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门说,有人生便有人死。穆彰阿郁闷了许久,没算出家里人谁该死,结果却是佟佳氏为他解开了谜底,他知道谁该死了。
穆彰阿一生精于算计,手段无所不用其极,被他算计的人,全都有苦说不出,和血含泪咽。他万万没想到,报应来得如此快。自己一门心思要培养的心腹,甚至不惜拿头上顶戴换他狗命的韦符,竟会对自己下黑手。
士可忍孰不可忍,再忍下去,还有何颜面见列祖列宗,还有何颜面站在朝堂之上。
穆彰阿动了杀心。不仅是韦符,还有他的儿媳,都得死。当然,孙儿他要留下来,只要此事能做到天衣无缝,孙儿便是他穆家名正言顺的后代。
虽说穆彰阿为人毒辣,要人命的事情却从未做过。他贵为中堂大人,别人巴结他尚且不及,又有谁会冒死得罪于他呢。
别说穆彰阿置人于死地之事没干过,即使杀人的念头都很少动过。滥杀无辜,触犯的是大清律法,不该是他这样身份的人能想能做的。同时还为自己为子孙后代积下孽债,他从来没想过有一天会要别人去死。
该来的总是要来,而且是突如其来,非得死人不可。
不过,或许是冥冥之中注定的,韦符的死早已埋下伏笔。穆彰阿把戒烟的药方给了宋斯文,而不是直接交给韦符。
凭着对宋斯文的了解,穆彰阿相信,宋斯文肯定没把戒烟药方告诉韦符。杀韦符太简单,只要乔头见过宋斯文,告诉他如何做就行了,谁都不用动手,韦符会死在自己手上。
穆彰阿将药方的秘密告诉乔头,令他悄然而去,悄然而回。
韦符到安徽后,直奔巡抚衙门,狐假虎威将安徽巡抚数落一通。
安徽巡抚因为事情办砸了,正在惶恐不安,见中堂大人亲自派人来查访霓儿,自然不敢怠慢,将韦符安排在驿馆里,每日好酒好菜侍候着。
韦符养尊处优惯了,住下便不想动弹。宋斯文的想法却不一样,他想尽快办完差使,回去邀功请赏,因此催着韦符去徽州。
安徽巡抚有将功补过之意,劝道:“二位不必亲自前往,本官早已撒下天罗地网,想是不日便可找到穆小姐,二位安心在此歇息,静候佳音便是。”
韦符道:“是啊,我们人生地不熟,无头苍蝇一样,与其乱撞不如在此等候。”
安徽巡抚派了专人陪着二人,吃喝玩乐,游山玩水,甚至连韦符的鸦片也悄悄奉上。
宋斯文一路上极力劝说韦符,服用戒烟药丸,办好差使顺便把烟瘾戒掉,焕然一新回去,再谋份好差使。
韦符道:“这一路鞍马劳顿,累得半死不活的,正需要抽口烟添些精神,大爷我戒个屁烟。”
宋斯文搬出穆彰阿也没用,韦符依然我行我素。
不知不觉三四个月过去,霓儿仍全无消息。韦符看周遭的名山大川也玩遍了,才在宋斯文的催促下,前往徽州。
因有巡抚大人的手谕,徽州知府仍是将二人待若上宾,不教他们劳动半步。韦符每日抽了大烟便在驿馆睡大觉,宋斯文对他很是无奈,又不敢写信告诉穆彰阿实情,便偶尔跟随差役们到山里村庄找人,回来一个人到茶馆听曲解闷。
也就在此时,宋斯文结识了传教士梁发的弟子洪仁坤。梁发因传播基督教义,一直被清兵追捕,前年逃到新加坡。
道光十九年梁发回广州继续传教。因为他写的《劝世良言》一书,对世人有教化作用,虽然地方官员不容他,林则徐却暗地里支持他,并为他出主意,城里不容,可由乡下着手。
梁发深受启发,派忠实信徒和弟子们去乡村传播教义。
洪仁坤是广东花县人,连续三次会试不中,很受打击,后来遇到梁发,获赠《劝世良言》一书,受益匪浅,遂追随梁发入基督教。
洪仁坤受梁发指派,一路北上,来到徽州布道。
洪仁坤在茶馆讲解《劝世良言》,宋斯文在旁聆听。洪仁坤口才颇好,广东口音也好听,他连说带唱:“待机而举是良谋,成竹在胸方可求。默默无闻积实力,时成奋起定春秋……”
洪仁坤连着说唱十首劝世谣,宋斯文听完,颇为震动。也是看透官场的尔诈我虞,投无明主,觉得前途渺茫,倒是基督教的教义让他有醍醐灌顶之感。
巧得是宋斯文的经历和洪仁坤一样,都是屡试不中,深受大清科举腐败所害之人。
两人一见如故,相谈甚欢,在茶馆里意犹未尽,又随洪仁坤去客栈促膝夜谈,从此宋斯文便入了教。
洪仁坤邀宋斯文随他游走乡间传教。宋斯文毕竟官宦出身,久居京城,对舍却红尘功利不免踌躇,没有立时答应他。
