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门未卜先知,立时应验,众人都甚是惊奇,对他刮目相看自不必说,同时对左宗棠封侯拜相之说,仍心存疑虑。曾国藩靠上穆彰阿那棵大树,才有今日的成就,如今穆彰阿失势,连曾国藩都不敢再奢望更上一层楼,何况左宗棠已年过不惑,以举子之身隐居乡间,封侯拜相从何说起呢!
曾国藩却深信不疑,不由暗自郁闷,与天门相识这么久,从不曾听他提及自己可封侯拜相,初见左宗棠,便出此语,难道他尚不及一个落第士子的成就大?
国荃终于明白了天门是何样人物,为兄长能结识一位不世高人而高兴,却对左宗棠颇为不服,婉转问道:“邵公子,这屋里还有谁可封侯拜相吗?”
天门微微一笑,说:“今日座中人,他年擎天柱,潇湘多奇才,将相此间出。”
郭嵩焘道:“邵公子不是在安慰我与老九吧?”
天门笑而不答。
左宗棠矜持地说:“邵公子的黄老之学令左某深为佩服,不过对我的预言,我并不相信,要说封侯拜相,此间唯有曾大人有此气象。”
天门再不肯多说,只等着散席后离开此地。
郭嵩焘得遇奇人,好奇心大增,偏要追问不休:“邵公子何不细说一说,季高如何才能起势?”
天门说:“时辰业已不早,既然骆大人奉旨留下,天门该辞行了。”
国荃被天门的“将相此间出”打动,有意多请教一番,便不肯放行,道:“既来之则安之,何况战乱频仍,此去京城一路危机四伏,邵公子不妨在此小住几日,待时局略稳定些再动身也不迟。”
“是啊,来一趟湘乡不容易,邵公子就多住些日子,郭某陪你各处走一走……”
“梁园虽好,非久恋之乡,各位的盛情天门心领了,”天门说:“我离家多年,每思及不能尽孝父母膝下,还要父母大人牵肠挂肚,便愧疚难安……这一回是一定要走的啦。”
曾国藩道:“既有此话,曾某怎敢再勉强,三年后,我们京城再会吧。”
天门说:“曾大人恐怕要在此作长远打算。”
“哦,作长远打算?为何这样说?”不仅曾国藩吃惊,其它人也都不解。
“曾大人虽是丁忧之身,可叛乱一日不平,天下百姓水深火热,大人能安得下心守孝吗?”
“居丧守制乃国法人情,曾某又能奈若何?”
骆秉章道:“邵公子的意思是,如今朝廷正是用人之时,曾大人很快便会夺情起复?”
天门点点头:“不会太久……各位兄长,恕天门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大清国虽然病入膏肓,一日不如一日,却不该亡于内患。无论太平军是要‘反清复明’,还是谋求‘天下同均’,实则仅是达成私欲的借口罢了。天下大乱却终非百姓之福,抛开建功立业,封侯拜相不论,为天下苍生计,各位兄长都到了挺身而出的时候啦。”
天门所言,其实也是众人日思夜想的,不过谁也不敢说出口。尤其左宗棠,他愤世嫉俗已久,自认为勘破世情,常有怀才不遇的愁闷,却苦恼于这乱世纷纭,难遇明主,今日天门一番见解,仿佛拨亮心中明灯,令他顿生相见恨晚之意。
“邵公子不仅察人知世,且有圣人之胸怀,左某今日受教了,但仍有一疑,我与国荃皆身无功名,纵有报国心,又当从何入手呢?”
前面几次向天门问计,天门都不作答,这回左宗棠多个心眼,牵出国荃。
天门见他虚心请教,便瞧了骆秉章一眼,说:“天下富贵,多人险中求来,现成的机会就在眼前,只看左先生的胆识了。”
郭嵩焘道:“你是说要季高随骆大人入长沙城?”
天门含笑点头,看向左宗棠。
左宗棠犹豫了一下,掷地有声道:“左某不才,愿随骆大人入城御敌,请大人成全。”
骆秉章苦笑道:“富贵险中求不假,但今日之长沙何止险地,乃绝地也!骆某奉旨入城,虽万死莫敢请辞,左先生怎能自寻死路!”
“骆大人不怕死,左某岂是贪生怕死之辈!”
