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亲王的话把曾国藩吓得不轻。
他曾听人讲过“推背图”这本书,据说可以推演出自唐以后两千多年的大事。从赵家的宋朝到李家的大顺,再到朱家的大明,书中全给画了卦,留下谶语,且卦象无不应验。
曾国藩研究过“易经”,深知六爻之法是可断吉凶的,如果确切地对一件事占卜,当然可以预测出结果。只是“推背图”却传得太神乎其神,他并不相信世间有人会有如此高的智慧,可以对身后两千年的世事变迁洞若观火。
惠亲王直言不讳,竟说出“太平军”首领的名字,而且还预言要打到京城,未免太不可思议了。但是“太平军”和洪秀全都对上了呀,若惠亲王真是从“推背图”中获知的,那么还有何理由怀疑这本书的神奇呢。
天门正在惠亲王府上,他天生慧眼,可以察透天机,定是他看过“推背图”,从中勘破玄机。
即便“推背图”的预言可以相信,王公大臣聚在一起,拿一本禁书上的话议论国事,仍是极大的忌讳。
惠亲王和奕訢可以不怕,曾国藩却听得心惊肉跳。
偏在此时,皇上亲临王爷府来了。
怎会有如此的巧事,难道说议论天机,惹怒了上天,知会“天子”惩罚他们来了?!
曾国藩一边胡思乱想着,一边身不由己地站起身,随惠亲王去接驾。
奕詝登基后,已将年号定为咸丰,只待正式改元后启用。
咸丰从小常到惠亲王府来玩耍,对府里的一切都很熟悉,不待惠亲王等人迎到门口,已经走了进来。
咸丰没料到奕訢和曾国藩会在,瞧见他们,脸色不由沉了下来。
“起来吧。”咸丰对跪接的奕訢和曾国藩冷冷地说。
惠亲王猜到他会不高兴,解释道:“老臣去年在广州,吃着粤菜味道不错,带回一个厨子,恭亲王听说了,非要来尝尝新鲜。曾大人是在文庆那儿遇见的,老臣近来读‘庄子’,有些地方不大明白,顺便请他来给老臣一解困惑。”
惠亲王以“庄子”暗示咸丰,他们的聚会,绝无结党营私之意,而是一种朋友间的消遥交游。
咸丰心领神会,再想到惠亲王的为人,便将心中的疑虑消解了,笑道:“哦,可着大清国,也就皇叔懂得吃,会吃,能吃出花样。改天让你府上的厨子进宫去,做几道菜给朕尝尝。”
“老臣莫敢不从。”
“老六,朕这一来,没坏了你的食欲吧?”
奕訢一语双关道:“皇上,我可不敢背着您偷食。五叔琴棋书画俱佳,潜心老庄学说,我是找个借口来参详修身之法的。”
“你年纪轻轻的,学什么老庄,朕将来还指望你多分些担子呢。”
惠亲王笑道:“皇上这是生怕老臣带坏了恭亲王呀!”
“哈哈哈,皇叔多虑了,朕不是怕你带坏他,而是你那套做人的哲学,他未必学得来的,你若教他些‘孙子兵法’或许他会感兴趣。”
“恭亲王,皇上的意思你可听懂了?”
“皇上圣明烛照,对臣弟的一切了如指掌。虽然皇上的意思臣弟尚不大明白,但今后一定谨遵圣谕,多读对朝廷有用的书,做对皇上有用的人。”
咸丰点点头:“你能这样想,朕心甚慰。”
惠亲王见咸丰轻车简从,深夜造访,定有什么重要的事,因而试探道:“皇上操持政事十分辛苦,深夜出宫可是为散心解闷?”
他这样说,也是提醒奕訢和曾国藩,这里没你们什么事了,快告退吧。
曾国藩站在旁边,听他们叔侄谈得热闹,觉得自己在这里实在多余,便瞧空子向咸丰准他先行告退。
咸丰含笑道:“朕从小便跟惠亲王最亲近,他为人正直,是非分明,国藩要多和他这样的人交往才是。”
曾国藩道:“皇上训导得是,臣今后一定多向惠亲王请教。”
“跪安吧。”
曾国藩识相下去了,奕訢却没有他的城府,仍坐在一旁,全然不理会惠亲王频频给他递过来的眼色。
咸丰也不避讳奕訢,道:“皇叔,朕知你与文庆私交甚好,也知穆彰阿心怀叵测,故意加害他。可是朕初掌皇权,根基未稳,许多大臣等着瞧朕的笑话呢。朕明知这样处置委屈他了,可也不能不忍痛拿他开刀,你不会怪朕吧?”
大臣们谁敢看皇上的笑话,他这话其实是说给奕訢听的。
奕訢没有听出来,笑说:“君叫臣死,臣不敢不死,皇上要惩罚谁,说他是错的就是错的,何必瞻前顾后。”
惠亲王摇了摇头,道:“皇上做得再好不过,于律法讲,他世受皇恩,身负要职,却不能为皇上分忧,皇上这样做,已是十分的宽宥于他了;从君臣之道论,做臣子的应尽心尽力效忠皇上,只要是对皇上和朝廷有利,就不叫委屈。因此老臣没有理由不支持皇上!”
