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门常有出奇之言,而且言出多会应验。
穆彰阿正焦头烂额,天门突然冒出一句“丢卒保车”的话。
穆彰阿把这四个字反复推敲一番,越是推敲心里越是没了宗旨。
“丢卒保车”当然是舍小保大的意思,可是一般人表达这个意思,多用“弃车保帅”。这个词用在穆彰阿身上才合适,天门为何不说“保帅”,偏用了“保车”呢?
天门所说的“车”,究竟是韦符还是何穆彰阿?
穆彰阿想,难道我算不得“帅”?
丢车保帅的想法,穆彰阿一开始就有。只是思来想去,没想出一个可行的方案,他担心弃了车却保不了帅。
穆彰阿问天门道:“你知道丢卒保车是什么意思?”
他这话问得纯属多此一举,天门的话全是无意识的迸发,他哪知道什么意思。
天门道:“我和爷爷下棋,爷爷说的。”
邵如林教天门下象棋,说过这句话。
穆彰阿不问还好,听天门如此解释,更不敢贸然用这一计了。
邵如林对天门道:“天门,今后要记住,大人说话,小孩子不许乱插嘴。”
天门道:“记下了,我们回家吧。”
回家容易,可响地没找回来,回去实在难为情。
天门像看透了他的心事,道:“爷爷,响地找着了……”
邵如林懂得天门的窍门,悄声细语引导他道:“响地在哪儿呢?”
“她在那边……”天门指了指门口。
穆彰阿这会儿开始怀疑天门的话,心里分神在想,这孩子虽说通灵,可见并非时时灵通。
俗话说,“老虎也有打盹的时候”。天门这个年纪,贪玩,好奇,他关心的东西,不可能时时与成人交集到一起。
看吧,天门竟然指着门口说,响地在那边。这不是小孩子的戏谑之言吗?响地要真出现在门口,我就照他说的“丢卒保车”去做。
响地当然不会出现在门口。天门的意思,邵如林看懂了,他说的是南方。
如此看来,响地应该被南方某个官府找着了,不日便会送回来。邵如林心中一阵轻松,决定先不回家,带着天门找个朋友家住下,等响地回来。
穆彰阿被天门的话弄得左右为难,问邵如林道:“雨山兄,依你之意,天门的话可行吗?”
邵如林道:“这件事非同小可,大人要慎重行事,岂能凭小孩子的话草率决断。”
穆彰阿道:“不能说天门的话全无道理。只是我在想,丢卒容易,如何才能把自己摘出来呢?”
邵如林在想着去何处栖身,没有听清他说什么。
穆彰阿吩咐乔头道:“邵大人在这里用饭,快去准备。”
拿不出应对之策,穆彰阿不肯放邵如林走。
贵人话少,天门给了穆彰阿四字真言,他没有当真。人人都能想到的计策,凭穆彰阿的城府,他不敢冒险。他要的是奇计,任谁都想不到,出乎意料,才可有胜算。
天门所说的“响地找到了。”也是真言。
响地的确找到了,而且正在送往京城的路上。
胡大敛拐带着霓儿和响地,快马加鞭,昼夜不停,用最快的速度赶回安徽老家徽州府。
他在徽州颇能吃得开。当然是江湖上,他的江湖,就是坑蒙拐骗,混混地痞。
玩仙人跳,需要设局,需要下套,需要耐心。拐骗人这种活不行,要快,人不能在手上停留,隔山卖牛是最漂亮的,差一点也要两转三空。
所谓隔山卖牛,上家不和下家见面,中间人过手过钱,这个中间人只用一回。这种方法最安全,出了事,打死也找不到下家。两转三空的意思是倒两手,在第三人手上必须倒空。这种方法风险性大,一般认为有把握才会用。
胡大敛一次弄来两个孩子,想全用隔山卖牛的方法办不到。因为他并不以拐骗孩子生意为主,不会预备下两个中间人。
霓儿出身贵族,娇惯且矫情,在家无一日不驱使丫环们。这一路颠簸根本受不了,因此或哭闹不休,或撕打辱骂胡大敛,有时还时不时语出威胁。
胡大敛对霓儿最头疼,有几次甚至想把她丢到山沟里去,看在银子的份上才强忍下来。
响地则不同,她从山东一路走到京城,那是何等的辛苦,因此,不以坐车为苦,不吵不闹,让睡就睡,让吃就吃。想奶奶想天门,便偶尔哭几声,不让哭了马上住嘴。让胡大敛既省心又放心,到后来,竟良心发现,动了收养响地的念头。
一到徽州,胡大敛先给霓儿来个隔山卖牛,当晚就送走了。
响地乖巧,干脆留在家中慢慢物色买主。
