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门借拆字断卦之名,将吉凶悔吝,悲喜生死,全都系于一个“王”字上。
他暗露天机,道破“皇上”无缘活到白头;他警告肃顺,切勿以事密而自欺欺人;他鄙夷丁鹿鸣,画虎难成却成犬;他告诫众人,“事王”当以“含章”;他为恶人架梯,送上一条退路;他为自己解围,辟出一条生路。
此间众人,俱是人精,无一愚钝冥顽之辈。天门讲解为懿贵妃拆字,这些人一开始事不关己,只站在主审官的立场去听。到最后,天门将包袱抖开,以“皇上和娘娘的姻缘不到头”,化解丁鹿鸣的“皇上没几天活头”。此时犹如一曲终了,却有余韵悠长在屋内回荡。众人全都陷入沉思,回味着天门的每句话,归结出一种共识,那就是天门在自救的同时,也在向众人传递一些重要的信息。与其说他在为懿贵妃卜卦,不如说是为皇上,为大清国,为在座的每个人在卜卦。
根据丁鹿鸣的指证,天门的罪行可谓罄竹难书,仅凭参与恭亲王的夺储之争,便够凌迟处死的了。至于那句“皇上没几天活头”的话,很难查证,即便真告到皇上那里,查究到懿贵妃,她也绝不会认的。
既然邵天门做出辩解,端华是乐得见好就收的。
端华道:“一定是那个执事太监匆忙中听岔了,传出来便走了样!”
肃顺附和说:“我也是这样想。”
丁鹿鸣听端华兄弟二人如此说法,只好认下这笔糊涂账,“下官该死,偏听偏信……”
“这里没你的事啦,下去吧。”端华冷冰冰地说。
穆****:“邵天门,丁鹿鸣指证你的罪状,你可认?”
“杀头的罪状一个不认,革职罢官的罪状全都属实。”天门说。
“咦,还在打你的如意算盘呢?你犯的可是谋逆之罪……”
“谋逆之罪?”天门冷笑:“仅凭丁鹿鸣的一面之词,便可以定我的死罪吗?穆大人,你是不是该把恭亲王请来对质呢?”
“你不用嘴硬,待我上奏皇上……”
端华打断穆荫:“穆大人,请惠亲王和僧王过来吧。”
杜翰正站在游廊里和医士闲聊,听见里头已经结束了审查,忙拉上医士进屋。医士很是老道,问清天门的症状,摸着他的腹部,将他的肋骨一根一根数过,查清一共断了三根肋骨。医士从药箱里找出一颗药丸,让天门服下,接着拿蜡烛烤了一片狗皮膏药,贴在天门的伤处。
惠亲王进来看到此景,问道:“伤到哪儿啦?”
“回王爷的话,邵大人断了三根肋骨。”医士答。
惠亲王闻之大为震怒,恶狠狠地瞪了肃顺一眼,对杜翰道:“还得有劳杜大人,把本王的轿夫叫进来。”
“五王爷,您这是要做什么?”僧王问。
“本王要带邵天门回府养伤。”
“惠王爷,您不想知道邵天门都触犯了天朝哪些王法吗?”肃顺道。
“笑话!”惠亲王不屑地说。
端华给穆荫递个眼色,示意他把丁鹿鸣的口供呈给惠亲王。
惠亲王不接,道:“本王不用看,你们若认为邵天门有罪,可给皇上上折子;若认为本王偏袒邵天门,可连同本王一并参了。”
杜翰领着惠亲王府的轿夫走进来,惠亲王吩咐道:“把邵大人抬到本王的轿上去,回府。”
“惠王爷,邵天门犯了谋逆大罪,应当押入大牢……”肃顺上前一步挡在轿夫前面。
惠亲王怒道:“肃六,你说他有罪他就有罪吗?皇上未下旨罢他的官,刑部未下收监公文,他现在仍是内阁学士,军机大臣,你想把他怎样?”
“下官现在不敢把他怎样。”肃顺道:“下官觉得,邵天门已认罪,收监候审是迟早的事,在此当口上,王爷若仍以僭越之礼待他,岂不是使他错上加错。”
“本王说过做天门的保人,你还有何不放心的?等你请了旨,再到本王府上拿人不迟。”
“这个,这个……”肃顺欲言又止。
端华道:“惠王爷息怒,肃顺说话太直了些,您切勿往心里去。不过,他的顾虑也不无道理,人言可畏,现在又逢多事之秋,能避嫌总是要避一避的好。”
“本王连邵天门的保人都做了,还怕什么嫌疑?”