惠亲王知道咸丰绝非仅为此而来,道:“皇上,您……不会只为了和臣说这件事的吧?”
“当然不是,”咸丰瞥了一眼奕訢,顿了一下道:“皇叔上一回和朕说过,广西乱匪动作频繁,绝不可大意,朕思之再三,觉得十分有道理,撤换地方官员加强防备仅是权宜之计,要想长治久安,仍得按先帝的计划办,尽快派得力的人去剿灭乱匪。只是派谁去最合适,朕拿不准主意,那些军机大臣们只会扯皮,也没个定法,朕想听听皇叔的意思。”
“皇上,遵照祖宗章法,老臣是不能参与政事的……”
“皇叔,您这可是推托之辞啦,先帝在位时,您查办过庄家冤案,也任过钦差亲赴两广,怎么叫不能参与政事呢?”
惠亲王心里说,先帝是先帝,你是你,我还未摸透你的心思,岂敢不谨慎从事。
“皇上,那时老臣也仅是做些无关紧要的闲杂差事,如今您问老臣军国大事,老臣不敢有违祖制。”
“皇叔,祖制是为爱新觉罗的江山永固而定的吗?”
“是啊。”
“那不就结了,皮之不存,毛将焉附。为江山社稷着想,岂能受困于祖制家法?上阵亲兄弟,打仗父子兵,治理国家,举贤不避亲才对,皇族血亲中,像皇叔这等人才,为何不用?”
“皇上圣明,自古便没有一成不变的宗法,革新除弊才是国家兴盛之道。”奕訢兴奋地说。
咸丰点头道:“正好老六也在场,朕实话实说吧,朕已有主张,今后要启用有才干的皇族,皇叔自不必说,朕的意思是,等奕訢再长两岁,便去军机处行走,学着料理军国大事。”
奕訢闻听此言,更加喜不自胜,道:“多谢皇上栽培,臣一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惠亲王轻咳了一声,示意奕訢不可轻狂。
奕訢觉察出自己是有些惊喜过头,赶紧住嘴。
“皇上能有这种开明的想法,原是好的,只是此事须从长计议,先过了御史言官那一关再说。”
咸丰笑道:“朕也是这样打算的,因此才要老六多上进些,别等用人时反倒自己拿不出手。”
奕訢暗道,我拿不出手?若先帝让我做皇上,未必比你差。
“说起派谁去平叛最合适,老臣一时真想不出来。”惠亲王痛心地说:“若不是穆彰阿逼着林大人带病赶赴广西,这时便恰好能养好身子,林大人是最合适的人选了……请皇上容老臣仔细琢磨琢磨。”
“好吧,朕等着皇叔的消息。”
咸丰说完看着奕訢,笑问:“朕记得你每晚这个时候要打一趟拳的,怎么,如今撂下啦?”
因有咸丰要重用奕訢的话在先,奕訢听他提到练拳的事,忙道:“回皇上,臣一日都没撂下,只因陪皇上说话,臣不敢请退。”
“去吧,朕稍坐一会也该回宫了。”
奕訢走后,咸丰长叹一声道:“还有一件事,朕很是忧虑,想和皇叔说一说,或可一解胸中郁闷。”
惠亲王明白,这才是他来见自己的真正目的,忙道:“请皇上明示。”
“朕风闻姓薛的那个妖道,曾在外头议论朕,称他推演过朕的寿限,说朕……”
“皇上,那种妖人的疯话,您不必放在心上。”惠亲王听他的话意,知道再讲下去非常不妥,虽然他是咸丰的叔叔,可是君臣有别,君心难测,他还是不听为好。
“皇叔,这屋内只有我们叔侄二人,我不拘君臣之礼,你也不必有何顾虑。朕这个困惑不和你讲,还能向谁诉说?”
“这个,皇上这样说,倒叫老臣诚惶诚恐了。”
“做皇上有什么好,一旦坐到皇位上就成了泥塑木雕,人人供着,人人敬着,自个儿也要时时端着,笑不得哭不得,怒不得骂不得,连找个说心里话的人都难,唉,当初先帝若把这位子交给奕訢该多好。”
“皇上,您可千万不能这样想,先帝圣明烛照,绝不会看走眼的,您也万万不可辜负了先帝的信任啊!”
咸丰瘦小的身体缩在椅子里,酱色的长袍映衬得他愈加孱弱。
“那妖道说朕仅余十年的阳寿,”咸丰又叹了一声道:“皇叔,十年后朕才三十岁啊!”
“皇上,”惠亲王犹豫了一下道:“老臣说那妖人胡说八道,并不能宽您的心,邵天门正在老臣府中,可否听听他怎么说?”
“什么,天门在你府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