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切与现在的梅胖无关。梅胖的身体有一些异常,从生下来拟味器并没有让他的舌头退化,这意味着,即便没有胃,他也能探知到很多种物体的味道,这些味道带给他的感受是那些拟味科技给不了的。
几个月前,他因为自己工作的便利接触到了一般人无法触及的地下黑市,并通过一些渠道得到了一个购买移植胃的机会。总是有一些人因为各种原因胃没有被切除。这些人被联邦公民称为“饕餮”。
联邦政府对城市内的“饕餮”异常敏感,他们特地设立了健康管理委员会负责纠察混杂在普通联邦居民之中的“饕餮”,被捉到的“饕餮”只有两个选择,要么接受胃部切除手术,接受一定金额的处罚,回归一个正常联邦公民的生活;要么保留自己的胃,获得终身监禁,每日只提供所需营养必需食物,那些食材的做法无一例外地是水煮,不经调味,不够新鲜,有的甚至没有调味,这对拥有味觉的人来说可能比死亡更恐怖。
“健康管理委员会”执法很严格,就在前几天,新闻还报道了某企业大亨因为保留了胃器官而被关进牢房,不少媒体都在预测这个大亨多长时间之后会妥协,切掉自己的胃,换上“潘多拉”。
盘子和酱料碎了一地,梅胖开始整理,在此之前,打开了黑胶唱片机(曾经价值不菲的唱片机,在黑市成了烤鸡的添头),小心翼翼地把一张黑胶唱片放进里面。
播放的歌曲是《So Nice》。“Someone to hold me tight, that would be very nice……” Stacey Kent那性感的声音响起来,羞赧而又放荡。
因为这首歌,梅胖成了这个叫Stacey Kent女人的歌迷,遗憾的是这并非是歌手本人的专辑,而是一张女声爵士的精选合辑,梅胖无法听到肯特更多的歌曲。不过这倒无妨,他是个彻头彻尾的爵士迷,因为这个年代爵士音乐不多,所以不管淘到什么样的歌曲,他都视若珍馐,不敢奢侈地挑剔喜恶。
或许是缺乏味觉的代偿机制,人们对音乐的热爱较以往更强烈,不过大多数人喜激昂壮烈符合时代的星际音乐,这种音乐采用大量的新科技乐器,以宇宙作为舞台谱词作曲,雄壮、激昂,充满现代感。像爵士这样慵懒随性,言语间都夹带着欲望腐朽的音乐很难得到人们的青睐,不过好在,听爵士虽然冷门,但不会和吃东西一样触犯法律。
“你永远无法欣赏到两场一样的爵士演奏”,这是爵士乐最迷人的地方,也是梅胖喜欢的地方,轻盈,随意,科技(至少目前为止)无法取代的,在享受歌曲的过程中,你可以花大把的时间去猜测爵士下一个音阶会是什么,下句歌词会怎么唱,而每次答案出乎意料的喜悦,是其他音乐无法带给你的。
“Oh yes, that would be so nice, should it be, you and me, I could see, it would be nice……”歌曲到了高潮的部分,梅胖放下手中的家务比起眼睛享受起来。
这首歌里的每一句歌词,每一个音节都充满着暧昧,无时无刻不在跳动着听众的荷尔蒙。梅胖很多次在脑海中还原这首歌的场景,这首歌可以发生在任何地方,但是一定要有床。
“这是一首适合在做爱时候放的音乐。”梅胖心想着,不过他心里清楚这只是一个奢望,他和女友的性生活也还和谐,然而他的女友却不喜爱爵士。
女友和梅胖是在一次工作中认识的,当时是采访一位失去了儿子的家长,大多数人都认为那个孩子只是普通的离家出走,只有家长坚称儿子是被“饕餮”吃掉了,之后“联邦中潜伏着会吃人的饕餮”成了新的都市传说,尽管没过多久那个失踪的儿子就被找了回来,但是那个都市传说依然流传开来。
