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敬夫住的亭子间极其狭窄,但他既然要在这里接待自己的美人儿,为了附庸风雅,硬是摆上了一扇红檀架子山水苏绣屏风,这是陈敬夫向警务公所请示之后,费了老大劲才从丹桂西街搬出来的,陈敬夫当然对李小姐说这是他陈家之物,“就这点子东西,在我先祖的遗物之中,不过是九牛一毛,算是我家几十挂屏风中最不值钱的,所以搬来这里,就是弄坏了也不心疼!”
天晓得,乔安琪什么时候成为他陈家的先祖了!
李小姐自然表现出歆羡之情,陈敬夫心里很是爽快,两人卿卿我我了半日,李小姐说什么都要走,陈敬夫当然很想让李小姐留下来,能把这个绝世少有的美佳人提前搞到手当然是好,但李小姐在这上面似乎很警觉,两人亲热的时候也是点到为止,陈敬夫心痒难耐却又无可奈何,只能劝自己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暂且忍耐。
只不过,这天晚上的气氛,总是有些不同。
黄黄的月亮升起在深蓝色的夜空中,如玉色缎子上掉落的一粒烟灰,树桠间偶有一两只筑巢的鸟雀,扑愣几下翅膀。
陈敬夫的屋里没有点灯,但今晚月色很好,亮莹莹的月光从半掩的纱窗里照进来,在地下撒落一层清晖。
陈敬夫拥香偎玉,浑然不知就在距他的床榻仅仅一步之遥的苏绣屏风上,一个硕大的黑影越移越近,越来越大,如同魔鬼的身影一样,将陈敬夫渺小的身躯笼罩在底下。
突然,刀剑生风,挟着狠戾地诅咒劈向床上的一对男女,陈敬夫还没反应过来,就只见到锋利的白刃距离自己的眉心仅容毫发了。
他几乎吓晕了过去,与此同时,一直与她风情旖旎的李小姐腾身而起,不但自己脱离了险地,还在挥手之间,将那片欲置陈敬夫于死地的白刃挥落地下。
刀刃落地的“当啷”声伴着有人落地的闷响,夹着女人惨厉的詈骂声,充溢在陈敬夫住的这间不大的亭子间里。
弄堂里几个睡觉轻的汉子,甚至循着声音要到陈敬夫的屋里看个究竟,但中途就被警务公所的人劝了回去,好言劝说加安慰,被惊扰的市民们纵然满肚子的好奇,也只好各自回屋。
一阵混乱之后,一位身材修长,剑眉星目的男子走进了亭子间,他的身后还跟着一位穿着海棠红泥金缎长袖旗袍的美貌小姐,那男子近前两步,抚一抚燕尾服领口浆得硬挺的领结,很绅士地向穿着护士服的女子关怀地问道:“金小姐,您没事吧!”
扮了好多天护士的金樱藤眸子霎了一霎,娇声道:“我没事,这女人不是我的对手!”
霍云帆坐在地下,望了望早已被几位警官制住的女人,只见这女人脸色惨白,神情萎顿,但疲惫的眉宇间依然掩藏不住一股戾气和煞气。
周晓京也在细细地打量这女子,只见她俏丽的容长脸儿上长着与丹桂西街那具血肉模糊的尸体上一模一样的细长眉桃花眼,一模一样的樱唇翘鼻,如果再换上紫色的电光绸长裙,分明就是那天晚上周晓京在“江畔明珠”见到的女子。
霍云帆向黄杨木圈椅上一坐,冷冷道:“乔紫榆小姐,费尽心力的排演了一出戏,总该让观众捧场才是,现在该把您精心安排的一切让我们共同领教领教了吧!”
