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一破晓,天门便告别曾国藩回京。
曾国藩夜里接到的谕旨,天明就要送天门上岸,期间还要调动护送兵士,挑选天门等人的马匹,准备路上的盘缠,还有给皇上皇后,王公贵族的礼物。一通忙活,眼看着天就亮了。
曾国藩和天门并未来得及说多少知心话。
牵着手将天门送到岸上,曾国藩忽然伤感,泪洒胸前:“天门,这一别不知我们可还有相见之日……”
“大人为何说出这种不吉的话……”天门心念一动,从曾国藩的泪珠里似乎读出了什么,道:“相见之日总是有的,只是明年,大人家中恐有伤心事。”
“啊,这个,这个,这个……”曾国藩的眼泪更加止不住了。
母亲已过世,再有伤心事,只能是因为父亲了。曾国藩悲伤起来,“天门贤弟,可有趋吉避凶之法?”
天门抚着扳指,过了片刻,徐声说道:“大人明年有一苦劫,只因恰要服丧丁忧,便把祸事避了……”
“国藩死又何惧,但求家尊无恙!”曾国藩急道。
天门摇摇头,向曾国藩深深一躬,转身便要上马,却有马蹄声由远及近而来,众人望过去,是郭嵩焘坐在马背上,身后似乎还驮着一个女人。
郭嵩焘跳下马,扶着那女人下来,天门看过去,却是桃儿。郭嵩焘不及和曾国藩打招呼,扯住天门发出一连串的疑问:“天门,你去哪里?是要回京了么?为何走得如此急?”
天门不回答他的问话,用眉毛一指桃儿,笑道:“你们二位是来谢我这个大媒的吗?”
“可不是嘛,只因你在贼巢未归,我这婚事便一直拖着未办。今天想请你择个吉日呢,你却要走了!”
自从秦淮河上桃儿智救郭嵩焘后,两人互生爱慕。回到长沙,郭嵩焘打听到桃儿住在哥哥家里,和嫂嫂常闹别扭,过得并不舒心,便有意将她娶过去。
左宗棠知道后,自告奋勇跟桃儿的哥哥提亲,郭嵩焘的前程一片光明,桃儿的哥哥自是求之不得,这桩婚事就定了下来。
桃儿和曾国藩见过礼,向天门福了一福,说:“既然邵公子归家心切,我们便不拘形式,置一桌酒席到船上,请邵公子吃了喜酒再走。”
天门笑说:“喜酒暂且欠着我的,待下次见面,我再向郭先生讨回来。”
说完要他们二人报上八字,合计一番,为他们定了婚期。说完郭嵩焘和桃儿的好日子,天门忽然哈哈大笑起来,笑得众人一齐发呆。
天门爬上马,止住笑说:“从郭先生的八字看,这杯喜酒您欠不了多久,咱们明年京城见!”
曾国藩和郭嵩焘都有些愕然,“天门,你说明白些——”
天门的马已经出去了,郭嵩焘把韩小手抱到行李车上,小手从怀里摸出短枪,道:“郭大爷,咱爷俩算是忘年交吧?你娶媳妇我得送份贺礼,这个洋玩艺留给你啦!”
“你这小子,和你师父一个德性,从来不按章程办事。”
天门从小就我行我素,这次回京,涿州城是必经之地,家园就在眼前,他再也按捺不住对父母爱妻的思念,便要不管什么奉旨回京,朝廷礼法,先回家去拜见父母大人。
天门打头,后头跟着罗衣小手,再加上十几人的护送队伍,风尘仆仆走在大街上,一看就知是远道而来。
眼看拐个弯就到家了,斜刺里冲出一匹马,横到天门面前。
“邵公子,还认得出我么?”
“天门怎敢忘了文大人!容天门下马给您请安!”
“你是大清国的功臣,我可不敢当。”文祥伏在马头上,打量着天门说:“到底南方水土养人,几年下来,邵公子越发的风流潇洒了。”
“文大人亦然。天门在外数年,家中多亏大人照料,天门感激不尽,请随我至寒舍……”
“我刚从府上出来,令尊令堂都很好——我前几日才接到曾大人的书信,知你回京,没想到来得这样快——天门,我知你归家心切,但此时却不能回家。”
“文大人要我学圣人,过家门而不入吗?您放心,我给父母大人磕个头就走。”
“既已归来,不差这几天。听我一句忠告,还是要遵守成法礼制的好,况且,时至今日,你仍是获罪流放的钦犯。何不先进京面圣,复旨领赏后再衣锦还乡。”
天门想了想觉得有理,便拨转马头,与文祥一同出了涿州城。
到了城外,文祥要先行一步,临别时,忽然道:“还记得丁鹿鸣吗?”
“当然记得,他在寒舍住过一段时间,文大人为何突然提起他来?”
