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杂志异化(豆瓣阅读·科幻月刊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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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荒馑(3)

我明白她后半段的意思,这是二〇二七年了,在下游产业陆陆续续转移到东南亚各国之后,确实外出做工的机会少了好些。可她的前半句让我有些迷迷糊糊的,什么叫都回家?强行遣返农民工?

外面出什么事了?时事对我这学历史的而言索然无味,我也少有去了解。

“这样啊,等沈大哥回来,我和他喝两杯。”我随口敷衍着往门外走着。

“好好!曼曼,送梁老师去兆权家,快点。”

我呆呆地跟着沈曼曼的脚步,脑子里嗡嗡叫唤个不停,到底出什么事了?

隔了两三周,我才想起要去徐宏毅那拿我的硬盘,作为我疏导李兆权母亲吴玉芳的回报。于是我挑了个周末去乡里,顺便再拿几道治感冒的药,不然在春夏交替的时候,反复的感冒会让人心烦意乱。

那些奇奇怪怪的农业病在这段时间里愈发严重了,要不是同事大多回家收拾庄稼,我也不会太多去过问这事。学校里老师本来就少,如今他们断断续续地上课更加重了我的教学任务,还好老校长尽忠职守,不然这学校怕不好维系。

“小梁啊,这次去乡里记得打听打听粮食的问题。”王友强校长递给我封书信,“老师和学生都要吃粮的,今年怕是比去年还糟糕,自己筹措粮食贵了些,问问乡里有没有法子调配一些给孩子们。这信是给董乡长,他是我早年的学生,详细情况都在里头,他会尽力帮我们学校的。”说完他就叹起气来。

我晓得校长的意思,学校里有编制的老师没几个。王校长、张主任、我,其他的都是编外人员,大多是附近村寨的高中毕业生。如今张主任忙着调回县里,校长身兼村长一职,病害又使得编外老师回家侍弄庄稼地,白吃粮的不少,干活的没几个。

幸好我没需要操持的田地,才能站着说话不腰疼。

“行,下周的粮食?还是要去各村买些吗?”我招呼着刘玲父亲刘三的小卡车,“这去乡里求粮食也不能解决燃眉之急。”

“哎,几家大户总存着粮,谁不想借机会卖个好价钱。其他乡亲们也是捉襟见肘的,不能强求太多的,希望乡里能快点援助粮食吧!”王校长挥着手,叫我快点上车,“小梁,你年轻人,是外来的知识分子,多担待些东西吧!”他不仅仅要操持村里的事物,还有忧心学生娃的吃饭问题,也是心力交瘁得很。

我应了声,往村口处苍翠欲滴的黄葛树走去。刘三的拉货卡车就停在树下,而他正愁眉苦脸地抽着烟。我还没走进就闻到一股微弱的臭味,这还是在我鼻塞的前提下,天晓得他拉的是什么东西。

“三哥,你这猪怎么回事啊?”我往车里瞅了瞅,是三头病怏怏的猪,身下是臭不可闻的一大摊屎尿,“害病了?”

“打了针也没得效果,我们村最严重的三头猪,掉膘得心疼。”刘三踩灭烟头,“走吧,梁老师,快去快回,我拉这些猪去兽医站看看。”

卡车哐堂哐堂地驶上砂石路。林寨往乡政府去的路,一半砂石路,一半水泥路,倒是花不了多少时候,虽然说之字形道路让人心里难受。刘三开车很快,他平时除开操持农田外,就是帮十里八村的乡亲们贩卖粮食和家畜,价格公不公道我不了解,看上去应该还令大家满意。可今年庄稼地看样子怕要歉收,家禽家畜恐怕也没得个好光景,他估计也心烦意乱得很。

“三哥,慢点慢点。”我明白他的烦心事,可我这头不远处就是峥嵘险峻的山崖,随便一瞥就看得人心惊胆战的。

车渐渐慢了下来,刘三点着了根烟抽了两口,“梁老师,你说这病到底咋回事,你见识广,还是学历史的,以前有发生过这事吗?有得治不?”

“谁知道啊,我就一大学生。”我无奈地耸了耸肩,“能不能治,我真是不太清楚,不过我有个朋友倒是学这经济作物培育的,可能晓得点防治方法。”我脑海里一闪而过在南淮大学读书的杨钦淞,但又后悔胡乱地承接下来这差事,杨钦淞有没有法子还两说。

“我看再没法子,就要吃政府的救济粮了。”他朝着车窗外努了努嘴,我跟着他的眼睛向着外面望去。白山镇就在我们眼前,近在咫尺的样子,但是我们还得在曲折盘旋的山路上行驶将近两小时。响江如同剑刃一般劈开白山与青峰山,在这层峦叠嶂的山岳之间冲出一块极小的冲积平原,而白山镇就落在那里。

但我看到一些不一样的东西,见所未见的场景。在时而泛起白花和涌流的响江西岸,玉米田没有往日的挺拔坚韧,反而是成排成排伏在地面上。那种植满思茅松与滇松的山坡亦相当扎眼,因为松木齐刷刷地栽倒,露出了原本赤红的土地。在早已禁止焚烧秸秆的年代,镇子的角角落落里扬起滚滚黑烟,飞扬着往湛蓝洁白的天际飞去,像是要笼罩所有光亮一般。

“咻!”一声悲怆的哀鸣击碎我因惊愕而呆滞的思维。这声音尖利极了,甚至于让刘三停下出来。声音从高远的天际传来,回荡在整片山野里。是一只鹰隼,它没能像往日那般借着气流翱翔天际,反而是扑腾起双翼,但这无济于事。它又是咻的一声,无力地跌落进山野里,什么声音也没有发出。

“走吧,梁老师。”刘三摇着脑袋,“估计也是害了瘟!”