“你二十年后要封侯拜相的,当然不会有性命之忧,”郭嵩焘笑道:“骆大人,便带上季高吧,他对兵法多有研究,或许长沙城便是他建功之地,骆大人也落得伯乐美名……”
“既然左先生不惧死,骆某自然乐得成人之美。”
左宗棠受到天门的点拨,不顾长沙城随时有失陷的危险,毅然随骆秉章潜入城去。
事实证明,长沙城果然成了左宗棠的福地,他为张亮基骆秉章二人出谋划策,制订守城妙计,令太平军围城三个月竟不得入,而他也一举成名,从此步入仕途。
曾国藩惦记着天门的话,想到自己会被夺情起复,看眼下战局危急,此言应会应验不爽,他若起复重用,必与平叛有关,天门留在身边倚为臂膀,再合适不过了,因此无论如何不肯放天门走了。
可是又苦无留下天门的法子,他便再三挽留,借口有私密话说,请天门多住一晚。
他想着拖一时算一时,说不定能想出转圜之策。
竟然真让曾国藩算着了。
他拉着天门促膝夜深,到了五更时分,家中的丫环失魂般跑来禀告,罗衣不好了!
在到信阳之前,罗衣已有孕在身,可她不曾与天门正式婚配,虽觉得身子不适,也能隐隐猜到有了身孕,却羞于出口,因而一直藏在心里。
往湘乡这一路,风餐露宿,担惊受怕,罗衣的身子便受不住了。到曾家住下后,下身忽然开始出血,她不由好笑,心说原来并没有身孕,还暗自庆幸没有告诉天门,否则可真是羞死人啦。
天门陪曾国藩去说话,她独自歇息,到了夜里,小腹骤然疼痛起来,先是一转了筋似的阵痛,她以为肚子受凉,没往心里去,倒碗热水饮下去,稍稍舒服了些,哪知后来疼痛越来越剧烈,接着下身便流血不止。
罗衣害了怕,拼命挪到门口,大声叫人,惊动了丫环。丫环跑过去看时,发现床上地下全是血,罗衣下身也已被鲜血浸透。
丫环立时吓傻了,站在旁边不知如何是好。国荃家的听到动静过来察看,一看便明白这是小产了,忙命丫环去通知天门,然后打发人去请郎中。
曾国藩和天门跑到后院,不由分说便要进屋察视,国荃家的忙拦住,简略地说明罗衣的病因,重新回屋指挥丫环婆子施救。
这时国荃也赶了过来,听说是这事,大呼:“不好,别是血崩了,寻常郎中恐怕治不了,我知道县城西头住着一位瑶医,有祖传的止血妙药,待我去请他来救治。”
先请过来的郎中看视过罗衣,说法果然与国荃一样,摇头说:“止不住血,怕……怕是难以保全……”
天门急起来,不顾一切冲进屋里,见罗衣脸色如白纸一般,已经不醒人事。
“罗衣,罗衣,你醒醒,你睁开眼瞧瞧我……”
天门抱着罗衣的头,一边呼唤一边轻轻拍打好的脸颊,好半天,罗衣才悠悠醒过来,微微睁开眼,说:“爷,我这是怎么了……这屋里好些个人……都冲我笑……你让他们出去……”
天门知道罗衣的魂魄正在抽离,忙叫丫环浸一条湿手巾过来,搭在她额上,冷气一激,罗衣重新醒过来,“爷,我不能陪你回京城了……老天不许,半道上让我回来……便是天意……”
“别瞎想,你会没事的,九爷去请郎中啦,你看着我,千万别闭眼……”
这时门外一阵喧哗,曾国藩在外嚷道:“天门,郎中来了……”
罗衣精神为之一振,“郎中来了?爷,你抱住我……”
瑶医一脚踏进屋里,边将手搭在罗衣的脉上,边吩咐道:“多点几盏灯来!”
外头的人听见,把所有灯笼全都递进来,丫环们依照瑶医的示意,在罗衣周围站成一圈,把灯笼挑得高高的,照得屋里白昼一般。
瑶医把过脉,从药箱里拿出一粒黑色的药丸,塞入罗衣口中,让她囫囵吐下去,然后又拿出一包草药,交给天门说:“公子请放心,这位少奶奶有救,我要为她取胎了,你出去,把这副药煎了……。”
“先生自管动手便是……我要留下陪她。”
“休要啰嗦,这种事女人可见,医士可见,男人不可见!”
国荃家的向外推着天门劝说道:“邵公子快别耽搁了,这儿有我呢!”
天门只得拿了草药出去,国荃把药接过来,亲自去煎,天门便站在门口,大气儿不敢出地听着里面的动静,
屋里屋外,人影绰绰,直忙到太阳升至半空,瑶医才摇摇晃晃由屋里出来,对国荃道:“九爷,我从医几十年,还是第一次遇到如此棘手的病人……第一关总算闯过去了,接下来三日内若无事,再将养两个月,便可慢慢恢复。”
天门闻言,如释重负,“扑通”一声瘫倒在地。曾国藩搀起他,低声道:“没成想还有你怕的事情!”
已经有一个女人为天门而死,他再无法接受罗衣死于自己面前。他连大恶之人都不愿伤害,怎么愿意亲手终结亲人的生命呢!
天门苦笑说:“生死面前有几人真正看得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