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门即兴编出的故事,竟与傅善祥听到过的传奇一模一样。
天门仿佛窃取了杨仟慈的读心术一般,可以替傅善祥讲出心中深藏的秘密。
天门当然知道并非如此,因为他不曾进入傅善祥的内心,他编的故事只所以与傅善祥不约而同,应是因为他离傅善祥太近,且是为应付傅善祥,一味迎和,察言观色,揣摩之下,无意中便接通了他们二人之间的讯息通道。
天门自以为是编故事,其实却是开渠引源,将傅善祥储备的资料牵引出来。
以前这种事天门经常遇见,并不值得惊讶,但是今日的情形却大不一样,一则是刚得了一个极凶的“家人”卦,二则巧合之中的重要人物竟然与咸丰皇帝有涉。
咸丰二年的八旗秀女选拔,天门不在京城,因而不知道是否真有一位叫兰儿的秀女被选入宫中,且又很快被咸丰册封为贵人。
如果是此事为真,可就十分的诡异了。
天门问傅善祥,“恕在下冒昧,请问傅先生,那位满人的家事,你这位亲戚因何会知道的如此详细?”
“我家亲戚与那满人并不相熟,而是他在杭州办钱庄,常与山西一些票号来往,此事是听山西商人讲的。”
“傅先生的亲戚可讲过那满人叫什么名字,做什么官吗?”
“好像叫惠征还是什么,我记不太准了,以前在山西是个五品官,去年才调任安徽。”傅善祥顿了一下接着说道:“他前脚刚到任,太平军后脚就杀到了安庆城下,他的命运也够不济的。”
天门想,傅善祥身为女子,却满腹经纶,按说应该是读圣人书,守圣人礼,怎会变节投靠叛军呢?听她话音,对惠征与兰儿颇为同情,难道其中还有些不为人知的曲折?
天门疑心顿起,含笑问道:“不知傅先生的这位亲戚尊姓大名,兰儿前年才被封为贵人,他远在杭州是如何能知道的,而你又是几时见过的这个亲戚?”
“我这个远房亲戚姓胡,去年曾来天京城找地方开分号,后来太平军打进来,他开分号的事就不了了之啦,丞相若不信,可去杭州城打听一下,阜康钱庄就是他家的。”
傅善祥答完,忽然觉出天门的话不是正味儿,冷笑道:“丞相莫不是疑心我为清妖的奸细?
“岂敢,在下只是好奇罢了。”天门叹了口气说:“在下想,天下之大,真是无奇不有,在下曾有意搭救兰儿一家,可是她绕了那么大一个圈子,吃了那么多的苦头,终究未逃出咸丰的魔掌,可见这是一桩孽债。”
“谁说不是呢,这或许正是兰儿的命数吧。”傅善祥也叹道。
“你们两个说些什么呢?怎么都唉声叹气的?”仟慈不知何时站在门口,扶着门框笑问。
“没说什么,刚才丞相讲了一则伤感的故事,”傅善祥抚摸着仟慈的小手问:“疼不疼?快回房歇着吧。”
天门开玩笑道:“公主先是弄折了琴弦,接着又伤了手,可见在下与公主要弹的仙乐缘薄。”
天门心里暗想,‘梅花引’未听到,却引出我的梅花卦,今日遇到的人古怪,经历的事情古怪,捕捉到的征兆也古怪,不知其中有何玄机。
“哪里有古怪?梅花卦是什么东西?”仟慈疑惑地问天门。
天门扫了一眼傅善祥,见她瞧着仟慈面露不解,知道她对仟慈会读心术一事并不知情,于是笑着打岔道:“‘梅花引’这支曲子为仙人所创,只能奏于清雅高士所闻,自古便有以此曲试人之说。”
“有这种说法?我倒是孤陋寡闻,不知如何以曲试人。”傅善祥问。
天门道:“宋人著《稽神录》里有记,唐朝时一群诗人雅士入山间秋游,遇一长髯老者临水抚琴,奏的正是‘梅花引’。先有一位诗人独自近前聆听,琴声优美如仙乐;又有一友走来,琴声忽然滞涩;再有一位诗人赶来凑趣,老者双手虽仍弹拨依旧,但那琴声却哑寂无声了。众人正纳闷间,一人荡水而至,只见琴弦应声而断。老者起身,抱琴而去,留下一句话道,‘一群俗物,污了这大好山水。”
傅善祥笑道:“丞相的腹中故事可真多,你讲此逸事,岂不是暗喻你便是最后那个荡水而至的大俗之人,琴见而断弦。”
“非也——”天门卖个关子,将傅善祥与仟慈的胃口吊得足足的,才慢条斯理说:“在下听琴,不仅见琴断弦,而且还令抚琴者伤手,可见在下比那荡水的俗人更加粗鄙不堪。”
傅善祥和仟慈闻之大乐,笑得前仰后合。
这时,东王府的管家匆匆过来,对着房中一揖道:“丞相大人,酒菜已备好,九千岁有请。”
天门借机告辞,脚下生风,一转身便走远了。
杨氏兄弟在饭厅里已经坐好,天门陪坐末席,杨秀清问道:“天门,仟慈抚的琴声可还动听?”
