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机处会审”的第二天,文祥奉旨入圆明园,他进去,杜翰出来,两人打个照面。
文祥见杜翰眼窝发黑,走路脚步轻飘飘的,仿佛风吹便倒,以为他病得不轻,便关切地上前扶了一把,问他既然身体有恙,为何不请假回家休养。
杜翰苦笑道:“我哪里是病了,而是昨儿折腾一宿,缺一个觉。”
“原来杜大人一夜未眠,想是又有紧急军情了吧?”
他们二人曾在工部共过事,彼此知根知底,私交很好。
杜翰一见到文祥,便觉亲近,忍不住发起了牢骚:“若是因为军情,累死也值了,偏偏是在一些闲人闲事上耗费精力。”
文祥笑道:“什么样的闲人闲事,能让向来以严于律己著称的杜大人,可以赔上一夜的时光?”
“说是闲人闲事,却不能于外人道。文山兄,我现在羡慕你的紧,无论领的差事轻或是重,总是可以自由自在地做,不像我,就是个木头陀螺,谁逮着谁抽一鞭子,抽得团团转,还嫌我转得慢。”
“杜大人说笑了,你可是当国枢臣,满大清国去数,有资格对你呼来唤去的能有几人?”
“嗐,那可就多了。”杜翰想到昨晚上齐聚军机处的几位亲王,心里的不快又涌出来。
文祥不便多问,打个揖欲错身进园子。杜翰突然一步迈到他身前,低声道:“文山兄,皇上正发脾气呢,你多加些小心。”
“哦,杜大人可否明示,皇上因为什么事动怒?”
杜翰犹豫了下,道:“因为邵天门。”
“邵天门?怎么会?”
文祥半信半疑。天门看似与官场格格不入,处理人事关系却是极有分寸的,况且他现在甚得圣心,怎么可能惹怒皇上呢。
杜翰从小受父亲的言传身教,凡涉及皇亲国戚的事,从来不多嘴,但昨晚上的事情,却不能不令他兔死狐悲。
若说肃顺和天门有恩怨,要出手整他也就罢了,连不入流的丁鹿鸣也附炎趋势,甘做走狗,对同为汉臣的天门落井下石,这是他无法忍受的。
碍于肃顺的皇族身份,杜翰当然不愿得罪他,可是能有机会给丁鹿鸣以惩戒,他还是要做的。
文祥常获皇上召见,只要在他面前揭露丁鹿鸣的丑恶嘴脸,相信于公于私,他都会向皇上谏言,力阻丁鹿鸣在仕途上继续投机取巧。
想到这里,杜翰便将昨晚上肃顺如何怒打天门,丁鹿鸣如何作死证的事讲出来。
当然,他对几位亲王在场的事只字未提。
文祥听完,惊得半天没醒过神来。
他一惊肃顺胆子忒大,竟敢私逮朝廷重臣,滥用刑罚;二惊丁鹿鸣竟如此丧心病狂,要置救命恩人于死地。
文祥想起替丁鹿鸣约请天门的事,不禁又羞又愧,暗骂自己无识人之明,未看出丁鹿鸣原来是个无耻小人。
文祥道:“杜大人的意思是,肃顺拿到了邵天门谋反的证据,上奏了皇上?”
“要不然皇上怒从何来呢?”
如此说来,肃顺只所以敢对天门下手,定是得了皇上的默许啦!
那么,丁鹿鸣则是肃顺的眼线无疑,那日的饭局,自然是丁鹿鸣为搜集天门的“罪证”,精心设计的陷阱!文祥顿时感到不寒而栗,他万没想到,自己竟在无意中,成了肃顺一党的帮凶。
见到咸丰,文祥为将功补过,自然要替天门申辩。咸丰正在气头上,冷泠地道:“你休要多管闲事,你可知道邵天门现在哪里吗?”
“回皇上,臣不知道。”
“他被惠亲王藏到了府里,你还敢说他们没有阴谋吗?”
文祥从不怀疑惠亲王的人品,听见咸丰这样说,心里一沉,暗呼不好。不知肃顺如何编排了惠亲王,竟让皇上对他失去了信任,惠亲王若在皇上面前说不进去话,谁还能保得下天门!
文祥道:“皇上,臣以为,惠亲王对皇上一片赤诚……”
咸丰怒道:“你知道什么!跪安吧。”
文祥只得退出来,出了圆明园就向着城里急奔,在大街上正迎着天门的“灵车”,恍惚之间,仿佛看到韩小手在扶灵前行。
文祥一愣,唤了一声:“小手”。
小手扭头见是文祥,走过来,“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别哭,别哭,快告诉我,那棺材里盛得是何人?”
