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门怎能不羞愧,不是因为若兰,他可能不会再回到石家寨了。
虽然他想过找机会将石珞和石玫接回涿州,以免将来受到石达开的连累,可是眼下兵荒马乱,他的计划究竟何时能实施却没有准日子。
这一回天门“失踪”,石珞不像上回那样难过了,因为石达开问过洪秀全,知道天门不是逃婚,而是迫于无奈,替“太平军”做事去了。
天门封了“少师”,做官要当差,天经地义。
石珞要哥哥置办好象牙床,备好嫁妆,一心一意等天门回来成婚。
天门回来了,“太平军”却和官兵打起来了,这个时候,若风风光光大办婚事,显然不合时宜。
天门也没有心情,若兰闯进了广西,不找到她,怎能安心与石珞成婚。
过了三四天,天门歇息得差不多了,心静下来,忽然想到那日在“天地会”,苏三娘对自己似乎颇为知根知底,而且言语之中,颇多疑点。
这事有些古怪,苏三娘怎么会知道他呢?
只因那日奔波劳累,再加上被劣香熏得头昏目浊,并未多想,如今神清目明,仔细琢磨,许多模糊不清的地方便渐渐清晰起来。
天门手里转动着扳指,神随意动,倏忽之间便将时光倒流,他又回到那日的“天地会”。
他说:“在下邵天门。”
苏三娘问他:“,你是哪个邵天门?”
“我是石达开的妹夫邵天门……”
“你可认得空云?”
庄若兰正藏于后室,听到邵天门安然无事,且在贵县又娶娇娘,便不想见天门了,怕苏三娘说走了嘴,赶紧让小丫头请苏三娘入内。
“空云师傅,外面可是你要找的人?”
“正是他。”
“枉你替他担着心,风餐露宿,不远千里来找他。那个没良心的倒是风流快活,做了石家寨的姑爷啦。”
“阿弥陀佛,那是他的缘分,贫尼是他姐姐,知道他平安无事就放心了。”
“不怕冒犯佛祖,我说句不中听的话,我是过来人,岂能瞧不出你与他之间的微妙?怕是你出家也与那个冤家有关。唉,儿女情长真是害人,出了家也难断尘缘。”
“苏香主,你想岔了,贫尼早绝尘缘,只因曾对他有过承诺,要一生守护他,因此才寻过来。”
“好吧,老天成全你们,他如今送上门来,你快出去与他相见吧。”
“阿弥陀佛,贫尼既已知道他的下落,便安心了,不用见了,请苏香主不要为难他,放他走吧。”
“不见了?你为找他,走了几个月,牵肠挂肚的人就在眼前,怎么不见一见?也好叫他知道你……”
“苏香主,贫尼主意已定,请你务必多担待些,莫说漏了嘴。”
“阿弥陀佛,不见也好,像这种见一个爱一个,一身风流债的花花公子,离得远些,烦恼也少些。”
……
天门知悉若兰竟落到了“天地会”,心里甚是欣慰,只是若兰怎么会到了那里呢?
原来,若兰以为天门既然判了流刑,一定是被圈禁到了流放地,因此一路打听着便向南而行。
若兰到了灵山,赶上天晚,寻庙不遇,正巧苏三娘率兵攻打县城抢粮,被早有防备的官兵击败,退回山寨。
快到山寨时,苏三娘见一个尼姑踽踽独行。广西地界连年遭灾,民不聊生,加上遍地匪患,连行脚和尚都早已绝迹,怎么会有年轻的尼姑出现在这里呢。
苏三娘身为女人,又刚吃了败仗,正觉凄惶,看若兰形只影单,不免同病相怜,便邀若兰到山上安住一晚。
到了山上,苏三娘与她攀谈,才知她从北方来。
若兰顺便向她打听天门下落,并称邵家有恩于她,她虽出家,邵家的事却不能不管。天门上有高堂,下有妻室,年纪尚小便获重罪,投到这凶险之地,她是出家人,来去方便些,因此才来探望弟弟。
天门在金田深居简出,没多久便又往京城,苏三娘哪里知道他的事,便让若兰暂且在“天地会”住下,等过了灾荒,路上能有乞食之所再往流放地去。
天留人是天意,人留人也是顺了天意,鬼使神差,天门竟到了“天地会”。
若兰来寻天门,只为担心他在广西吃苦受罪,不管不顾独闯天涯,如今知他好好的,且又娶一房美妾,她便一了心愿。想想自己乃是出家人,不见也罢,免得又生出许多牵挂。
苏三娘将天门赶下山,回后室默然半晌,说:“你这个弟弟看似混不吝,其实颇为心善。石达开在贵县的威望也很高,他娶了石达开的妹妹,倒是再合适不过。”
若兰勉强笑笑,计划着等“太平军”消停了,重回石经山去。
天门寻到若兰的下落,暗自懊恼那晚没有坚持留在灵山,幸好他承诺要给“天地会”送些粮食过去,正可借此机会带若兰回石家寨。
石家寨紧靠郁江,涝能排水,旱能浇地,今年春夏这场旱灾,毫发无损,仓里有不少存粮。
天门把灵山的情形向石达开讲了,石达开道:“你的意思我懂,但是时逢乱世,粮食比命值钱……我和弟兄们议一议吧。”
傅忠信和张瞎子等人听说要送粮给“天地会”,全都极力反对。
傅忠信道:“天门,你进京一趟,脑子坏掉了吧?苏三娘杀了你的马,连夜赶你下山,对你如此不义,你还要送米给她?”
