恭亲王的话让屋内的空气一下子紧张起来。
曾国藩和恭亲王全和穆彰阿牵着关系,而穆彰阿和惠亲王向来是势如水火,曾国藩唯恐惠亲王吃疑,是他有意拖住天门,等恭亲王来抓小辫子,顿觉如芒在背,手心里汗潸潸的。
惠亲王当然不惧奕訢,见他已把话挑明,索性送下来,请众人也都入坐,让下人换上新茶,边慢慢啜饮边想对策。
奕訢坐下来,却仍攥着天门的手腕子不放。天门站在他身旁,笑说:“六阿……”
惠亲王嘴里含着茶,“唔”了一声。
天门忙改口道:“六王爷,您尽管松开手,天门还能跑了不成。”
奕訢因争夺皇位的事,天门不肯出手相助,一直怀恨在心,上一回差点便动了杀心的,这回终于抓住把柄,岂肯轻易放过他。
天门脱罪而逃,潜回京城,如交到刑部,是要罪加一等的,只是这样一来,便得罪了惠亲王。奕訢一时没想出好办法来应对此事,茶在放在跟前,也无暇动它,一心要想出个两全齐美的法子。
“六王爷,这茶香得很,您不品尝品尝?”曾国藩将茶送到奕訢手上。
奕訢这才松开手,接过茶,抿了一口道:“好茶,五叔府上哪件东西不是精益求精,只是这天门搁在府上不太……妥当吧?”
天门说:“六王爷,您慢慢品茶,天门要去柴房闭门思过了。”
惠亲王听天门如此说法,马上懂了他的意思,挥手让他出去。
“慢着,话没说清楚,你别想溜。”
“老六,你和天门有过节吗?还是故意当着曾大人的面,要我难看?这可是在我的府上。”
“五叔,侄儿哪敢跟您过不去,我这也全是为您着想。”奕訢话藏机锋道:“天门是钦犯尽人皆知,今儿个我不撞见也就罢了,既然我已知道他逃回京城,若视而不见,岂不是知情不报……”
“你怎知他是逃回京城?”
“这不就在眼前吗?”
“老六啊,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完全不懂先帝一片苦心啊。”
“此话怎讲?侄儿愿闻其详。”
“先帝不豫之时曾下诏召我回京,你可知道?”
“知道。”
“诏书上要我将天门带回京,你可知道?”
“他竟有如此大的面子?来去都由五叔亲自押送?”
那时奕訢只是皇子,仍在上书房读书,依照宗法律令,不准打听朝政大事,当然对皇上的上谕不甚清楚。
“你可以去问文庆。”
“我当然相信五叔的话,”奕訢道:“先帝要天门回来……可也没听说给他免罪呀?”
“是没免罪,可既然要我带他回京,你道为何?难道是要杀他吗?当然不是,而是要重用他。天门天资聪明,禀赋极高你是知道的,先帝担心他被奸人利用,搅和到立储大事里去,因此才将他支得远远的。先帝临终前,自知去日无多,太子已立,大局已定,才要我带天门回来,本想赏他个官做的……”
原来天门不肯出手助他,症结在这里。奕訢瞧了瞧天门,对他的恨意渐渐消去大半。
“那为何没有下旨?他说去柴房思过又怎么讲?”
“天门没有功名,怎好进公门?先帝不放心他在外面放浪形骸,误交损友,因此便令我收入府中,好生管教,要他用心读书,修心养性,以备将来为朝廷效力。前些日子,他借我忙于先帝大丧,趁机溜了出去,险些惹出祸端,我便将他关进柴房,闭门思过。谁知他劣性不改,今日竟闯入‘集兰斋’,惊了恭亲王的大驾!”
惠亲王一番话,进退有据,即便奕訢仍有疑惑,打听出天门曾被顺天府尹捕过,也挑不出半点漏洞。
曾国藩暗暗钦佩惠亲王的随机应变,道:“先帝真乃远见卓识,爱惜才俊之心良苦。姓薛的那个道士也和天门一样有些神通,可惜少于管教,行为失检,以至于害人害己,连累文庆大人受到责罚。”
曾国藩这通边鼓敲得好,援引薛执中的例子,把惠亲王的话坐实,再高高捧起先帝,将天门藏身惠亲王府的事,设计为先帝对天门的爱护,如此一来,纵是奕訢仍不信服,也不敢质疑先帝。
惠亲王和曾国藩,再加上一个天门,三人全是人尖儿,对付奕訢绰绰有余,几个回合下来,奕訢已经败下阵来。
事情赖到了道光皇帝头上,莫说死人无处对证,便是道光活着,奕訢敢去问吗?这件事便遮掩过去了。
天门见好就收,赶紧躲了出去。
惠亲王让管家叫来南粤的厨子,由他当面布置菜肴。惠亲王说了四样茶点,让厨子先送上来,然后报出一大堆稀奇古怪的菜名,并刻意加上一句,“今儿这两位,都是本王最尊贵的客人,你要拿出看家本领,多花些心思。”
被惠亲王如此看重,曾国藩自是诚惶诚恐,手探进钱袋里,随手掏出一个银锭来,赏给了厨子。
“这是我和六王爷的心意。”
奕訢笑笑:“谢谢曾大人。”
惠亲王道:“穆彰阿和文庆同日革职,才下朝没多久,伯涵便到了文府。我算着时辰,伯涵应该还没来得及去穆府吧?”