梅胖和女友是当时少数不相信“饕餮”会吃人的两个人,也就是以此为契机两个人走到了一起。然而两人在音乐风格上的喜好却是相去甚远,尤其是“做爱的时候该放什么样音乐”这件事的理解上。
不过这是无关紧要的事情。为了迁就对方的喜好,他们做爱的时候通常播放的都是晚间新闻——这唯一一个两个人都感到无聊的节目。
说起来,最近一阵子女朋友的态度也是喜怒无常,常常因为一点莫名其妙的小事争吵,以往有什么不愉快,两人还可以通过做爱修复关系,而最近女朋友就连爱也不想做了,只是守在全息投影旁,看家庭剧哭个稀里哗啦。
自己有了移植胃这件事都还没有合适的机会。歌放完了,天已经蒙蒙亮,梅胖叹了口气,回到床上准备睡觉,他想抓紧这一点时间休息一下,为明天的工作储备体力。
在他刚准备闭上眼睛的时候,他看见了自己的床头笔记本,这才想起晚上睡前写下的那句话。(梅胖有写日记的习惯,并且坚持手写。以前他会选择用VR设备虚拟的日记本,这种能得到手写的体验的同时又能帮助你美化字体、矫正错字的技术一直是手写族的标配。不过梅胖总是对这种电子科技的保密性将信将疑,只要连接到网络,自己电脑里的数据总能被别人轻易地获取。所以自从有了移植胃部的打算之后,他就改成真正手写的纸质日记了。)
“我受到了监视,希望这是个错觉。因为不管是谁知道了我在做什么,我都不会再有好日子过。”
3 日记(1)
那股监视我的视线无处不在。
吃饭的时候,睡觉的时候,上厕所的时候,忽远忽近,时强时而弱,却从不曾消失。这道目光把我和那个神秘的监视着联结在了一起,好像新生儿和母体之间那条未被减掉的脐带,细长、黏稠叫人不适。
这并不是我第一次有这种感觉,从我出生到我上大学,这样的目光粘连在我身上几乎整个童年。目光来自于我的母亲。我生在单亲的家庭,父亲是一名记者,在一次采访饕餮的工作中失踪,生死未卜。关于父亲的去向大家众说纷纭,有人说父亲发现了政府的秘密于是被灭口了,也有人说父亲被欲望诱惑了,也变成了“饕餮”。母亲并不相信这些言论,她告诉我“父亲是被饕餮捉走,做成食物了”。
这个故事给我的童年留下深深地阴影,我总是不可避免地想象父亲被吃掉前的绝望,他被的身体被切开时候的痛苦和吼叫。小时候,我想象父亲的肚子被切开之后时,里面是像宇宙一样漆黑的黑洞,这样的情节不止一次地出现在我的噩梦里,遍体鳞伤的父亲哀号着爬向我,他的眼睛、嘴巴、不完整的头颅,豁开口的肚子都变成黑洞,把我整个人吸引进去。
之后,随着我越长越大,懂得的越多,我对父亲之死的幻想就越丰富,当人类解剖的身体构造清晰地展现在我的眼前时,我开始怀念童年的噩梦。以解剖图为模板,皮下脂肪、脊椎、肠道、肾脏、一件件的器官在父亲的身体里还原,我幻想的父亲也越来越真实,唯独胃那里依然是黑洞一样幽深的一片。是的,无论是潘多拉,还是解剖课上会出现胃器官的模型,我却从来没办法把这两样丑陋的东西想象到和父亲的肚子里去。
我不知道母亲是否会做和我同样的梦,我猜测是的,不然她也不会好端端地疯掉,变成无时无刻不在注视着我的恶魔。
“你本来就是妈妈的一部分啊,在你出生以前,那时候妈妈看不见你,咱们俩就是用一条叫作脐带的东西作为纽带连在一起的呀。现在脐带没有了,妈妈只能用目光保持这种联系。”——所以把视线形容成脐带这个做法,是我母亲自创的。
母亲身材比起同龄人要好不少,全然不像生过孩子的中年妇女,她一直没有正经的交往对象,试着找个几次男友都不欢而散也一直在仔仔细细地做保养,我知道她是在等父亲。
“你是怕我像父亲一样跑掉!”
