划过来的不是花船画舫,而是专为花船补充米酒果品的贩船。
船夫哼着江南小调,一篙一篙将船撑到天门跟前。
天门正迟疑间,一个披着蓝色斗蓬的女子由船蓬里钻出来,冲天门招手:“恩人,你到船上来,我有话说。”
天门跳进船里,让小手把首饰盒递下来,桃儿一把将他拉进船蓬里,船夫竹篙一抵河岸,船便慢慢走起来。
“桃儿,您怎这副打扮?”
桃儿淡扫蛾眉,不施脂粉,一身的粗布蓝衣,变身为平常的朴素女子,天门几乎认不出来她。
桃儿知恩图报,一诺千金。攒下的全部家当都送给了花船的船工,然后请船上的姐妹打掩护,瞒过老鸨,将郭嵩焘救到船上,藏在底仓里。
桃儿扒了醉酒客人的衣服,给郭嵩焘换上,让他装一回风流公子。人靠衣裳马靠鞍,郭嵩焘本就是书生本分,换了装也是一表的人才,气宇不凡。
桃儿问他是什么人,为何太平军要杀他?上了岸要去哪里安身。
郭嵩焘想,既然桃儿敢救他,他还有何可隐瞒的,便表明自己的身份,说能出城去最好。
得知郭嵩焘是官兵那边的人,桃儿反倒很高兴,不停地向他打听长沙城的情形。
原来她的舅舅就在骆秉章手下当差。太平军攻占江宁一带时,桃儿陪身患重病的父亲困在天京城,无法逃难,父亲病故她便沦落为歌女,受尽各种欺凌,对太平军的所作所为早已深恶痛绝。
桃儿一直有逃出天京的打算,但一个弱女子,始终下不了决心。
郭嵩焘认得骆秉章,何不随他逃出城去寻舅舅呢。桃儿动了心思,道:“想出城很容易,但是得有银子。”
郭嵩焘摸出小手送他的银锭问:“这个元宝够不够?”
桃儿不禁好笑:“郭先生真是舍命不舍财,人都被丢进河里了,银子竟没有丢。”
“我想扔了呢,可惜手脚被捆得死死的,也幸亏没丢,你瞧这回不就用上了吗?”
桃儿也不懂偷渡出城的行市,她想只要能上得贩船,再与那船夫好商议,恩人许了她百两黄金,到时便拿那些钱顶上。
到了晚间,秦淮河热闹起来,花船贩船穿梭不停,河里岸上人头攒动,桃儿等到一个相熟的贩船,扶郭嵩焘到船帮上坐着,对船夫谎称她的客人得了急病,要到城里瞧大夫,请船夫行方便送到岸上去。
登花船寻欢作乐的客人,大多结伴而来,若真得了急病,自有老鸨和同伴出面救治,怎会搭贩船上岸。
船夫猜想其中必有什么隐私,犹豫再三不敢应承。贩船靠花船为生,若得罪了船上的老鸨,便在整条秦淮河上都无法混下去了。
桃儿暗中抵了抵郭嵩焘的腰。郭嵩焘会意,由身上掏出银锭,在船夫眼前一晃说:“你是怕我逃花船的酒钱吗?大爷有的是银子,不是着急下船,岂能求你。”
船夫看那银锭是五十两的大元宝,足够他风里来雨里去忙活大半年的,顿时为之心动,一招手让郭嵩焘爬进了他的贩船里。
船夫正要划船迅速离开,只听“嘭”的一声,黑暗中不是何重物摔到船尾上。
郭嵩焘说:“船家你好运气,一条大鱼落到你船了啦。”
船夫才不信他的鬼话呢,但也不敢耽搁,将船划到无人处,到船蓬中查看,见是桃儿也在船上。
花船上的歌妓多是自愿入行,连赎身的都没有,更别说逃跑的。船夫以为桃儿相中了郭嵩焘,要与他私奔叫,大惊失色道:
“我的姑奶奶,这可使不得,你这是要我的命啊,我须即刻送你回画舫去。”
“你怕什么,反正妈妈并未看见我上了你的船,你只管神不知鬼不觉把我们送出城去,我少不了你的好处。”
“你们还要出城啊?这位大爷究竟是什么人?”
“生意人,贩鸦片的,你要多少钱只管开价。”郭嵩焘说。
“你可不像生意人,我瞧你像是那个——”船夫朝脑后比划了一个甩辫子的手势。
“我真是生意人,这条河所有画舫里的鸦片……”郭嵩焘一不留神吹大发了,桃儿赶紧咳嗽一声,提醒他别胡说八道,贩船也暗中做这种生意,为画舫供鸦片的他们是认识的。
“我不管你是什么人,掉脑袋的事我坚决不干,我家里上有老下有小……你是不知道长毛贼多残忍,让他们抓住是要点天灯的。我只管把你们送到前面的岸上,想去哪儿你们自己另想办法。”
“原来你也恨长毛啊?”郭嵩焘心里说,只要你恨太平军就好办。
“这城里的百姓谁人不恨那伙南方贼寇,可恨官兵不争气,老百姓跟着遭殃,没办法啊!”
