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话称作金口玉言,话一出口,很少有收回成命的,即便收回,也须很婉转。
咸丰皇帝要天门进宫伴驾,天门连个“不”字都没说,便将这件事含混过去了。
咸丰和惠亲王竟然都没有留意到。
不仅如此,皇上还有求必应,解下玉佩赠于天门。
天门比皇帝还有魅力,准确些说是魔力,可以将皇帝的威仪尊严化于无形。
这件事过去很久,直到天门离开京城,惠亲王偶尔一次回想那日的情景,不禁感到恐惧。恐惧什么呢?三人当中,竟然以天门为主,他和咸丰全都被天门牵着走,他们做出的每一个决定,都是天门的意思。
“孙子兵法”里说,“不战而屈人之兵”,当然这句话用在天门身上不合适,应该用哪句话来表现天门的魔力呢?惠亲王翻了许多书,终于在天门常提到的“道德经”里找到了答案。
“道德经”有一段经文是这么说的:载营魄抱一,能无离乎?专气致柔,能如婴儿乎?涤除玄览,能无疵乎?爱民治国,能无为乎?天门开阖,能为雌乎?明白四达,能无知乎?生之、畜之、生而不有,为而不恃,长而不宰,是谓玄德。
惠亲王认真研究了这段经文,解读出来后,觉得天门已经达到其中的境界。
神形合而不分;精气柔顺如婴;杂念尽除洞察于心;爱家国而遵行自然无为;以不变应万变而宁静;明白四达,不动心机。任万物生衍而不占有,由万物仰望而不主宰,这就是天地至尊的“玄德”啊!
经文里有“天门”二字,不知天门的名字是否取自这里——当然不是,那是邵如林从“梅花诗”里得到的启发——若是,就是天门与这段经文已经暗中契合了;若不是,那便是天意,天门已经修炼到化境的地步了。
或者天门根本不是后天修炼的,而是与生具有的。
尘世间,历朝历代,那么多的帝王,他们只是囿于一城一池,一方土地上虚妄的王,他们头上的桂冠,手中的权杖,如击鼓传花游戏里的鲜花,随着鼓声起止,仅在手里停留片刻而已,转眼不知又将落入谁人手中。
真正的王不是因主宰万物,驱使万物,以具象存在的,也不是靠恩威获取的,而是一种慑服万物的精神力量。
天门正是天下之王,万物之王啊。万物之王不是神吗?天门哪是神灵附体,而是神明的化身啊。
这只是惠亲王的领悟。天门不觉得自己具有可以令万物臣服的力量,他和常人一样,也会欣喜和忧伤,也有恐惧和安详,他只是比常人多了一双隐形的眼睛,他对世间万物看得清晰,因此便超然物外。
天门在京城已露行迹,咸丰又有请他入宫之意,奕訢的鬼心眼不小,不知会不会再来骚扰。天门越来越觉得,京城虽是天子脚下,惠亲王府也是尊贵之地,可是此处却暗流涌动,远不如金田安全呢。
天门再卜一卦,测得若兰入了广西境内,而江晨一路追随,两人本该相遇的,不知何故竟然分道扬镳了。
天门担心若兰遇到不测,不敢再耽搁,向惠亲王请辞南下。
惠亲王将天门送回顺天府,由顺天府尹升堂将二人开释。
天门赖在大堂上不走,向顺天府讨要赔偿。
为将戏演得真切,府尹大人已多次提审盛猛子,假称有人告他和天门是流寇,牵涉京城一个盗窃大案。盛猛子扮作哑巴,不敢开口辩解。府尹得过惠亲王的许可,曾对盛猛子小用刑罚,虚张声势地打了二十板子。
盛猛子虽在广西算个狠角色,如今虎落平阳,便只能忍气吞声。又见那班差役个个凶神恶煞一般,不由得日日提心吊胆,生怕命丧异乡。突然被无罪释放,只想极早离开顺天府,哪敢想要什么赔偿。
天门身上有惠亲王给的盘缠,并不缺银子,偏要和府尹纠缠。府尹以为是惠亲王的主意,不敢怠慢,赶紧拿出五十两银子,想把这两尊神送走了事。
盛猛子没想到真能从官府里要出银子,扯了扯天门的衣袖,示意他见好就收。
天门说:“这可不够,一个人五十两,还差五十两呢。”
白白管了盛猛子几个月的饭,还要无缘无故掏出去一百两银子,府尹心里有苦说不出,只能自认晦气。
天门和盛猛子出了顺天府,找个酒楼大吃一顿,随后到牲口市选了两匹好马,拿着顺天府开出的开释文书,一路畅通无阻,赶回石经山。
山上原来的藏身草棚空无一人,那留守的武士和陆续赶来的弟兄接上头后,久等天门不来,便分头进京,经过多方查访,获悉天门和盛猛子被捕入狱,吓得屁滚尿流,逃回了广西。
天门和盛猛子晓行夜宿,八月刚过便到了广西。
先期回来的那几个教众,不仅给洪秀全带来天门被捕的坏消息,还带回道光驾崩的好消息。
洪秀全要得是朝廷的情报,天门的死活对他来说,并不重要。虽然仅有道光驾崩的消息,并不知官兵有何举动,无奈天门已身陷囹圄,想要得到更多有价值的情报已经不可能了。
洪秀全和宋得明密议,趁新君登基,立足未稳,立刻举事。
宋得能对天门被捕仍心存疑虑,为何没有江晨的消息呢?据回来的武士禀报,江晨和天门一同下山,后来江晨便消失了,他去了哪里?
