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大的风浪,总有停歇之时。邵家因韦符而起的这一场风波,最终因梁氏归天,韦符病倒而平息。
钱六子在梁氏倒头的第二天晚上,便被邵府的家人扔出门外。他捂着脖子去找宋斯文,见了面只能“呜呜”干嚎,一个字说不出来,他已经哑了。宋斯文丢给他几文钱,叫他滚。钱六子滚到街上,成为一个乞丐。
韦符这场病,来势凶猛。他从春香楼回到家,睡到半夜只觉得浑身乏力,上吐下泄,接着便昏迷不醒,胡言乱语。两天时间,竟瘦变了形。
韦符服了仁和堂刘先生开的药,总不见好,后来刘先生不敢给他看了,道:“韦大人,我道行浅,您这病我瞧不了,还是赶快另请高明吧。”
大夫走马灯似地换了一个又一个,都束手无策。宋斯文觉得蹊跷,几经打听,听说苍县有一位羊仙,神奇得很,能看透各种怪病的来龙去脉,并且药到病除。
宋斯文专程去苍县摸羊仙的底细,到了苍县才知道,羊仙在苍县的名气很大,人人都称她是活神仙,家家户户每到清明节那天,都要排着队去她门前烧香拜她。
据说这位羊仙以前不是仙,是一个练家子的小女儿,姓扬,艺名叫扬小角。其父为她取艺名,当然是希望她能学点功夫,跟着家里人卖艺挣钱的。但扬小角不爱练武,打骂都不管用,就是不学。父亲没办法,就买一只羊羔给她养着,扬小角把那只山羊从小养到大,家里杀几回都杀不成。她日夜守着羊说:“不能杀,我姓扬,扬就是羊,怎么能杀自己呢。”
那只羊一直活到老死。扬小角一生未嫁,在五十四岁本命年时,得一场大病,半死不活,人事不醒。一直病了七七四十九天,到清明那天,病突然好了。病是好了,但扬小角一头乌黑的头发却变得雪白,连眉毛都是白的。
扬小角再出现在乡人面前时,便成了神清目明,神通广大的仙姑。
扬仙姑的神通只用来治病,无论什么样疑难杂症,只要找到她,保证药到病除。扬小角治病的手段很奇特,她不用符不用咒,也不开方子,只是搭法台学羊叫,蹦蹦跳跳半天山羊舞,然后自一个布袋里抓一把青草,在嘴里嚼几嚼,教病人吃了,吃完肚腹一热,马上红火满面病就好了。因此人人都称她为羊仙。
扬小角是清明那天得道,清明便成了羊仙的成道日。每到清明,不管得过羊仙救治还是没有求过羊仙的,都会去拜她。三两年的功夫,扬小角住的扬家庄,清明节那天便庙会一样热闹。
宋斯文找到羊仙,把韦符的病情说了,欲请她去京城走一趟。
宋斯文说了半天,羊仙惜字如金道:“真佛不离仙山。”
宋斯文一想有道理,羊仙不是江湖游医,她是以法术治病的,离了扬家庄,兴许法术就不灵了。
宋斯文回到京城,雇了辆马车,把韦符拉到苍县。
羊仙看也不看韦符,要宋斯文把他丢在一堆干草上,伸手到那堆干草里拣出一根,衔在口中,围着韦符转了一圈,然后跳上法台。
羊仙在法台上双手高举,“咩咩咩”三声,接着开始蹦跳起舞,边舞边山羊一般呢喃鸣叫,那舞姿如山羊跃动般轻盈优美,鸣叫如山羊唱歌般高吭清脆。羊仙且歌且舞,一点儿都不像六十岁的老妪。
羊仙唱跳完毕,跳下台来,面不改色,呼吸如常,在一把椅子上坐下来,道:“这位大人定是招惹了不该招惹之人,见了不该见之物。我若没看错的话,应该是叫仙气雾到了。”
人死之后,有出殃之说,宋斯文是知道的。死人的灵魂为殃气,离开肉体远去,殃气凶猛,阴邪无比,若被殃气雾到,非死即伤。可是那日梁氏刚咽气,怎能那么快就出殃呢?
宋斯文将那日硬闯梁氏灵堂的事说了。道:“仙姑,您说的可是梁氏的殃气吗?”
羊仙闭目瞑想片刻,语气坚定地道:“不是殃气,是仙气。”
宋斯文道:“怎么是仙气呢?难道梁氏成仙了吗?”
“仙家的事,你们常人怎能看得清。”
宋斯文有些不服气,道:“晚生还是不明白,请仙姑明示。”
羊仙道:“平常人的灵堂叫灵堂,那位老太太的灵堂是升仙堂,你们打扰了仙家的成仙大典,活该受到惩罚。”
韦符躺在干草上,仅剩说话的气力,道:“我们一起进去的,为什么宋斯文好好的?”
