他几两碎银子,打发他离开了事。
慧止进寺出庙,心本不在佛法,哪能呆得住。便游走街巷,借于人诊病为名,希望结交一些愿意追随他的人。
前两天他经过一家武馆,那馆主得了一种肚胀的怪病,肚腹鼓胀如孕妇,瞧了许多名医全无效果。后来求巫婆看视,那巫婆说他怀了鬼胎,要做法驱鬼。做了三天法事,病却越发厉害了。
慧止在武馆门口遇见馆主的大徒弟邱三脚,他知习武之人多生反骨,便有意试探看能否勾搭上。
慧止隐隐听见武馆里有哭泣之声,见邱三脚也是面带忧色,猜出里面要么有重病人,要么是遇到了什么祸事,便上前打问。
邱三脚见是个出家人,便说了实话。
慧止一听心下大喜。他曾听印度喇嘛讲过这种病案,在印度国中常有患此病者。肚胀不消这种怪病,郎中都称为“气鼓病”,并无妙药可医,不过印度喇嘛有一法可治。
慧止让邱三脚领他去看病人,诊视一番后,开出一方,叫邱三脚去河里捉一百条蚂蟥,让病人活吞下去。
慧止成竹在胸,声称三日后必见奇效,半月后病人便可下床活动。
邱三脚和众师弟也觉奇方治怪病,便信了慧止的话,到河里捉了一百条蚂蟥,硬给师父灌下了肚。
慧止亲眼见证过印度喇叭以怪方救活过许多人,他也在韶州亲自用怪方救过人,因此相信喇嘛的方子绝对万无一失。
慧止便安心地住在了武馆里,只等治好了馆主,被奉若神灵,然后实施他的计划。
不料到了夜里,那馆主竟口吐鲜血暴死。
邱三脚和师弟们顿时气炸了肺,从床上拉起正做美梦的慧止,要扭他送官治罪。
好在馆主的夫人通情达理,知道丈夫的病已无药可治,慧止是出家人,与他们家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不至于刻意害人。
但人毕竟是因吃了慧止开的方子,才吐血而亡的,愤慨自不必说。送官就不必了,痛打一顿丢出去,出出气也就罢了。
慧止是邱三脚请进武馆的,邱三脚又羞又恼,下手当然轻不了。
邱三脚只所以叫这个外号,只因曾三脚踹倒过一头牛,可知他的蛮力有多大。他对着慧止的小腿狠踢了三脚,仍嫌不解恨,又补了一脚,慧止两条腿立时就断了。
邱三脚命师弟将慧止丢得远远的。不知是邱三脚的吩咐,还是那帮小师弟想要慧止抵命,竟将他丢到了人迹罕至的废桥下面。
天门听慧止的经历,不由唏嘘,说:“法师啊,这一遭水火之福,不知是哪方神仙所赐。福来福去,想来定是你命中该有的……”
慧止一怔,忽然想起来,这不是他在韶州和天门说过的话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