乔紫榆知道大势已去,反而冷静镇定下来,只是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偶尔射向陈敬夫时,还会渗出慑人的杀意来。
“我会走到今天这一步,都是拜这个人所赐!”乔紫榆抬起长而尖的手指,指了指蜷缩在床子,三魂失了七魄的陈敬夫,“我跟姐姐从小一起长大,我们俩是双胞胎,虽然容貌相若,但是姐姐能歌擅舞,比我乖巧,比我懂事,比我讨人喜欢!当然,作为双胞胎,我们的也是有相同之处的,比如我们同样喜欢吃辣的,同样喜欢漂亮的珠宝和胭脂水粉,而且,喜欢同一个人!”她看了看陈敬夫,瞳仁儿里却殊无恋恋,只有无边的怒火在燃烧。
“我父母去世得早,姐姐很早就出来讨生活了,我一开始在一家小旅馆里做过女招待,也是事有凑巧,那所小旅馆里做会计的竟是我和姐姐同时喜欢过的邻家哥哥。”那位“邻家哥哥”当然就是陈敬夫了,乔紫榆缓缓地说,“不用说,我跟他恋爱了,那时候我只是想着攒一些钱,我们俩就结婚,过我们的小日子去,我知道姐姐也喜欢陈家哥哥,所以我跟他恋爱的事,是向姐姐严格保密的。可是后来谁也没想到,我姐姐竟然能成为浦江红得发紫的歌女,姐姐赚了钱,就帮我辞掉了工作,还送我上了美专。后来,陈家哥哥也到了浦江,在银行做了小职员,他和我姐姐不知怎么竟遇上了,后来过了不久,我就听到他要跟我姐姐结婚的消息。我当时去找他,问他为什么对我负心薄义,他说是姐姐逼着他结婚的,还说姐姐与他的顶头上司关系密切,如果他不跟姐姐结婚,姐姐不但可以毁了他的工作,还会让黑帮的人将他置于死地。我爱他爱得昏了头,竟然对他的话深信不疑,心里恨透了姐姐。我真糊涂啊!我早该猜到的,陈敬夫那样的人,既无德又无才,怎么就能突然在浦江的银行找到工作,一定是他知道姐姐在浦江混出名声来了,来找姐姐帮他安排工作,再甜言蜜语的哄着姐姐嫁给她的,可是……”
乔紫榆号啕大哭起来,屋里众人虽然觉得乔紫榆残害亲姐的行为令人扼腕,却对陈敬夫的无耻行为更加不齿!
霍云帆沉重地说道:“你恨你姐姐夺你之爱,可为什么当时没动手,却在她结婚几个月之后才又起杀心呢!”
乔紫榆珠泪纷纷,道:“我回到美专后,只能没日没夜地学习,才能稍稍减轻一点内心的痛苦,可是一直都没有与他断了联系,后来无意之中,我得知他与一个唱文戏的女演员好上了,便回来质问他,他说跟姐姐结婚之后,生活毫无乐趣,才这样颓废的,如果我在他身边,他保证对旁的女人瞧都不会瞧一眼!我曾经匿名探访过那个女人,像她那种跑龙套的演员,居然用得起科隆香水,我就逼着陈敬夫也给我买一模一样的,陈敬夫虽然不承认给邢翠红买过科隆香水,却还是照样给我买了一瓶,又甜言蜜语的哄我,我经不住他的好话,就又信了!哼,不管邢翠红的科隆香水是不是他给买的,总之他的女人拥有的一切,我都要拥有!”
霍云帆暗暗摇头,心想邢翠红的科隆香水还真不是陈敬夫给的,他那时候被高利贷追得屁滚尿流,哪有闲钱给邢翠红置办这样的东西!
周晓京觉得眼前这个女人又可怜又可恨,说她可怜吧,偏偏又做出那样泯灭人性的事,说她蠢吧,偏偏她在残杀生命的时候头脑又极其清醒,绝对可算是个聪明的罪犯。
真是不怕精神不正常的精神病,就怕精神正常的精神病,乔紫榆毫无疑问就是精神正常的精神病。
霍云帆道:“说说你是怎样策划杀你姐姐的吧!”
乔紫榆面无悲喜,说道:“我当然可以拣一个姐姐自己在家的时候,用药把她迷晕了,然后再对她下手,但是那样,我这辈子受的窝囊气就永远积存在心里了,所以我宁可铤而走险,找一个同谋,陈敬夫无疑是个最好的伙伴,可他偏偏又住进了医院,我没办法,只好再去打旁人的主意。”
周晓京暗想,陈敬夫很有可能是觉察到乔紫榆的杀心,才使苦肉计住进医院的,给乔紫榆留下足够的空间去实施杀人计划,不但可以同时毁掉姐妹俩,还可以继承乔安琪的遗产,同时拿到乔安琪本是留给她妹妹的那份人身保险,毕竟乔紫榆当时还不知道这份保险的存在的!
对他有百利而无一害的事情,他为什么不放任乔紫榆去做,至于新婚妻子的生命,在他眼里,与荣华富贵比起来,却是轻于鸿毛的。
乔紫榆道:“我以前就偶然听陈敬夫讲过,姐姐原先有个叫孙志虎的男朋友,据说因为追求姐姐而不得,很是怀恨在心,恰好孙志虎的母亲就在我姐姐家做钟点女佣,陈敬夫对这件事很是忿忿,却又毫无办法,于是,我选中了孙志虎,而且当时我就想到,万一事情有失,我就连孙志虎一起杀了,让他当替死鬼!”
照霍云帆的揣度,乔紫榆之所以没有来得及做这件事,除了因为他们出手快,早一步把孙志虎置于保护之下,令乔紫榆无从下手之外,恐怕陈敬夫也是功不可没,毕竟对他来说,孙志虎死不死于他毫不相干,而只有乔紫榆的阴谋败露,他才能从乔安琪那里得到一切他想要的东西。所以乔紫榆的生死,于他亦是无足轻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