天门笑笑说:“天门是个俗人,不配听公主的仙乐雅音,一近那琴,琴弦竟断了,只好等天门洗净心中的尘垢,再来聆听。”
“你要是俗人,世上怕是没有雅士了,”杨润清道:“天门,我听一些阴阳先生说,琴弦突断,必有暗示。今日琴弦之断,可是有什么不好的预兆?”
“天门刚才光顾着与公主说话,倒不曾朝这上头想,”天门稍作思忖说:“二爷大可不必疑神疑鬼。公主白碧无瑕,与世无染,神鬼见之也敬三分,怎会有不好的预兆走她的门路呢!”
杨润清点头道:“但愿是我多虑,不过刚才北王打胜仗的捷报送达,我心口窝子却莫名地疼了一下,这会儿你又说起断弦的事,由不得我不多想。”
杨秀清也道:“看那曾国藩的阵仗气势,我以为韦昌辉必有一场恶战,谁能料到姓曾的竟如此不堪一击。”
“战报上怎么说?”天门担心曾国藩的安危士气,因而急于了解战况。
“太平军以逸待劳,埋伏于洞庭湖口,毁掉曾国藩的战船三十余艘,伤其陆上兵勇数百人,曾国藩率部退往靖港。”
也就是说曾国藩是又回到了长沙附近。
天门心道,曾国藩的伤亡不大么,如此杀一杀他的威风也好,让他知道军事不是从兵书上看到的那般简单。想他一介书生,从未经见军事,带一队乡兵团练,便如手握天兵天将一样,口气大得如盖世英雄,乱发什么“讨匪檄文”。
“让北王试一试曾国藩的实力也未见得是坏事。”天门说。
“我刚才又接到密报,韦昌辉单独给洪秀全上了一道奏折,我担心他会借机请旨回京。”杨秀清道。
“天门,你能否推算一下,韦昌辉下一步会有何计划?”润清问。
“天门推算不出,但北王不愿出京作战却是显而易见的。”天门说,“因北王的心腹文臣不断进谏,天王也想北王留在身边,若是北王请旨回京,天王必会准奏。”
“这正是我们所担心的,天门,依你之见,可有什么法子阻止洪秀全下旨。”
天门知道,这时候韦昌辉若回来,必对自己不利,反正杨氏兄弟已经觉察到阴谋将要败露,他们造反之日越来越近,不如借机将石达开送出城去。
北王翼王都不在城中,杨氏兄弟必然肆无忌惮,夺洪秀全的权易如反掌,那时石达开正可避祸隐身。
天门想到这里,说:“九千岁也可以给天王上奏折啊。”
“我上什么奏折?”
“明日升殿,九千岁可先发治人,不等天王下旨,先奏请对清妖的江南江北大营全面发起攻击,此谓借北王刚打胜仗的好兆头,一举歼灭江南清妖,巩固天国的地盘,然后再筹谋向江北发兵,全取大清江山。”
“你的意思是太平军全面出击,正在用兵之时,洪秀全则不敢釜底抽薪,调回韦昌辉?”
“九千岁若上此奏折,既能彰显您大公无私,用兵的目的全是为天王谋取天下,而非出于个人私心;又可重新布置各路军队,靠近天京之军以心腹将领为主,把心怀异志,与您不睦的将领军队派往前线,与清妖厮杀……”
天门边说边摆弄桌上的碗碟,排兵布阵,眼瞧着桌上代表洪秀全的一只空碗被隔离开来。
杨秀清大呼:“妙!妙!妙计,天门,我果然没看错你!”
润清就沉稳得多了,琢磨良久,才点头道:“是个好主意,不过如此一来,留在天京城中的翼王也要调往城外军中。天门,你觉得翼王是敌是友?”
“杀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天门不动声色地说:“翼王此人,不群不党,桀骜不驯,虽非九千岁的心腹,也不至于和九千岁为敌,但是调往外围,让他远离是非,待尘埃落定,天下安宁,他或可为渡江北上,来清妖的主力军呢!”
杨秀清道:“太平军中我最不放心的就是此人……我猜不透他想些什么,若调他出城,只怕放虎归山,再难驾驭。”
天门不好多说,低头不语。
杨润清动了动桌上的碗碟,说:“洪秀全这只碗可以空出来,石达开那只碗也可以让他空着,全凭兄长的手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