“老哥,你刚才猜得对,我就是官兵派到城里来探路的,用不多久一定可以把长毛全赶走,你若肯助我出城,将来我定保你大功一件。”
“眼前且顾不上呢,哪里还敢想将来的事情?”船夫头摇得拨浪鼓一样。
“好吧,眼前我便许你黄金百两,这总可以了吧?”桃儿说。
不止船夫不信,连郭嵩焘都觉不可思议,“你哪里来的百两黄金?”
“我那个恩人,也是你的恩人答应我的,只要救下你便赠我黄金百两。”
郭嵩焘暗忖,天门这小子为救我倒是舍得下血本,可是他也未必能弄得来那么多黄金,万一他做不到,惹恼了船夫,被他告密给太平军,不光害了我,恐怕也要连累天门。
“他那个人从不敛财,到如今仍借居别人家中,哪里弄得来百两黄金。”郭嵩焘把桃儿拉远一些悄悄地说。
“我相信恩人,他让人瞧着便觉踏实,他说到肯定能做到。”
“你们两个别嘀咕了,”船夫说:“我先找个地方把你们藏起来,等你说的金子到手,我便冒一回险送你们出城。”
就这样,船夫将他们二人藏到河边一片树林里,每日仍像往常一样,在秦淮河做他的生意。
三日后,到了天门与桃儿约定的日子,船夫接了桃儿去见天门。
桃儿临走给郭嵩焘留下话说,等到夜里子时我若没有回来,你不用再等,自己快想办法逃命吧。
桃儿心细,她担心船夫把她送回花船。
天门见了桃儿,笑说:“姑娘好守时。”
桃儿以为他在讥讽自己,“按说公子对我恩重如山,我不该再向您伸手,可是我实在想不到别的办法,不如此又无法送郭先生出城,我也逃不掉……”
“桃儿姑娘不必如此说,百两黄金对我来说,易如反掌。”天门笑着安慰桃儿。
天门把首饰盒递给桃儿:“这是送给你的。”
桃儿打开来,被满匣的珠光宝气震憾到了,她平生哪里见过这些东西,她知道,这首饰盒里的宝贝,可不止值一百两黄金。
“这个,我可配不上如此精致的首饰,公子请收回吧。”
“我在天京并无家小,也无红颜知己,你救了郭先生一命,以此回报还觉寒酸呢。”天门再掏出五千两的银票说:“这张银票你交给郭先生,既然他已实情相告,我就不必相瞒了,曾大人正率湘勇团练来打太平军,他们营中缺银子,这些钱或可暂解燃眉之急。”
船夫一直在偷听他们二人说话,这会儿丢下船篙过来说:“官兵真要打过来吗?不知几时能收复金陵。”
“当然要打过来,曾大人新造了上千艘战船,正由洞庭湖进入长江,收复金陵指日可待。”
“曾大人是谁?他比江忠源如何?”船夫说:“如果江将军活着,金陵怎会让长毛打进来呢!”
“曾大人与江将军都堪称太平军的克星,老兄,你放心吧,我若对曾大人没有信心,也不敢来匪窝做探子。”天门为船夫打气。
“太好了,我们可算有盼头啦。”船夫摩拳擦掌说:“为讨匪平叛,这位公子从长毛老巢里给官兵倒腾银子,我岂能再打这笔钱的主意,罢了,我不要钱了!”
“你的钱仍是要给的,不能让你白冒险不是。”桃儿笑说:“这些首饰我今后用不到了,不如你拿了去,卖给画舫那些姐妹,就抵了我许给你的百两黄金吧。”
天门想这桃儿倒是不贪财,为救郭嵩焘,转手把自己许她的黄金都送了出去。
船夫在首饰盒里随便拿了一根簪子,说:“我只拿一件给女儿做嫁妆,剩下的都充作军费吧。”
天门和桃儿都极为感动,这才想起问他的名字,知道他叫刘一水,就住在太平门附近的城墙底下,从小就在秦淮河上耍,对这条河各个出城的闸口都非常熟悉。
刘一水将船靠了岸,请天门快些上去,“公子,我今后在船头挑一盏‘太平’灯,你若用得着我时,便也拿一盏‘太平’灯在岸上。”
天下大兴,未必有百姓小民的好处,国家将亡,百姓小民却愿为国舍生忘死。
天门不禁感慨万端,天不眷顾小民,小民仍敬苍天。大清虽然千疮百孔,看来仍未到翻船之日。
天门谢过刘一水,又给了桃儿四句话,要她转靠送郭嵩焘。然后目送贩船顺流而下,自带小手回翼王府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