“是,是,我的话说错了,我收回。”端华赔笑道:“邵大人这件事有些微妙,如何上奏皇上,我们几个拿不定主意,想听听惠王爷的意见。”
惠亲王怒气未消,道:“想听本王的意见?好,听着,你们若真有能耐,就去收复了金陵,或者把南面的英夷,北面的老毛子全收拾得服服帖帖!没能耐就别窝里横,成天琢磨着如何整自己人!”
说完一改儒雅风格,丢下众人,扬长而去。
其他人还好说些,最觉尴尬和失面子的是僧格林沁,为表明他并非“搬弄是非”之流,也转身跟着惠亲王出了军机处。
怡亲王载垣跑得也不慢,嘴里说着:“僧王,等一等我,您腿上有伤,我搀着您。”脚下抹油,溜之乎也。
穆荫问端华:“郑王爷,您看这折子如何写法?”
不等端华开口,肃顺气呼呼地说:“惠亲王既然撂下话,要我们参他,我们便如他所愿……”
“老六,别说气话。”端华道:“今天先散了罢,闹腾大半夜,大家都累了。待明日头脑清醒,我们再聚到一起议一议。”
肃顺见端华的脸色很难看,以为他是真的累了,便陪他向外走。
到西华门,丁鹿鸣突然幽灵般飘了过来,“郑王爷,肃大人,邵天门可下了大狱?”
端华吓了一跳,待看清原来是他,没好气地重重哼了一声。
肃顺道:“你怎么还不回家?”
“主子未回府,做奴才的怎敢……”
端华厉声喝道:“别口口声声主子奴才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和我们多亲近似的。老六,你一会儿去我府上,我有事和你说。”
端华撒完胸中一口恶气,丢下莫名其妙的肃顺,先行一步回府去了。
“主子,郑王爷这是怎么啦?奴才哪儿做错了吗?”丁鹿鸣陪着小心问。
“郑王爷骂得对,你呀,就是做人太没骨头!”肃顺鄙夷地说。
丁鹿鸣脸上毫无羞愧之色,道:“奴才在别人面前是有骨头的,但在主子面前,便不由自主地软下来。奴才想,这不全是为讨好主子,而是对主子发自肺腑的敬仰……”
“好了,好了,快回去歇着吧,我也乏了。”
“主子,奴才就是想知道邵天门那个妖人怎么样了?”
“能怎样?让惠王爷带到他府上去了。”
“啊!啊!啊!”丁鹿鸣惊得连“啊”三声,道:“主子,他犯的是谋逆大罪,按律是要灭九族的,奴才在此候着,本是想去……,唉,怎么能放他走呢!他若再次畏罪逃走,可就不容易找到了!”
“你本想去做什么?抄他的家是吗?也轮不到你哪?快把我的马牵来。”
送走肃顺,丁鹿鸣有些魂不守舍,边向羊尾巴胡同的邵家旧宅走去,边不停念叨着“怎么能放他走呢?他犯得是死罪啊!他要灭九族的啊!”
丁鹿鸣担心节外生枝,万一惠亲王替邵天门翻了案,他的恶毒行径必然要被揭露出来。
丁鹿鸣像受了惊的野马,在街上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正赶上天明前这段时辰天最黑暗,他不知走了多久,直到天光大亮,脑子猛地一清醒,看见眼前是一片乱坟岗子,他正站在一块新坟前。
他以为做梦,揉了揉眼睛,眼前的一切真真切切;再掐一下大腿,疼得一激灵。
“唉哟,这是城里还是城外?怎么会有一大片乱坟岗子?我这是遭了鬼打墙啊!”丁鹿鸣吓得撒腿就跑,直到遇见一个卖柴的老者,才找着回家的道。
丁鹿鸣这一吓就病倒了,发了高烧,嘴上烧起了燎泡,一直嚷嚷:“我没害邵天门,我没害邵天门……”
三天后,丁鹿鸣终于安静些后,偶一睁眼,听见丁小香说:“天门被关进了死牢!”
丁鹿鸣的病竟一下全好了。
丁小香觉得奇怪,问他:“哥哥,你在病中一直说,邵天门不是你害的。你告诉我,是谁害天门下大狱?”
丁鹿鸣想到遭鬼打墙的事,心有余悸,再不敢将自己做的恶毒事说出口,便支吾其词,下床更衣,去向肃顺邀功。
见到肃顺,不等他开口,肃顺嘲讽道:“瞧你那点出息,做个证人便吓一场大病!若不是邵天门被关入大牢,你的病怕是不会好吧?”
丁鹿鸣面红耳赤,小声分辨道:“主子——”
“叫大人。”肃顺冷笑道:“谁是你的主子?我可丢不起这个人!”
“是,是,奴才没用,奴才也不全是受了惊,而是,而是受了风寒……”
“受了风寒?是京城的风大,还是石头城的风大?”
丁鹿鸣听肃顺突然提到“石头城”,一吓,觉得裆间一热,竟然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