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不老宅”住下来。
一进这个宅院,便四尘皆消,诸念落定,心里说不出的安然。
“不老宅”的格局很简单,正房三间,东西耳房各两间,东西厢房各两间,厨房原本在东南方巽位上,现在移到了艮位东耳房里,厕所在西南角坤位。
邵天门老人要我住在西厢房。他住在东厢房里。很奇怪不是?是的,他不住正房,正房是书房和琴房,他吃饭喝茶的地方也在正房里。
不大的四合院,风水布局中规中矩,只有厨房做了改动。他说他喜欢头顶五彩火光,脚踩盈盈流水。东南角有口水井,正是他每晚睡觉时脚踩的方位。
作为一个高深莫测的智者,他的人生格局已定,不需要用住宅的格局来框住他。而这恰恰是我们常人最难以释怀的地方。
院子凡有土地的地方,都让邵天门老人种上了蔬菜,他自种自食,自得其乐。
每天早晨,老人起来侍弄菜园,然后打上一圈太极拳,收功后喝完一壶茶,弹弹琴或写一张字,然后再吃早餐。
老人的早餐很简单,他所有的餐饮都简单。他把自己的食谱称为“食不过七”。
早餐是七根粗面条,加几片菜叶。午餐是一片肉或一条小鱼,一盘清炒菜蔬,一小碗蛋汤,没有主食。晚餐最简单,只有七粒花生米,一杯菊花茶。
我问他:“师傅,这是你的养生食谱,长寿秘诀吗?”
他说:“我这样吃舒服。舒服便是养生之法,养生养得是有生之年的肉体,和长寿无关。吃什么,吃多少,没有定法,全凭个人喜好。再好的食物,你吃着不舒服,入肠便是毒药。”
我问:“毒品呢?有人吸食它也会感觉舒服,但是那东西成瘾后会败家要命。”
“成瘾了还会舒服吗?日夜叫那以为‘舒服’的东西勾着魂魄,须臾离不开,那是幻觉的舒服,不是养生,而是‘废神’。”
“现在的人喜欢吃珍禽异兽,燕窝鱼翅,这算不算舒服?”
“喜欢是心理的舒服,不是肉体的舒服。因为听说那些食物有营养,那些东西名贵,想当然的以为养生,或者为了面子便硬去吃。吃进肚中,却不知体内很排斥,要和他打架,打得过打不过,肚肠总是怀了怨气,便要为害作乱,你说好还是不好?”
我问:“长寿之法和饮食有没有关系呢?”
“长在山崖上的松树,可以活得和栽在沃土里的松树一样久远。”
是啊,邵天门一生颠簸流离,乱世全身,即便他有饮食长生的秘诀,却不能遂愿,只能随缘。
我问“您的长寿秘诀是什么?《五神经法》那本书里,果然有长生的法子吗?”
“为何世人都寻长寿秘诀?一块地里的庄稼,有的硕果累累,有的颗粒无收,有的青葱到秋冬,有的长出来便枯萎。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道理你不懂吗?”
“可是人人都为生老病死所困,人人都希望像您这样能够长生。”
他说:“不奇怪啊,生老病死正是凡人该有的烦恼。我们不说生老病死,只说困难。生老是困,病死是难。出困易,避难不易,人生是克服一个个困难的过程。克服了便不生不死。”
他说:“人也不是想生想活,就能生下来活下去的。同样,人也不是想死或不死就由得了自己的。你看那些修行的人,超脱了凡人的境界,便没有生死的概念,只有来去的概念。何必去纠缠人生长短呢?人的一生长短便没那么重要,重要的身心舒服。”
他说:“人的精气神全靠舒服养着,不照着舒服去生活,精气神扶不起来,便无从养生,更无从长寿。”
邵天门老人对长寿之法的见解,对生老病死的看法,听起来简便易懂,只是要照着做,却不是人人都能有那个耐性的。
舒服是万全之法,但是世间的烦恼让这万全之法难全。躲不开烦恼便去不了困难,人便仍要在生老病死的樊篱里挣扎。
邵天门喜欢盘腿而坐,像打坐的姿式,却又不标准。他说他不是打坐,只是这样坐着舒服。释儒道的精要他都懂,但从不迷入,他独成一家。
因为好奇他的长寿,在这个问题上,我近乎纠缠地和他讨论了一上午,并没有得到我真正想要的东西。
等到把他送走之后,再去细细咀嚼他的话,才慢慢领会其中的妙处。
人老成精,这句话一点儿不假。
一百八十岁的老人,他便是神般的存在,在他身边,你会无时无刻不感受到造物主的神奇。
邵天门老人的眼睛特别亮,时刻闪烁着智慧的光芒,看一眼,便觉得温暖,再看一眼,便觉得浑身充满力量。
我从未见过他那样的目光,他的目光柔和中带着坚定,澄澈里藏着幽深。
有时,我会恍然把他当成两个人,声音是老人,眼睛是孩子。
在听他讲故事时,我总忍不住去看他的眼睛,一看便如同掉进深不见底的深潭里,然后被牵引着,游进他走过的那段历史长河。
一个多世纪的岁月,写成史书有厚厚几大本,还不算长河吗?!