洪仁坤道:“也好,先生既已攀上朝中权臣,前途要紧,齐家治国平天下,绝非草莽可为。我三年后还有一试,如果考中,谋个一官半职,为官能造福乡梓,在教可教化众生,此生足矣。”
两人别过,宋斯文在操持找寻霓儿之余,开始思考宗教的意义。
又过几个月,天朝与英军开战。宋斯文觉得机会来了,而且是个大机会。此时最好能找到霓儿,带回京城交还穆彰阿。两国开战正值用人之际,朝野目光聚焦在战事上,穆彰阿只需稍动手脚,便可为韦符和自己安排个好去处。
宋斯文把局势分析给韦符听,韦符也觉得有理,开始上心找人。
宋斯文道:“你此时还有一重要事情需做,那就是尽快戒绝烟瘾,不断此毒,纵有好机会穆大人也不敢冒险。”
韦符已被宋斯文说得热血沸腾,满口答应。并由宋斯文监督,开始服用忌酸丸。
韦符才服药两天,乔头一路打听,追到了徽州。
韦符是京城来的贵公子,派头很大,不用通过官府衙门,随便到酒家茶肆找个人问问,一说是京里来的韦大爷,无人不知,很容易便在驿馆里找到了。
乔头在一家不起眼的客栈落脚,然后请店家出面,到驿馆把宋斯文请来。
宋斯文见乔头突然现身徽州,以为是穆彰阿恼怒他们办事不力,前来督促的,便向乔头诉苦,说安徽地广人稀,山村偏僻,找一个孩子无异于大海捞针。
乔头一言不发,只任他倾诉。
宋斯文说了半天,见乔头没有任何表示,忽然觉得异样,问道:“乔管家,为何单把在下找来,却不叫韦大爷?”
乔头道:“我不知韦大爷如今是何情形,因此先请先生来见面。他的烟瘾可曾戒绝?”
宋斯文犹豫着不敢说实话,道:“已经戒得差不多了。”
乔头笑道:“听先生这话,我猜韦大爷定是不肯听先生的劝,尚未服用戒烟药丸。”
宋斯文知道瞒不住,便道:“在下无能,苦口婆心劝了数月,还好,韦大爷从前日已经开始服药。”
乔头叹息道:“我家老爷果然料事如神,他真是扶不起的阿斗。可惜了,可惜了!”
“可惜了?是什么意思?还请乔管家明示。”
“我此番前来,带来两个消息,一好一坏。先生想先听哪个?”
“乔管家先说好消息吧。”
“好消息是战事已开,为补充战备官员,开缺的官职越来越多。穆大人掌握了一个极重要的官衔,做谈判大臣琦善大人的亲随,名为亲随,实为师爷,当然也是穆大人的眼线。”
宋斯文暗道,果然被我猜中,好机会来了。师父的人选只能是我宋斯文,绝不会是韦符这草包的。
乔头道:“想必先生已经明白,这个师爷的人选是谁了?恭喜宋先生。”
“多谢穆大人栽培,多谢乔管家爱护。”宋斯文很激动,颤抖着声音问道:“坏消息呢?”
“坏消息是韦大爷抽大烟的事,被御史抓住了把柄,已将弹劾奏折递到皇上手里。我此番前来,便是看韦大爷是否戒烟成功的。如果他已经戒绝烟瘾,回去查无实据,大家都相安无事。韦大爷如今这种情形,回去后莫说他性命难保,穆大人也得跟着吃瓜落,先生的这个机会自然也就无从谈起了。”
宋斯文是何等的聪明,乔头专程跑到安徽,且隐身匿迹,不去驿馆见面,只把自己单独召来,当然是深意的。
宋斯文道:“依乔管家之见,如今该怎么做?”
“先生号称潜明,肯定足智多谋,我想听听先生的意思。”
“这个,你是说韦大爷回京必死无疑?”
“他现在这条命,也是我家老爷拿顶戴换来的。”
“在下明白了。只是他是打京里来的,又在官府挂了号,目标太大,如果突然出现意外,实在不妥……”
“先生可把戒烟的方子告诉他?”
“不曾。”宋斯文说罢一拍脑门,道:“哦,是了,在下知道该如何做了。”
乔头道:“我在客栈等先生的好消息。三日内,一切务必处理妥当。我们连夜回京,那边的事情紧急,官缺可不等人。”
宋斯文拱手道:“乔管家放心,在下一定会办得神不知鬼不觉。”
如果叫宋斯文去杀人,凭他的狡诈和理智,断然不会就范。叫他买些酸果子弄些酸梅汤,骗韦符吃喝下去,这事不难。况且韦符本就是该死之人,用他一条贱命,换来大家的荣华富贵,权衡利弊,宋斯文算得清这笔账。
乔管家画梅止渴,宋斯文买梅害人,这笔交易,以虚换实,韦符便送了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