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门看到宋得明,像看见鬼魅一样,心里咯噔一下,知道一层窗户纸将要捅破。
宋得明冲他一乐,比划着咿呀两声,意思是你小子的命真大,快给江晨磕头,谢谢他的救命之恩。
天门装作看不懂,说:“洪教主,我去瞧一眼朱先生。”
洪秀全当着宋、江两的面,不好再提慰留天门的事,便道:“头疼脑热不算病,想他这会儿应该好些了。你去转达我的意思,晚上我设宴为你们压惊。”
洪秀全转头问宋、江二人:“那边的事情可都平息?”
宋得明点点头,江晨面有喜色,道:“回教主,宋师爷妙计安天下,一语定乾坤,教众全都欢颜而散。”
天门一只脚刚迈出门,听到这句话,忍不住“扑哧”一下笑出来,心说江晨也算是宁折不屈的汉子,怎沦落到拍马屁不知害臊的地步。
洪秀全却极有兴致,问道:“哦,讲来听听,是何妙计。”
“宋师爷写了十六个字,‘天降洪福,祥云铺路,天国开门,世人福音。’”
洪秀全心道,这又是从邵天门的话生发出来的,看来此人必得留下。
“这样便可以?”
“属下领会宋师爷的深意,一番释解,便深入人心,征服了教众。”
“你是如何释解的?”
“事因天门的话而起,自是圆了他的话才能服众。”
江晨道:“‘天降洪福’不必说了,当然是指教主您。后面三句,说的是教主来到人间,将要为世人铺出一条五彩祥云之路,带领世人敲开天国的大门,人人可登太平盛境,从此脱离凡间苦海。这既是您的福音,也是天下人的福音,人心所向,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
洪秀全点头称赞,然后言不由衷地道:“释解的好,天门的话虽不必当真,却可以借来收拢人心,也未尝不一件好事。”
宋得明在便笺上写道:“天门的话要当真,由此始,这便是我们的纲领。”
洪秀全迟疑道:“只怕杨秀清等人从中作梗,群起攻之,反而不好,此事须从长计议。”
江晨道:“千尺高台,起于垒土。只要千千万万教众认可,便是有几人发出异声,也尽被遮蔽。教主不必多有顾虑,此说法既已出来,很快便传遍会中,乃至全桂,要紧的是如何加以利用,使之变成真理。”
宋得明写道:“宋意亦如此。”
“不知天门那些话,朱九涛可曾听见,他如今是‘天地会’的总瓢把子,要防他吃心生忌。”
洪秀全想到这一层,便有了留下天门的借口:“若他没听到天门的话最好,想个法子将天门从他身边调开。”
江晨道:“何不把天门留在‘拜上帝会’……”
江晨话说一半,扫了一眼宋得明,怕他多心,便打住了。
宋得明一笑,写道:“甚好,朱也要留下。”
洪秀全见两人都同意留下天门,心中暗喜,此事由他二人嘴里说出来,再好不过。
宋得明为何要留下朱九涛呢?朱九涛可是“天地会”的“大总理”,他来了往哪里摆?“天地会”堂堂大帮会,他会归附立足未稳的“拜上帝会”?
宋得明看出洪秀全的疑虑,挥笔奋书,洋洋洒洒,将他的计划写满了几页纸。
宋得明说,“天地会”创于明灭之后,以“反清复明”为宗旨,满清皇帝代代镇压,却几起几落,残喘至今。只所以剿而不灭,全因“复明”二字。如今天下动荡,满清将倾,反清志士,不仅遍布两广及东南西南诸省,乃至大半个中国,皆有暗中结社举旗者。
反清是目的,“复明”是借口,但“复明”须有“明”可复,朱九涛为明朱后裔,拉他入伙,顺乎法理民心。抢他在手,等于占据道义高地。“天地会”多英雄豪杰,焉能听命于头无寸功的朱九涛?他这个“大总理”,必是虚名。既然“天地会”能抢他去,我们也能抢他来……
洪秀全看罢,拍案叫好,道:“我与朱九涛打过交道,岂能不知他的底细。正琢磨他是怎么做到‘天地会’的‘大总理’的,潜明一语惊醒梦中人,解了我的困惑。”
江晨道:“该如何留住他呢?会否因此得罪‘天地会’?”
宋得明写道:“这需要知道他为何出现在金田一带。”
洪秀全道:“这个不难,快快设宴,我与他叙叙旧。”
江晨忙出去准备,少顷酒宴摆好,洪秀全亲自去厢房请朱九涛入席。
朱九涛服药之后,出一身大汗,虽仍觉浑身无力,神智总算完全清醒了。天门进去唤醒他,将自己的预感说与他听。
“‘拜上帝会’虽不是龙潭虎穴,却好比陷井深池,只怕我们进来容易,想出去就难了。”
“我是‘天地会’的人,他敢把朱某怎样?莫说本会弟兄不是好惹的,便是一个苏三娘,也能闹他个天翻地覆。”
“他们不会把你怎样,会像‘天地会’一样对你彬彬有礼,请你做总教主。”
“哈哈哈,太好了,朱某便将两会合二为一,我做总首领,你来做军师。”
“朱先生,你的病还没有好吧?”天门伸手去摸朱九涛的头。
朱九涛推开天门,道:“我不是说胡话,我拿此话难为洪秀全,要他去和苏三娘商议合帮并会,苏三娘定然不会答应,我们不就脱身了吗?”