“是,文府顺道儿,因此下官便……”
奕訢话不饶人,“什么顺道儿,你是觉得文庆委屈,穆彰阿是咎由自取吧?”
“老六,你这张嘴,越来越利害了。这里没外人,五叔也不怕你不高兴,多说一句,你已经做了亲王,言行举止要有个王爷的样子,别叫外人闲言碎语的。一日两位大臣被革职,皇上正心烦着呢,你这些日子千万别再给他添堵。”
“侄儿正是觉得这里没外人,才口无遮拦的,在外头我才不会多嘴多舌呢。”
“你能把持得住分寸,五叔甚是欣慰,你要相信我的直觉,用不多久,皇上便会让你试着挑些担子。打仗亲兄弟,你要多帮衬着些皇上。”
“我才不挑什么担子呢,我要以五叔为榜样,做一个‘散仙’。”
“你快别拿五叔开涮啦,”惠亲王转过脸来看着曾国藩道:“伯涵,近来可有家书到京?有没有关于南方乱匪的只言片语?”
“回王爷,家书倒是常来,有关广西乱匪的事也曾提及一些,不过都是些无关紧要的闲话。”
“说来听听,那边的局势如何?”
“前几天才收到九弟国荃的一封信,他说风闻湖南许多乡下,早于一年前便有许多广西口音的小贩,在黑市上大量采买废铁等物,近来更甚,因采购量大,价格抬得奇高,很多农户为换钱贴补家用,将农具都卖掉了。”
“他们采购废铜烂铁作何用处?”奕訢问道。
“据小贩说,买废铁是为卖给官府造船之用……”
“造船厂不是有专用的铁厂吗?怎会向小贩收购钢铁?”
“下官的九弟也有这样的困惑,因此才在信中略提了一提。”
惠亲王道:“这还用问,必是乱匪打造兵器所用。”
“如此大量采购钢铁,地方官员会毫无察觉吗?怎不制止?”奕訢问。
“地方官员哪里管得过来,再者说,这种费力不讨好的差事,谁愿意去做。”
“国荃还提到一件事,上个月,有一伙流寇跑到湖南边界骚扰百姓,有乡绅组织团练乡兵抵抗,打死打伤十数人,其中抓获一个匪寇,审讯后,说是‘天地会’的人。”
“‘天地会’?不是早被镇压下去了吗?怎么又冒了出来?”奕訢道。
“也可能是‘太平军’假冒的……”
“‘太平军’又是怎么回事?”奕訢什么都好奇,不停打岔。
“伯涵,令弟可提到过‘太平军’?”
“不曾提过,不知惠亲王从哪里听来的这个说法?”
惠亲王不能将派天门深入“拜上帝会”的事情讲出来,因此略一沉吟,道:“我在广州时便听过这个说法,现在还不甚明了,究竟是‘拜上帝会’组建的叛军,还是另有一伙匪寇。”
“两广各地,帮派林立,也有不知天高地厚自立为王的,什么‘三合会’,‘天地会’,各种说法都有,也难怪那边官员无所适从,不能引起重视,才让他们渐起声势。”
“捕获的那匪寇可供出‘天地会’的首领是什么人?”惠亲王问道。
“供出来了,说是一个叫苏三娘的女人。”
“女人做匪寇首领?还有这种事?”奕訢甚感惊奇。
“是啊,官府当然不信,也因此没有放在心上,这件事便被当笑话传得沸沸扬扬。”
“南方女子留天足,从小习武,要说参加叛军有可能,若是做首领,还真不可信。”惠亲王疑道:“伯涵,令弟也是把这件事当笑话讲给你听的吧?”
“是。”
“你相信吗?”
“下官半信半疑。”曾国藩道:“那俘虏是经过严刑拷打的,应该不会说谎。这个不太要紧,要紧的是匪寇成伙,明目仗胆与团练对打,却值得深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