“你父亲没有跑掉,这是被吃掉了。”我看她冰冷的脸,也不敢再说下去,要不是她没有胃,我甚至会怀疑父亲是被她吃掉的。即便是这样,我仍然惧怕她某天爆发,把我和当年剪短的脐带一样风干做成标本,挂在她的卧室的墙上。
但是这次的视线和母亲的有所不同,我能深切地感受出来。或许真像母亲说的一样,视线是两个人某种形式的联系,窥视我的人可以看到我的相貌,行为,外在的一切,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人,在哪,以什么目的在看着我,却可以感受到对方的情感。因此我才能确定那是一道完全陌生的目光——这道目光里并不掺杂着母亲特有的爱和杀意。
这道目光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大概来自我拥有胃的时候。我把几年工作存下来的积蓄交给了一个叫黑哥的人,很多人以为,地下黑市是一个实实在在的市场,并非如此,联邦里不存在这样一个市场。所谓的黑市就是黑哥,他是中间人,链接那些联邦公民和黑市的纽带。
我见到黑哥的时候他正在吃一碗面,我并不确定那样的食物是什么,只是里面汤汤水水,有干有稀,和我印象中“面”的形象很接近。吃东西这一举动这证明黑哥是个有胃的人,在黑市,有胃的人是信得过的。
我把钱给黑哥,黑哥当天就给我安排了手术。黑哥说现在食物源并不充足,不使用潘多拉就很可能要饿肚子,所以想切掉胃口的“饕餮”多得是,联邦政府那边虽然可以免费切除,但是黑市这边是有偿的,他当然更希望能靠着身体器官赚上一笔。
还有一些靠倒卖胃器官为生的人,总是搜集那些快要死亡,或者因为些什么原因急着把胃出手的饕餮,移植到自己身上,有了合适的卖家再高价卖出去。来回几次就一辈子吃穿不愁了。只不过这样的人通常身体都不好,活不长久。
所谓手术室不过就是一个淘汰了的医疗仓,很多功能的按钮都是坏掉的。不过手术还是很成功,黑哥告诉我这几天注意休息,也不要洗澡。饿的时候不要吃太油腻的食物,多吃些流食,等以后可以敞开胃口吃了,也要多注意锻炼身体,因为身体过胖走在路上就被侦缉队抓走的人也有好几个了。
我嘴上答应,还是把黑哥的话放在一旁。
“去******稀饭!”在拥有胃的第一天把准备养好伤庆祝用的鸡烤了吃。
我一直幻想有个胃,以为这样就可以和父亲的联系更紧密一些。
我现在有胃了,父亲还是毫无音讯,只活在我的幻想中。
我才知道我一直以来想要一个胃,只是因为我无时无刻的饥饿,和对食物的贪婪。
“或者该给母亲打个电话,说说目光的事。”自从我有了女友之后,我和母亲的联系也就日益减弱了。我当然喜欢这样的现状,不过有时候也会想念母亲,毕竟她虽然疯狂,也没有真正的伤害过我。
我正准备按下母亲ID通讯按钮,一个人的通讯就插了进来。
不是母亲,也不是女友,是个不认识的女声。
“健康管理委员会来了,快跑!”
4
在接到电话之后,梅胖花了几秒钟去思考这个电话所传达的信息,他选择照做。之后,他挑选了自己最喜欢的内裤,袜子牛仔裤衬衣,梅胖一直过着井然有序的生活,所以一切顺利,这花不了他多少时间,只有在选择鞋子的时候他犯了难,照理说他要做好长途跋涉和东躲西藏的准备,选择那双平时工作最常穿,某户外品牌的登山靴,但是有一双皮鞋是女友送他的生日礼物。
那是双意大利工匠手工缝制的小牛皮皮鞋,即便不管牛皮这种东西已经和从前的象牙一样是违禁品,只有黑市可以高价买到,仅仅是从皮子上的针脚也能看得出名贵,然而那天并不是梅胖的生日,女朋友记错了,他们吵了一架,异常激烈。之后为了表示两人关系没问题,他们程序性地做了爱,两个人都心底多少还带着些小情绪,那次做爱极其枯燥,算不上一次好的体验,不过结束之后女友还是邀梅胖留宿在了那里,皮鞋也一直被梅胖收藏着。
“咣”。
穿着黑色制服的人踹开门,涌了进来。
“蜂拥”——看着他们一股脑地进入房间,梅胖脑海中浮现出这个词。
“这些人聚在一起的样子的确像蜜蜂,蚂蚁一般”,这是奇怪的事情。因为委员会的人没有带枪的权力,常常要依靠蛮力制服别人,所以这些人大多高大健壮,独自出现在我们面前,都要用“大块头”“壮汉”甚至“英雄”“勇士”这些词来称呼他们,而他们一旦聚集成群,达到一定数量之后,称谓就从“他”变成“它们”之后,形象反而变得渺小,仿佛什么随手就可以掸去,不值一提的尘埃。
那些人穿着统一的黑色制服,右臂上缠着白袖章,没有在模仿默克尔杰克逊,不是在吊丧,是健康管理委员会成员的标准打扮。
虽然大多多数情况之下,警察都不是个讨人喜欢的职业,因为他们的出现要么意味着你有麻烦,要么意味着你惹了麻烦。而健康管理委员会惹人讨厌的程度则更甚,出现只有一种可能:你本身是个麻烦,大麻烦。
喜欢历史的人喜欢把委员会和以前生育管制时期的某些组织联系起来,区别是健康管理委员会想切掉的地方在你的上半身,而计生委只会把眼光停留在你的下体上。
联邦新晋的大麻烦梅胖此时早就撤出来屋子在附近观察着,电话通知及时到让他甚至有时间带上自己的签字笔和笔记本。
接下来的故事有点俗套,为了不被追踪梅胖丢掉了自己的身份卡和通讯设备,他见了女友最后一面,两个人滚了认识以来最好的一次床单,然后梅胖编制了一个合情合理的借口,算是告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