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国藩此番亲往大义山,选船木不过是他的托辞罢了,排遣烦恼才是他进山的真正目的。
他的烦恼在咸丰朱批的那些话。
曾国藩学富五车,绝顶聪明,正因他读得书多,关键时刻可以引经据典,因而极少人云亦云,敢为同僚不敢为之事。
道光遗诏“无庸郊配庙袝”,他敢上疏据理力争,咸丰登基后他敢上折子评头论足,这一次面对数道上谕,又拒不出兵。所有这些在别人看来大逆不道的事情,他都做了,全凭他头上顶着一个“忠”字,加之能言善辩,才让咸丰对他毫无办法。
咸丰仅在朱批里露出不满,并未治他的罪,也未撤换他。咸丰竟然忍了,不但咸丰忍了,连那些惯于无事生非的官员也未参劾他。
平静得有些可怕,他问天门朝廷会否有不利他的举措。
天门反问,“朝中还有几人懂得军事?大臣将领中还有几人堪当大任?”
“曾某也不懂军事,也不曾带过兵。”
“大人眼下该揣摩的不是圣意,该理会的不在朝臣的评议,你该琢磨如何把乡勇操练好,用心把战船建造出来,然后打一场胜仗……”
天门的话虽有道理,却不能平复他忐忑的心情。
除摸不透咸丰的心思之外,曾国藩还有一件无法释怀的心事。那便是江忠源之死。
如果事先不知道天门的预言,他会不会领旨援救?如果他出兵,会不会打破魔咒,使江忠源免于一死?
没有如果,只有结果,结果是他辜负了皇上的期许,没有出兵,任江忠源绝望投水。
他希望江忠源死吗?他说不清。他仅是因为要顾全所谓的大局吗?他也说不清。患国乱世,眼前尚且祸福难料,他哪有心思筹谋布局将来!
也许天门说的对,人都有心魔,当心魔窜出来时,人便无法自主,下意识的决定不是自己的决定,而是被心魔操控了内心。
曾国藩心事重重,团练营中一片嘈杂,一些士绅捐钱捐物后,也常来相扰,让他头痛欲裂,不胜烦恼。
恰在此时,分责造船的副手禇汝航要进山选船木,曾国藩心里一动,决定派遣他去广东向洋人采办火炮,自己进山走一趟,顺便到山里散散心。
曾国藩本不打算让天门陪同的,江忠源殉国后,他每次看到天门的目光,便觉如芒在背。天门洞悉一切的能力,是一把双刃剑,可以助他伤人,也可反过来伤到自己,穆彰阿不就是因天门而倒霉的吗?
曾国藩已打定主意,等这次由山里回来,便择机请天门离开。
郭嵩焘担心曾国藩出意外,坚决要他带上天门,天门也有私事要办,他只好勉为其难同意了。
到了大义山,天门说去山那边见个故人,正合曾国藩的心意,连护卫都没给他派,便放他走了。
曾国藩看着天门的背影,忽然闪过一个念头,最好别再回来。
大义山中生长的金油檀,是造船的上佳材料,但这种树在大义山数量不多,需要寻找一种叫铁力木的树替代。
大义山险峻陡峭,并无现成的路可走,曾国藩一行人在山半腰转了半天,一无所获。老船匠决定翻过一道极深的山沟,去远处山坳中搜寻,曾国藩山景阅过,再无心去冒险,便留下一半乡勇,自带剩下的人返回。
曾国藩等人走到半路,天便黑了,到了村口正欲进村,忽然由远及近奔过来一大队人,没等曾国藩反应过来,那些人已将他围了起来。
乡勇有见过太平军的,吓得面如土灰,道:“大人,这些人是长毛!”
对方的兵士点燃火把,照在曾国藩脸上。
曾国藩借着火光看过去,见这些人披着头发,头上束了红巾,一眼望过去,火红火红的如洒了一地的朱砂。
人群后面马铃一响,兵士分开两边,一匹枣红色的战马走到了曾国藩面前。
曾国藩见马上端坐着一位女将,头戴红风帽,身着红袍,十分地醒目英俊。
这位女将正是“天地会”的苏三娘。如今太平军占据江宁,立国建都,各地帮会纷纷依附,“天地会”再无实力抗衡,便向洪秀全示好,请求加入太平军。
江秀全自是求之不得,派特使亲赴灵山,送“天王”的手谕,并传旨要苏三娘率兵入江宁,助石达开扫平江浙一带的官兵。
苏三娘建功心切,抄近路日夜兼程奔江宁而来,不想在大义山下遇着曾国藩。
苏三娘上下打量曾国藩两眼,道:“哟,这深山里怎么竟有清妖的大官,你穿得这是几品官服啊?”