穆彰阿让各州府衙门留意,帮助搜寻孩子。他的信只能到各省巡抚手上,巡抚再通知州府县。这不是公事,那些大人们接了信往往会耽搁,甚至也有敷衍的。因此三转两转,像徽州这样偏远的地方,接到协查书信时,胡大敛早把孩子卖完了。
韦符若不在德州耽误,直奔安徽巡抚衙门,因他是京里官员,又是为中堂大人办事,巡抚不敢丝毫懈怠,可能胡大敛到不了徽州,差役们已经等在他家里了。
那时,霓儿便可轻易救出。
可惜,韦符鲁莽误事,穆彰阿光等他的好消息了,并没有给安徽巡抚去加急文书。
徽州知府接到协查文书,还不知道是胡大敛犯的案。但是差役们一想便是他,因为他进京的事,在徽州炒得沸沸扬扬。他平时便于差役勾结,差役岂能不知他的为人。
差役奉命查案,如果是一般的小案子,少不了和胡大敛通气,商议个对策,糊弄过去就算了。可是上头说得明白,是穆彰阿的孙女丢了,中堂大人谁得罪得起,这事可不敢徇私。
差役直接闯进胡大敛家里,见到响地,以为她便是霓儿。胡大敛嘴硬皮厚,一口咬死,就这一个孩子。因此,差役带了响地交差。
知府少不了问响地话,叫什么,住在哪座府上,家里都有什么人。响地跟随奶奶,从山东讨饭到京城,不说多么历练,也是经过世面的,陌生人问话,一概不答。
知府便把响地当成霓儿,送交巡抚。巡抚大喜,自以为替中堂大人办了件大事,专派得力心腹,一路精心呵护,送往京城。
胡大敛见事情败露,哪还敢在徽州呆着,脚底抹油溜之大吉。
胡大敛如归案,凭他的人脉关系,霓儿或可以找得着,他一跑,谁也没有霓儿的线索。
霓儿从此便销声匿迹了。
穆彰阿留饭,四凉四热,外加果盘,一壶陈年花雕。饭菜并不丰富,却含了穆彰阿的交好之心。
邵如林既来之则安之,拉着天门坐下便吃。
穆彰阿哪吃得下,见邵如林爷俩吃得香甜,心里有气,嘴上却不便明言。
穆彰阿道:“雨山兄,我们边吃边聊。你认为这件事,皇上若知道了,会如何处置?”
邵如林搁下筷子,作沉思状,半晌才道:“皇上知道了,倒没什么。眼下时局紧张,正用得着大人,不会对大人太过苛责。韦符就不好说了……”
“先不用管他,只要我没事,他今后总有回旋的余地。”
“也不能说大人就能全身而退,若是御史言官上折子弹劾的话,皇上不能置之不理,总是要给大人些惩戒的。”
“雨山兄的意思,只要御史言官不多事,皇上便会有意开脱我?”
“是这样。”
穆彰阿笑容满面道:“雨山兄,你和御史刘准是同年,在他面前,只有你能说得上话,这件事就拜托你了。”
邵如林一愣,道:“大人,你知道下官不喜结交,虽与刘准同年,却从无交情。这么大的事情,下官不敢承负……”
穆彰阿寒了脸道:“怎么,雨山兄,这些麻烦皆是因天门而起,你就忍心隔岸观火吗?”
“对不住,对不住,都是天门的错,我替他向大人赔罪。”
“甭说这个,你就说行不行吧。”
邵如林见推托不掉,便为他出主意道:“大人,依下官之见,你应该主动去见皇上,将事情原原本本如实奏陈,关切孙儿晚辈,乃人之情,皇上定会感同身受。”
穆彰阿道:“这是要我演一出苦肉计?”
“也不叫苦肉计,谁没有儿女情长,皇上慈悲心肠,定会体恤你的一片苦心。那时,再自请降罪,我想,皇上念及霓儿生死不明,你全家上下正在伤心,总不会再伤心上撒盐,治大人的罪吧!”
穆彰阿考虑片刻,点头道:“好,雨山兄说得有道理,我明儿就进宫请罪!”
邵如林道:“韦符调职之事,大人还要给吏部打个招呼才好,等皇上问了就被动了。”
邵如林知道,穆彰阿办事,向来滴水不露,肯定早就和吏部尚书订好攻守同盟了,他说这话,只是表明自己对他的事上心而已。
穆彰阿心照不宣,道:“雨山兄所虑极是。御史刘准那里……”
邵如林道:“大人,我刚才那番话算是白说了。你既已主动请罪,还怕御史言官参你吗?总得让他们把话说出来才好,要不然,他们定会揪住不放。他们说他们的,如何处置是皇上的事,你何必担心。”
穆彰阿点头称是。两个人商议妥了对策,又上了一壶酒。
穆彰阿放下心头负担,对邵如林的表现也很满意,硬拉着邵如林喝酒到更深人静。
邵如林牵着天门出了穆府,惆怅起来,这么晚了,到哪里将息一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