卡车中的我俩沉默不语着,等到快要到镇子的时候刘三才开口说话,“梁老师,李杰他家是怎么回事?怎么就赔了三十来万?”

刘三和李杰这两家人有过些矛盾,听闻是前些年两家人分林区种树时候留下的,我想无外乎是嫌面积分配不均什么的。这山里能种思茅松与滇松的地方也不多,大多数还是原汁原味的森林,什么划分田地、山林之类的琐事倒是多得很。

“吴姐想继续往上告呗,这年头谁都是读过些书的,晓得破伤风不是什么大问题,肯定是不信这事能害死李杰。”我想起那天在地锅旁煮菜的吴玉芳,她低垂着头一言不发,反而是周边的几个李家兄弟滔滔不绝的。

李家老爷子久卧病床,几个儿子纷纷劝告自己嫂子,这场景在乡间稀疏平常。三十来万抚恤金铁定有老爷子的一份,李家兄弟生怕这钱飞没影子了,恨不得吴姐早些画押签字。我这外乡加外家人只能束手束脚、唯唯诺诺地应承着,清官难断家务事,何谈我这小小的支教老师。

我简要说完这事,刘三听罢就唉声叹气起来,“我和李杰还是同学呢,这事弄得真糟心!他那几个兄弟真不是东西!上次分地也是他们几个搞鬼!沈大哥要是早点回来就好了,哎,作孽!”

“上次王姐就说沈平大哥要回来,其他跟他出去打工的人都回了,怎么他还没影?你说在东南亚铺设线路多好的活,怎么说不做就不做了?”沈平是沈曼曼的父亲,年轻时成绩在山区里不差,也去过市里高中读书。只是陷入家中窘迫,不得以跟着公司去援建东南亚,所幸文化不差,还有个一官半职。

“就这两天吧,王嫂子也要生了。”刘三在乡政府门口停着车,“梁老师,就送到这?等会回去打电话给我。”

和刘三作别后,我就往乡政府里走,来之前我问过徐宏毅这周末他值不值班,他只是愤慨地骂了两句,说这两月就没好好休息过。可我没想到政府里会是这副模样——沉默寂静之中,每个人都快步小跑着,手里或多或少地都拿着些材料。哒哒哒的脚步声回荡在空旷的大厅里,提醒着我注意他们紧锁的眉头。

“诶,小伙子,你找谁啊?”乡政府很小,平常保卫工作也没什么压力,以至于当我走进楼里后,值班室的老大爷才叫住我。

“哦,大爷。我林寨小学的老师,找农办主任徐宏毅。”

做完登记后,我一路小跑向徐宏毅的办公室。政府单位总有种肃杀的寒气,特别是在这种紧张不安的气氛当中,我惴惴不安的心情也愈发浓重起来。

果然没错,当我走近走道尽头的农业办公室,两三个人正从邻近办公室里探出头来张望着。我向前走了几步,就听见一阵压抑的愤怒从屋里传来。

“小徐,报告有你这么写的?”听声音应该是董乡长,“粗略!粗略!我要详细的受灾报告,不是支支吾吾的东西!你这份汇报,受灾面积、作物种类、畜牧业损失、病害基本表象不详细,不全面!组织上要求完全、细致的统计数据,不是你这种轻描淡写的玩意!改好再给我!”

说完就是一阵响动,然后是重重的皮鞋声。没等我反应过来,办公室虚掩的大门啪地被推开,走出一个两鬓微白的中年人,他面颊微红,眉头蹙成一团。

“回去工作!抽查乡里的……”见我这陌生面孔,他便止住话头,“小同志,你是哪个部门的?”

“董,董乡长……我是林寨小学的支教老师梁声。”我从怀里掏出信封来,“王村长让我找您,学校的拨款怕是有些缺口,不够学生吃粮了。”

乡长皱着眉头,立马拆开信封细细看起来。我不大清楚信里内容,但是董乡长紧锁的眉头昭示着肯定没什么好事。信函的内容不太多,也就两页纸而已,可当乡长浏览完之后,他狠狠地吸了口气。

“小徐,再做一份乡镇物价统计,人手不够的话,我给你调人。”他将信函收好,暗暗地骂了声,“狼心狗肺!”