天门能卜会算,对京城又了如了如指掌,且自知身为钦犯,一旦重新归案,就再无脱身的可能,他怎会如此大意?
难道是天门投案自首,以“太平军”的秘密换个将功折罪?或者是江晨做得手脚,为报私仇报官抓捕天门?
一连串的谜困惑着宋得明,他解不开,又不愿错过这个大好时机,决定试探一下官府有无防备。
于是宋得明想出一个法子,他要洪秀全下完“团营”命令后,秘密撤出金田,躲到赐谷村。赐谷村是洪秀全初来广西时的落脚点,那里的村民都是“拜上帝会”的忠实信徒,非常安全。
宋得明和韦昌辉等人坐镇金田,一面做好严密防范,一面迎候各地分会的教众。
官府本来并无提防,倒是那些“团营”的分会教主,闹得轰轰烈烈,惊动了官兵。
各地教主因上次冬节便知将要举事,这一次又得到洪秀全的命令,知道此次一定要和官府摊牌了,便无所顾忌,张牙舞爪向金田扑过去。
一路上遇商抢商,遇民掠民,遇到团练乡兵,衙门里的差役,则能打便打,能杀便杀。
“拜上帝会”各地分会,人数少的数百人,人数多的两三千人,聚到一齐,如蝗虫过境,那些团练乡兵,差役捕快哪里敢惹,当然是一击即溃,遇到便逃。
有些分会是地痞流氓为首,他们见官兵不堪一击,胆子便大起来,索性掩杀过去,追进县城,烧县衙,抢粮仓,杀官员。
就这样,不等洪秀全统一部署,“太平军”的旗子便打了出去,造反的事情便坐实了。
鹏化山分会是萧朝贵在掌管,他的实力在现有的“太平军”中最强,宋得明为防万一,并没有要洪秀全召他来金田。
等四处打起来,动静越闹越大,萧朝贵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便带了上百人的亲兵卫队,连夜赶往金田打听原因。
走到半路,正遇上一伙“太平军”和官兵交手,萧朝贵被搅了进去,两下里纠缠到一起,打得难分难解,直到快天明时,才将官兵打败。
萧朝贵命手下打扫战场,收集官兵丢弃的兵器,凡发现有重伤不及逃走的官兵,一律砍头。
“太平军”的兵士不用吩咐,也不会留活口,挥刀上前,在满地不知是死是活的人堆里乱扎乱砍,这时一个道士突然由死人堆爬出来,高喊:“莫杀我,我是金田的江晨。”
萧朝贵认得他,一把抓过来,喝道:“你怎么混在官兵里?!”
“我从京城来,正要回金田,路上是被官兵抓了!”
原来,江晨一路循着若兰的踪迹,直追到韶州城,突然断了线索。韶州城可达广西,也可达湖南,甚至若兰也许会折返回江西,四个城门四条路,江晨无法抉择该向哪里追去。
他在客栈里住了一晚,越琢磨越不对,若兰来这里做什么?她不知道广西形势紧张吗?身为女子,颠着小脚,跋山涉水数千里,不惧一路各种凶险,直奔瘴疠之地,她是为修行吗?
肯定不是,定是因为这里有值得她舍命相投的人。江晨猛然醒悟,她是来广西探视天门的呀!
好个邵天门,你明明知道若兰南行是为寻你,明明知道我们再无破镜重圆的可能,却给我画张饼,支使我没头没脑的一路追过来,你也太恶毒了!
江晨想即然若兰要寻天门,自然是进入了广西境内。他犹豫了,不知是该去广西,还是回京城找天门算账。
江晨丢下洪秀全分派的差事,偷偷跑回来,若被洪秀全知道,可不好交待。可是要回京城也难,一路走回去,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到,那时怕是天门早回广西了。
江晨横下一条心,决定冒险回广西,绕过金田,仍旧寻寺问庙,先找到若兰再说。
江晨进入广西不久,正遇上一大队官兵,为躲开“拜上帝会”教众的耳目,他便和官兵勾搭上,要随官兵同行。
他一口北方话,又是道士打扮,官兵毫不怀疑,也不管他,任他跟在队伍里。
谁知“太平军”杀红了眼,主动找着官兵打仗,官匪厮杀到一起,将江晨裹挟其中,冷不防一个闷棍,打昏在地,等他醒来,正赶上萧朝贵的人收拾战场,险些做了刀下鬼。
萧朝贵不知江晨的话是真是假,索性带他一起去见洪秀全。
江晨暗暗叫苦,心说真是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他娘的官兵也忒没用,那么一大队人马,竟打不过一群乌合之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