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露不离开,这个家就不得安宁,一想到两个尚未出生的胎儿,天门便有种莫名的恐慌。
犹豫再三,天门想出一个借口,说:“秋芬,昨天夜里段爷托梦来了——”
“真的?这么巧,小中也给我托梦了。”
天门呆住,他发觉只要一开口,秋芬便马上有话接过去,这一点儿都不像那个熟悉的秋芬。
“讲一讲你的梦?”天门问。
“他说天门是他的好兄弟,天门是他见过的最善良最重情义的人,我们娘儿俩在邵家他很放心。他还说,两个夫人有了身孕,要我一定要尽心尽力照顾她们……”
“段爷真是这样说吗?”
“是啊,千真万确!他和你怎么说?”
“他说,他说在外边很孤单,想你,想孩子,他还未见过微露呢,希望你能带上孩子去看看他……”
“南边那么乱,微露又这样小……这是小中唯一的骨血,我绝不能让她受到半点委屈。我们娘儿俩会去看他的,等微露长大些,等天下太平了……小中一定会懂我的一片苦心。”
话说到这份上,天门竟然无言以对,也再想不出请秋芬娘俩离开的理由。
一边是患难之交的遗孀孤子,一边是自己的双亲孕妻,天门该如何抉择呢。若把响地和罗衣带去京城——天门只一闪念便断然否决了,明知家中已现不祥之兆,却带走妻儿,留下父母,叫天门如何做得出这种大逆不道的事情。
母亲严氏知他将要动身返京,道:“天门,若兰的那座庙太破旧了,今年夏天一场雨下来,有些地方恐怕会漏水,你送些钱过去,让她们修一修。”
天门获罪流放之后,严氏和响地便吃斋念佛,逢初一十五到石经山上香,也常去找若兰排解忧愁。
响地和罗衣有喜,严氏难掩喜悦,忙跑去若兰的庙里还愿,顺便把好消息告诉若兰。
若兰微微颔首,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贫尼从此晚课加诵一遍《地藏经》,如是善事,回向给邵家子嗣。愿消三障诸烦恼,愿得智慧真明了;普愿灾障悉消除,世世常行菩萨道。南无本师释迦牟尼佛。”
严氏说:“过些天,我让天门来给庙里捐些功德。”
若兰道:“母亲,这里是比丘尼道场,男人出入此间多有不便,今后就不要让天门到庙里来了。”
天门先娶响地,再纳罗衣,反而显得对若兰无情了。严氏懂得若兰的心思,她心里仍藏着天门,又想努力忘掉天门,怕是见一回伤一回心,不如不见。
严氏既心疼又敬重若兰,对她的话无不照办,便暂时压下了让天门去石经山的念头。
天门到京里做官,虽然离着涿州不远,却不能说回就回,严氏说出的话尚未实现,这时便要了却心愿。
天门将添子嗣,他亲自去庙里做一份功德最好,因此严氏便拿了五千里银票,让天门往石经山各道场都捐一些。
天门北归后便去探望若兰了,只是她淡淡的,好像江南的事情从未发生过,天门枯坐无趣,上三柱香便退了出来。
天门请小尼归云叫来石玫,没想到她在若兰身边久了,也修炼出若兰一样的清静心,未开口先合掌于心,诵一遍佛号:“阿弥陀佛——”
天门问:“小妹,你皈依了么?”
“正在祈求请上师三宝加持。”
天门觉得甚是别扭,好在多说几句话后,石玫渐渐放松下来,主动问起哥嫂的状况。天门觉得没必要隐瞒,将翼王府惨遭韦昌辉荼毒的噩耗告诉了她。
石玫掉了几滴眼泪,念一声:“阿弥陀佛”便要回寮房。
天门对她和对秋芬的心情一样,说:“小妹,你若在这里住不惯,便随我回家去住吧,罗衣也在呢,你们可以作个伴。”
石玫问:“你能娶我吗?”
天门尴尬地笑笑:“傻孩子,我是你哥——”
“你走吧,我在这里很好。”
天门再次来到石经山,一进庵庙大门,便看到一个小尼在整理香炉。天门轻轻叫了声:“归云师傅。”
小尼回头,却是石玫。
“小妹!你……你剃度了?”
“阿弥陀佛,贫尼法号净云。”石玫以为天门为见她而来,低声问:“你又来做什么?”
“小妹,你发心向佛,总归是好的,这里比世间外道干净些。”
“你少来这里就更干净了。”
若在寺外,天门少不了要拿这句话开开玩笑,但是看着石玫圆溜溜的光头,他便不由自主地庄重了。
天门学着石玫合掌:“阿弥陀佛,罪过,罪过,可否请住持师傅出来一见?”