张瞎子也说:“整个灵山都闹饥荒,你送些粮食过去,能够‘天地会’挨过几日?他们手上有刀有枪,自会想办法,我们先保住自己要紧。”
石达开点头称是,“‘天地会’成天吵着‘反清复明’,如今桂平已经打起来了,他们何不趁乱去官仓粮食!我们这些粮食要防被裹进战事里用……”
天门说:“石相公,诸位,正因乱世,正因有被牵进战事之忧,才要和‘天地会’交好。凭天门的观察,苏三娘是一个有情有义的巾帼英雄,今日我们赠她一车米,她会记得石家寨的恩,若哪天我们遇到危险,她绝不会坐视不管。”
石珞道:“我赞成天门的话,远亲不如近邻……”
“这儿没你说话的份,你少插嘴。”石达开道。
石珞撇撇嘴,扭身出去了,站在门外冲天门喊:“天门,你出来,别为他们瞎操心,等着‘天地会’在官仓里抢不到粮食,抢到这儿来,让他们哭去!”
傅忠信道:“谁敢!敢到石家寨来抢粮,老傅我借他一百个胆!”
张瞎子岁数大,经历过几回灾年,知道灾民的可怕,道:“大妹的话有几分道理,近些天来,由灵山过来讨饭的已见不少,若有人怂恿,难保‘天地会’不动歪心思。不如人情早送,咱们仁义,他们怎么好意思再打我们的主意。”
天门笑说:“这一层我真没想到,看来我的脑瓜真不怎么灵光了,倒是大妹越来深谋远虑。”
石珞经他一夸,害羞起来,格格笑着跑去看秋芬做针线活了。
石达开道:“既是这样,去查看一下仓里的米,留够我们吃到秋后,剩下的都送去灵山吧。”
翌日,石达开命人装满三大车粮食,派傅忠信和段小中护送,随天门赶赴灵山“天地会”总舵。
石珞要亲眼看看灵山闹饥荒到何地步,也跟随前往。
到了灵山,苏三娘见天门言而有信,果然送粮过来,且一送便是三大车。顿时激动万分,一面吩咐罗衣等人将粮食入仓,一面请天门等人进“议事堂”用茶。
天门转达石达开的慰问之情,表示若再有困难,尽管开口,灵山贵县,本是乡里乡亲,不必客气。
苏三娘并不是矜持的人,女人的柔弱性格此时一显无余,热泪盈眶道:“石相公的侠义之名,真非虚传,三娘以前觉得他和洪秀全走到了一起,因此才不愿来往,而且平日两家还有些许龃龉之处,唉,我真是妇人之见,当不得这么大的家,挑不起如此重的担子……”
天门笑说:“香主,两广邻近各省在内,谁不知你是当世少有的巾帼英雄,天灾非人力所能改变,何必因此而一时气短。今日石相公助你一时之困,他日你或助他一臂之力,众人拾柴火焰高,相互帮衬着路才好走嘛。”
“邵公子真会说,那晚我多有得罪之处,请勿往心里去啊!”
“怎么会呢,天门绝非鼠肚鸡肠之人。”
“好,邵公子大人大量,我就放心了,请回去转达我对石相公的谢意,改日我再亲自登门致谢。”
“亲自登门倒不必了,”傅忠信道:“请香主把我家公子的马还给我们……”
“老傅,老傅,还提这件事做什么。”天门很是尴尬。
苏三娘面红耳赤,连连道歉,说:“应该的,都是我管教不严,手下也是饿昏了头……请邵公子将我的坐骑牵走吧。”
天门摇手道:“可否请香主借一步说话?”
两人走到侧室,天门说:“我知道若兰姐姐在你这儿,请让我见一见她。”
“若兰是谁?”
“就是空云师傅,她是天门的姐姐,只因我流放至此,她放心不下,一路寻找到这儿,幸亏遇到香主,否则她若去继续南行,还不知会遇到什么凶险呢。”
“空云师傅的俗家名字原来叫若兰呀!人长得标致,名字也雅致。可惜你来得不巧,她那日在后室,听到你又是和石相公结为弟兄,又是做了石相公的妹婿,很是欣慰……我劝她与你相见呢,她说既已知道你一切安好,就不必见了,她是出家人,还是少招惹尘缘的好……”
“你少唬我,若兰姐姐没告诉你,我生就一双天目吗?我看得真真的,她眼下就在灵山。香主,好姐姐,你便成人之美,请若兰姐姐出来见我一面吧。她为我行走几千里路,这份情义比山还重,天门若不能亲眼看到她,这山我可背负不动。”
“你这张嘴,可真让人招架不住,说得我心里酸酸的。”
苏三娘不由得喜欢上天门了,心里说,我若有这么个孩儿该多好,承欢膝前,还有何忧,可惜这一生,孤苦零丁,想开心笑一回也难。
苏三娘想到这里,冲口而出道:“你做我的义子吧,你若答应,我便请若兰出来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