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昌辉在府内小花园里设宴为天门接风,这三个曾经拼到你死我活的冤家对头,终于捐弃前嫌坐到了一起。
天门一直记着“推背图”中“太平又见血花飞”的谶语,知道日后太平军中必起内讧,而石达开多个帮手有益无害。
既然韦昌辉主动示好,有意与石达开结为同盟,这个机会甚是难得,天门坐在韦石二人中间,左牵右擎,穿针引线,极力让二人忘掉过去的不愉快。
天门看着桌上满满一锅刀鱼,吸了下鼻子,吟道:“黄雀衔来已数春,别时留解赠佳人。长江不见鱼书至,为遣相思梦入秦。”
“别时留解赠佳人”一句,直叩石达开心扉,他登时明白,天门找到姐姐,必不会在天京久留了。
石达开扫了天门一眼,正天门的目光相撞。天门微微一笑,挟了块鱼肉放入口中,慢慢咀嚼着,脸上浮现出无限的满足。
“丞相真是天才,出口成诗,配上这人间美味,今晚咱们兄弟三人,定要不醉不归。”
韦昌辉命撤去小酒盅,换上大海碗,亲自持壶斟酒。
“不是天门的诗,是唐人的雅制。”天门端起酒碗,小抿一口,道:“这酒醇厚得很,沾唇津津生香,入口绵柔不化,咽到肚中一路熨帖,好酒,好酒!北王,这酒不是南方所酿吧?”
“丞相平日里不饮酒,却是最懂酒。叫你说着了,这是秦日纲攻击北方时,由山东带来的,叫什么‘一甲’酒,据说三十年得一酿,六十年得一尝。”
韦昌辉好酒,说起酒便滔滔不绝,“你猜怎么着,鲁南也有个地方叫永安,不过并非大州城,而是一个小镇。小镇上有一大户人家,与咱们天王同姓,而且名字竟和天王的本名仅一字之差,叫洪方坤……”
“这可奇了,天下竟有如此巧妙的事?”石达开半信半疑道。
“他莫不是天王失散的兄弟吧?”天门开玩笑说。
韦昌辉见引起二人的兴趣,更加讲得兴起,“洪家祖上在朱元璋时便以酿酒为生,后来永乐皇帝迁都北京时,途经永安,洪家敬献六十年陈酿,永乐皇帝饮后,顿觉神清气爽,余味绕梁——嘿嘿,这是秦日纲那狗日的原话,我老韦可摆不出这等文词——永乐皇帝圣心大悦,赞不绝口,称洪家酒为‘人间一味甲天下,天下美酒出洪家。’当即钦定洪家酒为贡品。”
“永乐皇帝是经过山东,他的爱妃权妃便是在鲁南病逝的,而且就埋在了那儿,难不成权妃娘娘也是喜中仙?”天门说。
石达开赶紧端起酒,喝了一口,含在嘴里,半晌才徐徐咽下,道:“难怪永乐皇帝夸赞,果然是难得一尝的好酒!”
韦昌辉一大碗酒下肚,接着讲道:“秦日纲南撤时,经过永安镇,正逢洪家大院里大摆酒宴,举行开窖封坛大典。秦日纲本就嗜酒如命,征战数月,滴酒未沾,猛然闻到酒香,肚中的酒虫子便醒了,争相爬出来,挠得他心痒神涎,不顾清妖正追得紧,闯进洪家大院,喝个痛快。”
“有酒不要命,也只有秦日纲能做得出来。”石达开大笑道。
“翼王这话可说差了,秦日纲与清妖连番激战,筋疲力尽,本以为回不来江南的,正是饱饮一顿洪家的‘一甲’酒,才补足了精气神,一鼓作气,得以全身而退。秦日纲说,他原要抢了那洪财主的,一问之下,才知这酒与前明皇帝有渊源,而洪家与天王又是宗亲,便不肯动狠,只要了几坛子酒带回天京。”
“广西的永安是天王的福地,山东的永安倒成了秦日纲的福地了!”天门叹道。
“也不知秦日纲那狗日的说得究竟是真是假,且不管他,只要酒好,来,咱们兄弟先同饮一碗,莫辜负了这大好月光。”
因为天门,石韦二人曾在金田杀得血流成河,虽多年过去,仇人已成同僚,但各自心里却仍存芥蒂,纵是面对江鲜陈酿,秋月菊香,三人也难以敞开胸怀,痛饮畅叙。
韦昌辉以酒为题,引出这一则妙趣横生的典故,顿将三人之间的尴尬化于无形,笑声起落间,三人仿佛成了挚交的密友。
酒过三巡,韦昌辉忽然问起天门在永安被擒一事。
天门初入天京,在翼王府与石达开夜饮时,石达开也曾问过,天门担心他血气方刚,不慎揭露了杨秀清的阴谋,引火烧身,因此并未说破。
今日韦昌辉再问,因他是洪秀全的亲信,天门便不用隐瞒了。
“当年天门算不算天王的臂膀?”天门反问道。
“那还用说,你为太平军出了许多妙计,你预言的‘七星失三才’也是极准,天德王失踪,西王与南王全都阵亡。说起来韦某惭愧得很,那时总与你作对,如今看来,倒是天王独具慧眼,有识人之智。”
“当年西王的威望与东王相比如何?”天门又问。
“西王无论武功品德都在东王之上,且顾全大局,将节制军帅之权拱手让于杨秀清,可惜好人总不长命,”韦昌辉叹了口气说:“你提示过的‘圣经’里的那句话甚好,‘有义人行义,反致死亡,有恶人行恶,倒享长寿。’”
天门含笑点头说:“天门若死了,西王必不得活命,谁最受益?”