“你是来见住持的吗?她不在寺中,施主请回吧。”
“既然你唤我施主,尚未施舍怎能离开呢。”
天门瞧着石玫微笑:“你带我去见若兰姐姐——空云师傅——吧。”
若兰怕天门在院子里胡闹,引得僧徒信众侧目,只好把他请进客堂。
两人默默对坐片刻,若兰轻声道:“阿弥陀佛,你若没什么事就回去吧……”
“姐姐,先别赶天门走,我心里难受,想在你跟前多呆一会儿。”
不知为何,当天门在若兰面前坐下来时,忽然心里就空灵起来,仿若回到多年前,他和若兰一起摔到山崖下面,相偎着躺在青草地上,山谷里静静的,在等着他和若兰的到来,蓝天白云,山溪潺潺,野花芳香,全是为着他们存在。
如果可以,他情愿回到那一刻,停留在那一刻。不要去看世间所有的繁华,只有他和若兰两个人,彼此守望着,只需想着彼此,除此之外,再无思无念。
天门想着便冲动起来,想扑进若兰怀里,痛快地大哭一场。
“你瘦了许多,看上去精神也不大好,发生了什么事情?”若兰的问话把天门唤醒。
“姐姐,有一句话不知你能破得了吗?”
“什么话?你这样聪明的人竟不能解?”
“天门梦里所得,也是《阴符经》里的一句话,‘人知其神之神,不知其不神之所以神也。日月有数,大小有定,圣功生焉,神明出焉。’”
若兰默念了一遍,摇摇头,“贫尼的悟兴在佛不在道,解不开这句话的玄机。天门,就为了这句话,你便瘦成这副模样吗?”
“不是,有一件事,我搁在心里很久了,和谁都不敢说,也不能说……”
若兰熟悉的天门,玩世不恭,举重若轻,脸上无时不挂着笑的,何曾见过他这样愁眉不展。
若兰在南方寻找到天门,亲见他为人处世圆滑周到,每涉险境又总能逢凶化吉,便放下心来,回到石经山后,暗下决心,从此定要潜心修行,再不管天门的事了。
可是今日一见天门愁苦不堪的样子,心便软下来,道:“阿弥陀佛,什么事如此机密?关系着家里人吗?”
“姐姐,世间轮回,可有将前世的恩怨一并投胎到新世界的?”
“不会,人离开现世,若要往生,须经六道轮回,受过六道之苦,还有什么恩怨放不下的。”
“可是——”天门望了望门外,没瞧见石玫,便压低了声音接着说:“石玫的姐姐石珞投胎转世来了,段爷的女儿微露便是她的今身。”
“阿弥陀佛,罪过。”
“姐姐,她投胎到我家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她将前世的恩怨也带了来,见响地和罗衣有了身孕,竟做出许多报复的举动。段爷那样的英雄义气,天门又不忍心亏待秋芬她们孤儿寡母,你说这可如何是好?”
“阿弥陀佛,竟有这样的事?她才脱离现世不久,便如此迅速投胎新生,不知她得了什么样的业力。”若兰目视天门,眼里充满疑问。
天门隐约猜到了原因,若说石珞受了什么业力助推,必是那次他做法事的结果。
天门却摇头苦笑:“谁知道呢?”
“她未经三界六道,不能离苦得乐,因此便忘不掉前一世的恩怨情仇。”
“姐姐可能超度她吗?”
“阿弥陀佛,贫尼以为,她半是转世半是附体,佛家的超度对她已无效用,欲要她脱胎换骨,须以道家的炼度之法为她除形剔秽,涅槃之后始得重生。”
天门知道炼度之法极苦,无异于剥皮抽筋,微露小小年纪,如何受得了那种折磨。
“姐姐,再无别的法子吗?”天门一把抓住了若兰的手,可怜巴巴地问。
若兰倏地将手抽出来,怒视天门一眼,看他乃是无心之举,便道:“阿弥陀佛,你倒是有善心,可为什么要到处去欠……去欠风流债呢?”
“姐姐,天门知错了,可那全是身不由己啊。”天门终于示弱下来,匍匐在若兰脚下,苦苦相求:“姐姐,你一定要帮我……”
天门不知道若兰能否帮他,甚至根本就没有任何奢望,他只想偎在若兰身边,嗅着她的气息,听着她的诵经声,感受着她的温暖……
若兰闭目合十,静心念一遍《金刚经》,忽然灵光一闪,受到佛法摩顶开示,顿时有了主意。
“阿弥陀佛,你回去吧。”
天门不肯走,“姐姐,让我再听一听你念的经文。”
“阿弥陀佛,世间人,法无定法,然后知非法法也;天下事,了犹未了,何妨以不了了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