等他脸色平缓下来之后,才回头对我说话,“小梁,学校的事情我立刻给你处理,争取下周内从粮库调配粮食出来,再苦不能苦了老百姓和学生娃娃!转告老王,说董怀远我晓得了,谢谢他汇报的农村问题,非常感谢!”他紧紧握住我的手掌,用力了摇了摇,“辛苦你跑一趟了,小梁同志。”

我愣愣地点着头,虽说我父亲也是宦海中人,但源于我个人对政治的不感兴趣,少有见过他工作的样子。待到董乡长走远之后,我和周围几个工作人员舒缓过来情绪,方才乡长的模样真是吓人。

“老徐?”我走进徐宏毅的办公室,他还阴沉着脸一言不发。

他咬牙切齿地指着我,一手从抽屉里翻找出来硬盘,“给!梁声啊梁声!”,他止住愤怒,摆着手说,“怪不得你,是我没想清楚。给你拷贝好了,我还要忙。”

这逐客令倒是下的快,看来我等会看了病还能买点东西,或者找家黑网吧浏览网页、玩玩游戏什么的。我三步并作两步走地溜出乡政府,在阳光沐浴下放松着刚才的紧张情绪。

“梁老师?”我听见有人喊我,是个健壮的男人,手里拎着些中药药包。

我诧异道,“沈平大哥?你回来啦!”

“入境检查问话耽搁了几天,顺便在市里给你嫂子买点安胎的,娃娃最近老是闹腾!”他冲我晃了晃手里的中药,咧嘴笑道,“走,沈哥我请你吃一顿!”

这些天村里老是充溢着苍蝇的嗡嗡声,还有不明动植物的腐烂气息。随着入夏,即便在凉爽的山区里,天气也愈发炎热了,这加速了农作物在山野田地里的沤烂,让风里有股隐隐约约的臭味。

我头疼不仅有这事,这些发烂的东西离我还远了些,倒是繁重的教学工作压得我喘不过气来。害病的东西越发多起来,除开核桃、茶叶、水稻、玉米之外,深埋泥土里的土豆疯狂地长芽、成片的烟草生不出花来、连坚韧的红薯苗都瘫软在田里。学校里多数老师不再上课,而是匆忙回家收拾农田——要么喷洒农药,要么以次充好售卖外地,要么拔掉庄稼准备夏季作物。

现如今执教的就王校长、张主任和我了,其中张主任整日魂不守舍,也算不上能指望的人。我头一回理会到支教老师真正的职责,大包大揽地拿下四五六年级的数学、语文、音乐、体育什么的。原本只是出于分担些校长的工作,想着除开主课能插科打诨糊弄过去,可学生们每天都苦着个脸,心绪应该是被家里的烦心事牵扯得太多。

重复乏味的讲课实在太消耗嗓子,断断续续的感冒和咽喉里的异物感使人难以吞咽晚饭。董乡长答应的粮食过了半月多也没影子,百忙中的王校长去了两次也只能摇着头回来,大概是乡里筹措方面遇到了些困难。我们吃的东西大多是从学生家长或亲戚那便宜买来的,教育部门划出来的资金没法去市场上买的。随着病害加重,哄抬物价的人便如雨后春笋般生了出来。

我想那天董乡长口中的“狼心狗肺”大概就是这个吧!

大半土豆混着肉沫一炒,吞咽下去确实磨得发炎处难受,但人总得吃点东西。我不断抽着鼻涕,咬碎土豆和着饭就往肚里吞,几番如此也就渐渐习惯了。

学生们吃的要比我们好一些,毕竟粮食都是从家长那折价买的,更别说孩子们还在长个子,身子对食物的渴求远超过成人。

“老张,小梁,来闻闻?”在我与土豆拉扯作战的时候,王校长突然喊了我俩一声。校长立在学生餐桌那边,正舀起一大勺菜汤细细闻着,并且喝了两口。

“怎么了?校长?”我和张铭主任走上前,我嗅了嗅那锅飘着白菜叶、沉着白菜帮子的清汤寡水。没什么味道,可能是我鼻塞的问题,于是我小心翼翼地喝了口菜汤。那股扎口、苦涩、刺激性的味道猛然在舌尖炸开,让我哇的一下吐了。

张主任没喝,叫着孩子们不要动那菜汤。他走去尝了下另一桌的白菜回锅肉,皱着眉头说道,“怎么回事?这边的白菜没问题啊!”

“孩子们,先不要吃这菜。”校长端起菜汤倒在外头的泥土里,眼里的失落与担忧不受控制地流淌出来。我安抚了下闹腾腾的学生们,这些孩子有大有小的,懂事点的娃娃沉默地吃着单调的食物,贪玩好耍的娃娃谈论着世界末日的可能性。要是不管管,他们迟早要疯疯癫癫起来,也不知道那时候会干出什么事。

张铭主任第一个吃完饭,如果那玩意也是饭菜的话。学生们也三三两两地离开食堂,跑去操场玩乐起来,等待着晚上的自习。没过多久,空荡荡的食堂里就剩我和王友强校长,我是咽部不适,他是心事重重。

“小梁。”我正要起身准备收拾碗筷,他叫住了我,“暑假你回家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