“你是想两头都讨好?”天门使劲摇头:“洪秀全会上你的当,宋哑巴可不会。”
“若他们强留,你有何法离开?”
“眼下还没想出法子。”
“那不就结了,我觉得这法子行得通。”朱九涛说完,又喃喃自语:“爷娘亲亲的,朱某成了香饽饽啦!”
“朱先生,切记一句老话,祸从口出。你便依旧装病,给他来个徐庶进曹营——一言不发。容天门慢慢想法子脱身。”
“你怕什么,哪里不是安身?”朱九涛疑道:“你别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吧?”
“有啊,半年前,天门险些命丧于此。这儿的人没道义,没人性,不可相与。
朱九涛笑道:“患难一场,你觉得还是朱某值得相交吧?”
天门在心里冷笑,小爷差点让你丢在半道上,还有脸说这话,真是恬不知耻。嘴上却道:“是啊,我们是过命的兄弟,天门当然最信任你。”
洪秀全笑呵呵地走进来,道:“朱兄,久违了。”
朱九涛在床上撑起身子,恹恹地道:“请洪兄恕朱某失礼,这病来得凶猛,去得也不痛快,只能躺着说话了。”
“朱兄,我问过郎中,你只是偶感风寒,并无大碍,歇了这大半天,想来也饿了。我已备好酒宴,我们久别重逢,总要喝几杯酒,好好叙叙旧才是。”
一提到酒宴,朱九涛的肚子“咕咕”叫起来,洪秀全听得真切,笑道:“你听,朱兄的五脏庙敲钟啦,快起来吧,我先去上房候你大驾。”
朱九涛下床更衣,来到上房。洪秀全已在上首坐好,左右空出来,一望而知是留给他和天门的。下首坐着江晨,江晨两边是宋得明和韦昌辉。
朱九涛冲众人揖了揖,表示谢意,然后挨着洪秀全坐了,天门并不客气,在另一侧落坐。
韦昌辉好像不太满意座次的安排,故意移动椅子,弄出“吱吱呀呀”的声响。洪秀全瞥了他一眼,他才老实下来。
小丫头上前斟酒,朱九涛攥着酒杯不撒手,道:“酒药不同食,朱某有疾在身,恕不奉陪,各位请自用。”
“酒是药引子,哪有不同食的说法,”洪秀全夺过酒杯,摆到桌上:“斟上,我们是多年不见的老朋友,老友相见,哪能没有酒呢!”
天门瞧着众人都面含微笑,却分明是笑里藏刀。心下明白,这既不是接风洗尘酒,也不是叙旧压惊酒,而是杀机四伏的鸿门宴。
天门给朱九涛暗递眼色,让他不要沾酒,以防酒后失言。
朱九涛点点头,表示心里有数。谁知才转过头去,洪秀全已持杯在手,和他响亮地碰了酒杯。
洪秀全身为教主,下面坐得都是他的属下,他敬的酒不能驳面子。朱九涛端着酒杯道:“洪教主,咱们叙旧为主,饮酒次之……”
洪秀全截住他的话,激他道:“朱兄的酒量我是知道的,当年咱们流觞对诗,你可是连干过十八杯。今日这是怎么了?做了‘天地会’的‘大总理,’便和洪某生分了?”
“我这个‘大总理’,不过是……”朱九涛话到嘴边,觉得有些不妥,忙舌尖一滚,道:“我怎敢与洪教主相比,你是主,我是客,我须留些分寸,防着酒多失礼,贻笑大方。”
“这里全是自家弟兄,谁会笑你,来,来,干杯。”
洪秀全说着便酒杯见底,朱九涛只得奉陪,一来二去,转眼三杯酒下肚。
韦昌辉等洪秀全和他对完酒,也举杯相敬。
朱九涛不敢再喝了,按着酒杯不撒手。
韦昌辉道:“朱大总理看我不起是不是?”
这话就重了,朱九涛解释道:“韦教主哪里话,朱某大病未愈,难胜酒力,我便略沾一沾酒杯,表示谢意吧。”
“朱大总理贵为上宾,又是懂孔孟之道的读书人,在下诚心敬酒,哪有沾沾酒杯的道理。”
天门解围道:“韦教主,朱先生身体有恙,你是知道的,何必强人所难。俗话说,酒……”
“你住嘴,我敬朱大总理酒呢,轮不到你聒噪。”
韦昌辉借题发挥,出言不逊起来。
洪秀全忙道:“昌辉,不许无礼,天门是朱兄的人,也是咱们‘拜上帝会’的客人,敬酒便敬酒,万不可失了礼数。”
朱九涛见要冷场,忙笑道:“天门怜惜朱某的身子,话说得不合时宜,韦教主莫怪,我饮了这杯就是。”
江晨担心伤了天门的面子,忙着举杯和他暖场。天门顾着应付江晨,便顾不上提醒朱九涛,一时间,杯觞交错,乱作一团。
菜没动多少,酒过了不知几巡,再看朱九涛,已经舌根发硬,嘴上失了扊扅,信口开河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