这里山高路险,穷山恶水,怎会有太平军出没?曾国藩惊惧不已,顿感大难临头,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太平军的兵士厉声喝道:“我们香主问你话,怎不回答!”
面前是穷凶极恶的悍匪,身后是如待宰羔羊般的子弟兵,曾国藩咬了咬牙,心道,横竖是一死,曾某身为朝廷大臣,不能失了气节。
“我乃工部侍郎曾国藩,官居从二品,你们是什么人?”
曾国藩很机智,没有报兵部侍郎,也不报吏部侍郎,只报上不招人恨的官职。
“工部是什么东西?二品官跑到山里做什么?”
“工部是管修路修水坝的官员……”
“哟,这可是个肥差,没少贪银子吧?身的银票拿出来可饶你不死。”
“曾某为官清廉,两袖清风,从不贪墨。”
“本香主就没听说过清妖中有不贪墨的官员,兄弟们,搜一搜他身上,搜出超过一百两的银票,便砍了他!”
两个兵士上前架住曾国藩,上下其手,翻找起来。
巧得是,曾国藩身上揣了五百两银票,那是预备付给伐木工人的工钱。
兵士将银票搜出来,苏三娘看罢,冷笑道:“你一年的俸禄是多少?竟然随身携带这么多银子!还自称清官,真是可恶至极!砍了!”
“那银子并非曾某所有,而是乡绅捐出来修水坝的!”
“狡辩,眼下还有肯为百姓做事的官员吗!”
说话间,兵士将曾国藩的官服扒了,按倒在地,露出脖颈,明晃晃的钢刀举了起来。
曾国藩知道解释也没用,两眼一闭,在心里叹道:“报应竟如此快吗?天门啊,你不是说江忠源命数已尽吗?为何我不救他,转眼便遭此劫!”
乡勇们眼睁睁看着曾国藩将要被处死,却因寡不敌众,被太平军团团围住,无法施救,只能大声哭喊:“曾大人,你还有什么话要留下吗?”
曾国藩流下两行清泪,道:“曾某不孝,在阳间不能守孝,此去阴间侍奉母亲大人,死而无憾!诸位弟兄,就此别过,各自保重吧!”
“我成全你!”苏三娘高呼:“官兵弟兄们,你们都是穷苦人家的孩子,如今清妖治下的朝廷已经烂透了,你们何必再为清妖卖命!愿意随我杀进京城,灭了清妖,共赴天国的站到这边来!”
那些乡勇为了混口饭吃才加入团练,并不想把命丢掉,听见苏三娘这样说,“呼啦”一下全都站了过去。
曾国藩苦笑着摇了摇头,说:“快些动手吧!”
苏三娘笑道:“曾大人,看到了吗?这就是人心,你若愿意归顺于我,我也饶你不死,并且赏你官做!”
“这位女侠,曾某深知大清国的弊端,也知百姓的疾苦,但换了朝代便是天国吗?我们皆为大清国的子民,黎民百姓缘是我们的兄弟姊妹,你忍看他们由一个火坑掉进另一个火坑吗?朝廷不好可以慢慢改,天下大乱百姓流离失所……”
“死到临头还替清妖说话,正因有你这种愚蠢之人,才把百姓祸害成这个样子的!砍了他!”
“香主刀下留人……”
罗衣高呼着冲到面前,推开行刑的兵士,在苏三娘面前跪倒说:“香主,罗衣日思夜想,万没料到会在这里遇着您!”
天门也随后赶到,冲苏三娘一拱手说:“苏香主,久违,您不在灵山呆着,这风尘仆仆地去往哪里?”
“你们二人怎么在这里?”
“说来话长,香主,这位曾大人是天门的朋友,请赏个面子,不要为难他。”
“他是你的朋友?我听说你在永安落入官兵之手,怎么竟与清妖做了朋友?你,你认贼作父了!”
“香主,天门连你这位干娘都不肯认,岂能认贼作父!何况曾大人不是贼,而是……”
“他不是贼?这种贪官若不是贼,谁还会是贼!”
“朝廷的官并非全都是贪官,也有独善其身的清官啊!香主,天门是何种人你应该清楚,天门交的朋友自然坏不了。”
罗衣附和道:“香主,天门说的没错,曾大人是个清官,也是个难得的好人……”
“他是清官?他随身便携带了五百两的银票,你可知道五百两银子的分量,穷苦百姓一年的吃用才花几两银子!”
“香主,你误会了,那银子不是他的,是用来采买木材的官银。”天门说。
“官银,姓曾的可是说乡绅的捐资!”苏三娘冷笑说:“天门,不是我不卖你面子,你知道三娘平生最恨这种狡诈小人,对不住了,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