韦昌辉冲口而出,“当然是东王,他最怕你为天王出谋划策,最恨西王受兵士拥戴!”
石达开低声道:“我明白了,东王不是带不回你,而是早就有预谋,要置你于死地!”
韦昌辉惊惧道:“天王曾怀疑是他做了手脚,果然如此!眼下杨秀清手握重兵,天京之外节制各路军帅,天京之内攥着十万女兵,今日又险些夺去翼王的兵权,他若起了歹心,可如何是好!”
“天王圣明烛照,岂能辨不出谁忠谁奸,今日‘圣殿’上不是要翼王接管城防吗?”
“你以为东王会甘心将城防交给翼王吗?今日是被你搅和了,只怕明日便会有变。”
天门瞧着韦昌辉,微微一笑,拿话将他,“忆起金田时,北王何其果断,别看那时你待天门如索命鬼一般,我却是最为欣赏那时的你。”
韦昌辉“呀”了一声,道:“你讲得是真心话?我那时日日惦记着要杀你,你反而欣赏我?”
天门见他没有明白过来,无奈地点点头,再次点拨道:“北王是天王最信赖的兄弟……”
“这倒是,当年我和天王在金田……哦,我明白了,天门,你这小子,说话还是这样天上一脚地下一脚的,叫人费心费力,你便直说就是,只要我力挺天王,坚持让翼王接管城防,还怕杨秀清作怪不成!”
韦昌辉猜透天门的话意,有些得意忘形,拍着大腿,那种舍我其谁的英雄气概再次显露出来。
石达开道:“北王还是饶了我吧,我宁愿出城与清妖厮杀,战死疆场,也不愿天天倚着城墙晒太阳。”
“翼王,出城征战,让杨秀清呼来喝去,一言不合,便受委屈,何如呆在城中享受天堂的美妙。”韦昌辉笑道:“天门做了春官丞相,正好让他帮你选几个美娇娘,为你的翼王府添些春色……”
石达开听到这里,正色道:“北王,达开从小吃惯了苦,可享不了这等天堂之福。”
天门在桌下踢了石达开一脚,岔开话头说:“北王不提选美,我倒忘了,洪总管为天王选拔了一批秀女,我明日便入女营查验,北王若有兴趣一览春色,可随我同往。”
天门顾虑到杨秀清已回城中,洪宣娇让他摆了一道,不知见到杨秀清会说些什么话来,请韦昌辉陪同,可以预防变故。
韦昌辉听到洪宣娇的名字,脸上由晴转阴,登时便炸了,“休提那个贱人,不是碍着天王的面子,老子早将她碎尸万段了!”
天门明知故问:“北王因何对萧王娘如此大的成见?”
“你新入天京,不知她做的丑事,西王生前对她是何等宠爱,她竟然不顾名节,与杨秀清勾搭成奸!”
“天王可知道这件事吗?”
“我暗示过天王,凭他的……你刚才说的那个词叫什么?圣明烛照,他怎会想不明白!让人生气就在这里,我曾提议把那个贱人革职,回归本分,安生为西东守节,天王竟听不进去忠谏!”
天门道:“天王是担心女营十万女兵落到东王手里。”
韦昌辉愣了一下,点头又摇头,不屑地说:“天王的顾虑或有道理,但是自从进了天京城,那些女兵再不用打仗,只是做些杂活,有何可担心的!”
“她们毕竟在天京城中,而且独立于普通百姓之外,城里驻着十万兵士,岂不可怕。”
“天门,你可有妙计,把洪宣娇的官职撤了?”
“这有何难,拿掉杨秀清的女营总管,天王少了顾虑,怎么解决洪宣娇不就简单了吗?”石达开说。
“这件事办不到,杨秀清绝不会撒手女营的。”
韦昌辉与石达开一齐看向天门,看他有何好主意。
天门笑了,拿过筷子伸向锅中,夹起一条鱼布到韦昌辉碟中,再夹起一条鱼给石达开,最后捞起一条鱼搁在自己碟里。
天门指着空空如也的铁锅,含笑说:“你们明白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