邵天门老人走得太久了,穿过历史烟云,如今又走在我们的路上。你以为他是把落满尘埃的古琴,他却能把今天的曲子,弹唱得无比娴熟。
是的,在他的琴房里,既有古筝也有钢琴,既有二胡也有吉他,既有洞箫也有口琴。
他随便坐在哪个琴旁,随便摸起一个乐器,伸出手指,或动动嘴唇,便有优美的曲子流淌出来。
他是一部荡气回肠的史书,他是一个五彩缤纷的世界。
邵天门每经过一个时代,便会带走那个时代几乎所有的印记。
他的大智慧,让他可以海纳百川,可以融会贯通,可以无所不能。
他让我重新定义人——这种生物。
你尽可能天马行空地去想一个人的能量。你能想到的,总会有人做到。
我和他谈到现在人将术数和风水看作迷信,大加贬斥。
邵天门老人说:“术数和宗教有类通的地方,宗教的教义和术数的理论,都是惩恶扬善,扬清抑浊。只是术数还在东方世界里沉浮着,没有宗教那样被全世界认同。中国这个国度,很奇怪,祖传的宝贝须经西方人认可才当宝贝。这是前清积贫积弱,遗下的自卑恶疾,且需要一段路要走完,才能好了伤疤忘了痛呢!”
我问:“西方国家的读心术应该归于术数之类吗?好像读心术在西方也不是主流?”
“读心术是从心理学分出的旁枝,它不是主流,它母亲却是主流。母亲的光环太耀眼,自然要遮住儿子啊。”
“中国古人似乎也不敢大张旗鼓宣扬术数。”
“先人们建国立家,莫不是以风水术数为凭,《淮南子》一书,阴阳学说占了一大半,怎么不叫宣扬呢?”
“可是现在人,行为处事从没有脱离先人的窠臼,从来离不开祖宗留下的文化,嘴上却不肯承认,甚至还要群起攻诘,冠以‘迷信’‘糟粕’之名,这是为什么?”
“我说了,这是前清留下的祸害啊。如果盛唐之后没有诸朝,直接衔接到现在,你觉得国人还会妄自菲薄吗?”
邵天门老人的话,拔去了我心头的迷雾。可惜时光不会断片,历史不能重写啊。
他说:“古人站得不高,也看得不远,身边的交往也有限,但是古人的想象力高远。他们懂得世间的奇妙,相信一切未知的东西存在。
而现在的人,可以上天入地,神游八荒,却只相信眼前的所见,只承认被反复验证过的东西。
“电脑是人类发明的,现在人类却事事依赖和信赖电脑,而不相信自己的大脑。没有想像哪有发现呢!这是人类的可悲之处。
“世间若不出现伽利略和达尔文那样敢于挑战传统的智者,人类便把自己的路走进了死胡同。”
我问他:“如果再有伽利略和达尔文那样的斗士,会出现在东方还是西方?”
“问这样的问题是在浪费你自己的时间,”邵天门说:“一个人的拳术练得再好,没有对手和你拼个你死我活,只能是花拳绣腿。”
“师傅的意思是,只有绝处逢生,才能活得明白?”
“凡是挂着‘严禁入内’牌子的地方,必有宝藏。”
“师傅的意思是未来的希望在东方?”
邵天门说:“不灭不生,不乱不新。天下长久的太平是人类的麻醉剂。”
我说:“天下不太平啊,西方国家一直在到处找人打架。”
“那正是西方人的聪明之处。”
我说:“我们本就是一个喜欢窝里斗的民族,从夏商周一直斗到现在,还没有醒过来。”
邵天门笑了,说:“孩子,窝里斗也是斗,比一团和气强。无欲无求才更可怕,不是行将就木,谁会无欲无求?!”
一语惊醒梦中人,可不是嘛,人的智慧不就是斗出来的吗?要不怎么会有《资治通鉴》、《二十四史》这种书呢!
我沉默片刻,问道:“师傅,我有一事不明,您当年催着父亲离开京城,是怕穆彰阿再杀您吗?”
邵天门摸了摸拇指上的玉扳指,眼里突然光芒四射,道:“他杀不了我,我怕自己会开杀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