“不是我要提起他,而是方才在府上与令尊闲话,始知你们家竟有恩于丁鹿鸣。”
“微不足道的一件小事,不知家父为何要旧事重提。”
“原是我与令尊说起你将要回来,他突发感慨,回忆当年你的趣事,顺捎着提了一嘴丁鹿鸣。你知道吗?你不在家的这些年,丁鹿鸣一次都未来探望过令尊令堂!”
“他是咸丰二年中的进士吧?或许回乡做官了呢!”
“呵呵,你绝想不到,他因攀附上总统大臣肃顺,三四年的光景,便爬到了通政使司四品副使的位置,如今在东华门专事外官引奏,你此去禁城,正可见到他。”
天门心里极不是滋味,自己担着钦犯罪名,流放天南,家中亲人最需要有人宽慰关怀,丁鹿鸣离得如此近,为何竟不能拨冗前来探视呢。
救命之恩,收留之情,他全然忘了吗?天门心情郁结不快,想着文祥的话,忽然有了主意,叫兵士设法弄来一架枷锁备用。
京城外歇息一晚,翌日清晨,城门一开,天门便戴枷而行,直奔紫禁城。
天门留下罗衣等人在外头候着,举着枷便欲由东华门闯入。侍卫大声喝止,“瞎了你的狗眼,这是什么地方,怎由犯人乱闯,押解你的差役呢?”
天门道:“我要见皇上。”
“快滚!就凭你也想见皇上,先瞧瞧你长没长那个脑袋!”
吵嚷声把丁鹿鸣招了过来,他见是一个戴枷的犯人,身边并无押解的差役,便厌恶地摆手道:“一大早的遇到个疯子,不要和他啰嗦,快些送去顺天府。”
天门高声道:“丁兄,我是邵天门,皇上有谕旨召见我,快放我进去!”
丁鹿鸣走到天门跟前,仔细看了看,哈哈大笑起来:“天门,果然是你,你不是被流放到广西了吗?怎么突然出现在京城?我明白了,你是戴罪潜逃吧?也不对,为何要戴着枷锁呢?”
“我不是戴罪潜逃,而是皇上召见我。”
“你说笑呢,你这副样子皇上会见你?押解你的差役呢?我还是先把你送到顺天府,不,你归刑部管,等皇上降旨赦免了你的罪名,再来见皇上吧!”
丁鹿鸣示意侍卫将天门拖走。
“丁兄,我行走一夜,又饥又渴,可否先给我碗热水喝?”
“快走吧,等会儿皇上召见大臣,若叫哪位王厉害的爷瞧见你,说不定你连小命都保不住!”丁鹿鸣不耐烦地说。
“我只要一口水,喝了便走——”
“走吧,走吧,到了刑部大堂,有你喝的!”
“丁鹿鸣,当年你险些病死街头,是我冒着杀头之罪,闯宫为你寻求太医,今日我求到你门下,不过讨碗水罢了,你何至如此无情!”
“枉你是懂得阴阳术数之人,人各有命,生死贫富皆在应期,我丁鹿鸣的命数在那儿,你不救我,天也不会亡我,何必拿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来恶心我!”
丁鹿鸣说完,扭头回公事房去了。
“你——”天门平时伶牙利齿,此时却被噎得说不出话来。
侍卫推着天门便走,走没多远,罗衣等人看到,迎了上来,天门示意罗衣将皇上的谕旨拿出来。
这时一台银顶黄盖的八抬大轿吆喝着走过来,侍卫把天门向旁边一推,天门一个趔趄跌倒在地。
罗衣扶起天门时,抬大轿已到了跟前,轿帘子撩起,一张熟悉的面孔露出来。
“邵天门,你怎么戴枷而归?”惠亲王疑道。
天门顿觉无比亲切,忘了枷锁沉重,俯身行礼,向地上栽倒,幸亏罗衣手快,一把拽起来。惠亲王看得又辛酸又好笑,道:“你千万别磕头,本王可受不起。”
“天门给王爷请安——”
“免了,免了,来人,给他除去枷锁。”
护送天门的兵士从未见过王爷的排场,在一旁发呆,小手听见除枷,抢过钥匙,和罗衣一起为天门解了枷锁。
天门“扑通”一声坐到了地上,道:“王爷,您头里进宫去,天门歇一歇随后就到。”
“别坐地上,地上凉着呢,来人,将他扶到本王的轿里。”
刚才还是戴枷的钦犯,转眼便要登上亲王的轿辇,侍卫们面面相觑,全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搁在平时,天门定然不会做这种僭越之事,只是方才试过丁鹿鸣的人性,天门气恼不过,有意要教他一些做人的道理,便没朝远处想,顺水推舟上了惠亲王的轿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