“我师父死了!”
文祥“扑通”一下坐到了地上,“他怎么死了呢?他不应该死的呀!”
“听惠王爷说,师父是被一个叫肃顺的人打死的。你认得肃顺吗?你能带我去找他吗?我要杀了他为师父报仇。”小手抹着眼泪说。
小手怎么也想不到,刚才从惠亲王府离开的那个人就是肃顺。
“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你先送师父回家,我,我稍候去石头城送他一程。”文祥抚摸着小手的头道。
小手见到文祥,忽然生出一个念头,决定留下来为师父报仇。他假意答应文祥,追着灵车走了几步,然后转身闪进人群里,远远地跟住了文祥。
文祥进了惠亲王府,小手就躲在门外大树后面等着。
看到惠亲王落泪,文祥相信天门是真的死了。
“王爷,您不要太过伤心,这也许就是天门常说的命数吧。”文祥劝慰惠亲王。
惠亲王知道他误会了,但因为并不打算告诉他实情,也就未加解释。
“博川,你得想法子入军机。”
文祥字博川,号文山,往日,惠亲王对他都是直呼其名。
文祥诚惶诚恐道:“王爷,文祥资历尚浅,岂敢有此奢望。”
“你一定要进去,不能让那些居心不良的人把持着军机,为所欲为,最终把朝廷闹得乌烟瘴气,把国家闹得不可收拾。”
回想杜翰提到肃顺便讳莫如深,文祥有些懂得了惠亲王的心思。
肃顺背后有郑亲王端华,穆荫和这兄弟两个走得又极近,军机处可不就成了他们的囊中之物嘛。
肃顺一党已经开始消除异己,依现时的情形,若要进军机,恐怕极难遂愿。
文祥道:“他们敢对天门下手,自然是做好充分准备的。我估摸着,军机处那几位大人,除了杜翰因为其父的原因,尚能独善其身外,其他人大概都成了郑王爷和肃顺的座上宾吧。莫说我此时入军机不易,便是进得去,又能做什么呢。”
“眼下的局势,凭你一己之力,当然不能扭转乾坤,但国之中枢,不能没有正直之士啊!”
轻轻一语,却重如山川。这句话表明,文祥在惠亲王心中的分量有多么重。文祥大为感动,跪下来道:“但求国家无恙,文祥愿付七尺之躯。”
“快起来,博川,有你这句话,本王别提心里有多高兴!”
“王爷,文祥心中有一疑问……。”
“为何疑虑?”
“文祥听说,天门是有神灵护体的人,不知是真是假。”
“还有此一说?本王只知道天门开了天眼,可以预知祸福,看得清未来,倒不曾听说他有神灵护体。”
文祥心里说,你不知道才怪。
“文祥听人家说,当年穆彰阿几次要杀天门都未得逞,后来他沦陷长毛贼巢中,那是何等的凶险,他都能全身而退。文祥不明白的是,肃顺只是踢了天门一脚,怎么可能将他致死呢?”
惠亲王踌躇起来,拿不定主意,该不该将天门诈死的事告诉他。
“王爷,天门该不是假死吧……”
惠亲王一怔,暗忖,难道让他看出破绽来了?
“你胡说什么!本王亲眼看他口吐鲜血,气绝身亡,怎么会是假死呢!”
“王爷别误会,文祥的意思是,若天门真通着神灵的话,万一神灵发觉他有难,赶来还魂于他,他却已被埋入土中,岂不等于我们错手杀了他吗?我想立刻赶往石头城……”
惠亲王松了一口气,道:“你对天门的情谊,本王很是感动,不过天门自己说过,上天虽有好生之德,却挡不住一个人主动求死。我不必瞒你,其实天门并非死于肃顺之手,而是,而是为了保住恭亲王和本王,他主动求死。”
“啊,这个,这个……”文祥一时语塞,他找不到合适的语言来表达心情。
这就是“士为知己者死”啊!可是,天门做出“弃卒保帅”之举,究竟是因为他与两位王爷的深情厚谊,还是为了国家大义呢?
惠亲王像是猜透了文祥的心事,道:“他为的是大清国,为的是天下苍生。天门通着神灵,他的心胸眼界不是我等常人能忖度的。”
文祥听到惠亲王的解释,心中豁然开朗,道:“王爷所言极是。天门做的决定,也必是受了神灵的指点,保住您和恭亲王,才可震慑那些宵小之徒,才能稳定大清国的局面。”
“正因如此,我和恭亲王也是宵小之徒的眼中钉肉中刺。所以,我们一定要想办法保你进军机。”
“文祥谨遵王爷调遣。”
“好,你先去石头城吧,替邵家看护着些,以防小人前去捣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