羊仙道:“奥妙就在那个童子身上。仙家的法事,莫说常人,即便过路神仙,都要躲一躲的。仙家慈悲,并不愿伤害你们,这才委托那童子守住法门。不想你们太无礼,硬要自寻死路。”
羊仙又道:“纵是如此,仙家仍然网开一面,借那童子的血,给你们做护身符,以防你们被仙家的凌厉之气伤到。宋先生万幸躲过一劫,你自作聪明,只能自作自受。”
韦符听了,脸色苍白,一下子又昏迷过去。
宋斯文越听越觉得有道理,越想越后怕,连道:“罪过,罪过,小人愚昧无知,得罪了仙家,还望仙姑在仙家那里多美言,宽恕我等的罪孽。”
羊仙道:“人死之后,归于六道,六道是天道,阿修罗道,人道,畜生道,饿鬼道,地狱道。天道之外的疾患阴邪,以小仙的法力,都可以解除。那位老太太是入的天道,升天成仙的,韦先生是受天道的仙气惩罚,小仙无能为力。”
羊仙说完,韦符醒了过来,硬撑着打个滚跪爬在地,磕头如捣蒜,道:“仙姑救命,仙姑救命。”
宋斯文也忙跪拜道:“仙姑发发慈悲,救救韦大人吧,您要是撒手不管,我们可真没办法了。”
羊仙道:“你们求也没用,小仙无能为力。不过有一个法子或许可以一试。”
宋斯文与韦符齐声道:“仙姑请讲。”
羊仙道:“凡事有因有果,欲消业障,须借业力,你们去求求那童子吧。”
宋斯文和韦符以为羊仙是敷衍他们,道:“求那孩子?难道一个懵懂无知的孩子,竟会比仙姑的法术还高明吗?”
羊仙看破他们的心思,并不解释,道:“你们走吧。”
两个人又央求许久,羊仙再不理他们。
从京城到苍县,走官路四百多里,来回十几天。韦符重病之身,颠簸之苦实在无法忍受。韦符的脾气本就暴躁,这一番痛苦熬煎,让他更加恼怒,除了昏迷过去能得安静,只要醒过来,把那宋斯文骂个不停。
宋斯文好心救他,却落得浑身的不是,气得几次想丢下他独自回京。可又不敢,小不忍则乱大谋。不管韦符如何混帐,他毕竟是穆彰阿的义子,韦符真若死在半道上,穆彰阿那里可不好交待。宋斯文只能背地里抽自己几个嘴巴,一路忍气吞声,好呆挨到京城,将韦符送回家,再也不肯露面。
回到家,韦符的病情更加沉重,时而清醒,时而昏迷,人瘦得只剩一把骨头。人越是将死,越是想活,韦符想起羊仙的话,求生的本能让他很想去邵府一试。但是他好面子,没主见,好着的时候尚且全靠宋斯文出谋划策,病倒了更需要有人鞍前马后。
于是韦符叫家里人去请宋斯文,请了几次,宋斯文迫不得已才去见他。
韦符第一次服软,低声下气地道:“宋大哥,我这臭脾气你是知道的,以前我多有得罪,您大人不计小人过,多担待。咱们兄弟一场,如今我只剩一口气了,能不能活下来,全仰仗您了,这些钱,您拿着,只要能把我病瞧好,今后我韦符的一切都是您的。”
韦符拿出这些年搜刮来的钱财,足足有两千两银子,全交到宋斯文手上。
宋斯文要的是他的话,不要他的银子。宋斯文不缺钱,也不贪财,只想出人头地,扬名立万。若能借此机会降服韦符,把他变成自己的傀儡,今后在他面前说一不二就够了。看到韦符这副熊样,宋斯文总算出了口恶气。
于是,宋斯文假惺惺地道:“不瞒您说,我从苍县回来就病倒啦,这不,病刚见轻就过来瞧您。咱们是兄弟,您别拿银子埋汰我,为您赴汤蹈火是我应该做的。”
瞧着宋斯文无比诚恳,韦符的眼泪忍不住掉下来:“宋大哥,还是您对我好。咱就照苍县仙姑的话去做,辛苦您去邵府跑一趟吧。”
宋斯文一心想攀上穆彰阿的高枝,眼珠子一转道:“我去邵府没什么辛苦的,抬腿就到,可是我一介百姓,怕是邵大人不待见啊。如果请穆大人说一句话,或写个条子,就好办了。”
韦符道:“这还不好办吗?义父不会不管我的死活,你去穆府见我义父吧,就说你是我的结义兄弟,向他老人家讨张条子。”
有了韦符的话,宋斯文去见穆彰阿就有了敲门砖。但凡能见到穆大人,凭他的满腹才学和三寸不烂之舌,定能让当朝大学士另眼相待,接着自然而然地牵扯上关系。
世间的平凡人等只所以平凡,因为结交皆平凡者。欲求平步青云,须脚下有祥云。祥云升自风起处,单凭韦符小小的兵马司副使,真入不得宋斯文的法眼。但韦符算是一个风口,宋斯文守着他,才能等来风起云涌的时刻。
起风了,祥云还远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