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社科楚辞选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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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离骚

《离骚(1)》是屈原的代表作品,是一篇宏伟壮丽的政治抒情诗。全诗共三百七十三句,二千四百多字,从篇幅的宏阔看,也是我国古典诗歌中少有的。司马迁说:“离骚者,犹离忧也。”(《史记·屈原列传》)东汉王逸说:“离,别也;骚,愁也。”(《楚辞章句·离骚序》),离骚,就是离别之愁思的意思。全诗虽然可以分为若干自然段,但根据整个思想内容,大致可以分为前后两大部分。前一部分诗人回顾了自己殚精竭虑、一心为国的苦斗历程;后一部分则写诗人在蒙冤被逐之后,内心所产生的种种矛盾,以及誓死殉于理想、殉于祖国的决心。全诗既表现了诗人的崇高政治理想和伟大的爱国精神,也表现了诗人爱憎分明、崇尚高洁、坚持操守的伟大人格。

《离骚》长诗在艺术上也有极高的造诣和独特的成就。它是一篇积极浪漫主义作品。诗的前半部分,虽着重于对自己的经历和遭遇的描写,但在表现手法上也不完全是写实的,而是把自己的生活经历和感情升华为一种善与恶、美与丑、光明与黑暗的不可调和的斗争。它以新奇的比喻、夸张增饰的描写,表现善与美的崇高、恶与丑的卑鄙龌龊,表现了光明与黑暗的势不两立,从而把一个时代的面貌整个呈现出来,启发人的认识,给人以正确的爱憎,激励人的心灵。在长诗的后半部分,诗人更完全采用幻想的形式、虚构的境界,写出了他的深刻内心世界。诗中采用上天下地的描写,希望和失望的回旋反复,尽情地吐露了诗人的苦闷,表现了诗人周围环境的黑暗和冰冷,表现了在救国无门的境况下,诗人的上下求索和卓绝的苦斗精神。特别是在长诗最后,当他驾飞龙、乘瑶车飞向天空,一路车马喧阗;当转道昆仑,行经流沙,指向西海时,突然驻足在楚国的上空不忍离去,把全诗推向高潮,有力地表现了诗人的爱国思想和情操。这是就长诗《离骚》总的创作方法和宏观结构而言,而在其诸多具体表现手法上说,也有着多方面的新颖创造。如他发展了《诗经》的“比兴之义”,以香花美草作为抒情主人公的道德节操的象征,令读者如睹其崇高圣洁之姿,如闻其道德之芳香。诗中又不时借用男女情爱的心理表达自己的坚贞与被妒、苦恋与追求,从而更增加了全诗的绚美奇丽色彩。总之,崇高、悲壮、奇丽,是《离骚》一诗的主要特征,是中国乃至世界诗史上的一篇伟大不朽之作。

帝高阳之苗裔兮(2),朕皇考曰伯庸(3)。

摄提贞于孟陬兮(4),惟庚寅吾以降(5)。

皇览揆余初度兮(6),肇锡余以嘉名(7)。

名余曰正则兮(8),字余曰灵均(9)。

【注释】

(1)离骚:离,离别,指被迫离开朝廷;骚,忧愁(用东汉王逸说)。离骚,即离别忧伤之歌。诗内有“余既不难夫离别兮,伤灵修之数化”语,或正是篇名“离骚”二字之义。

(2)高阳:传说古颛顼帝的别号。相传楚国是颛顼的后代。苗裔:远代子孙。

(3)朕:我。先秦时上下通用,秦始皇开始才规定为皇帝专用。皇考:对已故父亲的美称。

(4)摄提:“摄提格”的简称。古人曾以岁星(木星)绕日运行纪年,以十二地支来表示,摄提格为寅年之别称。贞:正当。孟陬:夏历正月的别名。夏历正月为寅月。

(5)惟:发语词。庚寅:古代用干支纪日。降:诞生。此二句是说,恰生于寅年、寅月、寅日,生辰十分吉利。

(6)皇:上文“皇考”的省文。览:观察。揆:衡量。初度:初生的情况。

(7)肇:开始。锡:赏赐。嘉名:美名。

(8)名:作动词,即命名,起个名。正则:公正自律,旧说隐含有“平”(屈原名平)的意思。

(9)字:作动词,起个表字。灵均:美好的平地。旧说隐含有“原”的意思。按,“灵”有神灵、灵异的意思,证之诗内诸多神话性的描写,此或有神话上的寓意。

【点评】

诗人首先以十分庄重而自矜的口吻,自叙了高贵的出身,奇异的生日,以及由于父亲对自己的莫大期望而赐予的“美名”。“首溯其本及始生之月日而命名命字,郑重之体也”(清顾天成《离骚解》)。诚然,开篇起始八句,感情是肃穆的,含蕴是深邃的。诗人强调自己与楚王同宗共祖,意在表明自己对楚国的兴亡负有义不容辞的责任,同时也为他至死不能去国垫下了伏线。自道奇异的生辰和美好的名字,也正是在表现他的尊贵不凡和崇高的理想。开篇即富有深意,不能泛泛而读。

纷吾既有此内美兮(1),又重之以修能(2)。

扈江离与辟芷兮(3),纫秋兰以为佩(4)。

【注释】

(1)纷:众多。此形容“内美”。“楚辞”句式,有时将形容词、副词放在句首。内美:内在的美好品质。

(2)重:增加。修能:美才。

(3)扈:披在身上。江离:香草名,又名蘼芜。辟:幽辟。芷:白芷,香草名。

(4)纫:连缀起来。秋兰:香草名。为佩:做成佩带。

【点评】

披香带翠,喻博取众善,洁身自好。诗人一生自尊自重自爱如此。又,值得注意的是诗人屈原在诗歌创作中的这种以香花美草为比兴的多义性和独创性。那就是他已突破了“诗三百”篇中的所谓“以彼物比此物也”,“先言他物以引起所咏之词”的简单模式,而进入到“其志洁,故其称物芳”的象征性,即赋予了香花美草等自然物以丰富的道德意蕴。其构思之来源,应与原始宗教、古楚巫术和楚地的神话传说有密切关系。这只要参照一下描写古祭礼的《九歌》中诸神的装束和有关歌舞、祭品的情况,就可得到印证。

汩余若将不及兮(1),恐年岁之不吾与(2)。

朝搴阰之木兰兮(3),夕揽洲之宿莽(4)。

【注释】

(1)汩:水流疾速,这里比喻时光。若:好似。不及:赶不上。

(2)恐:怕,担忧。不吾与:即“不与吾”的倒装句,不能等我。

(3)搴:拔取。阰:土山。木兰:开香花的落叶乔木。

(4)揽:摘取。宿莽:草名,经冬不死。

【点评】

岁月如流,恐时不我待,故汲汲自修,以备报效君国。

“恐”,担心也,道出紧迫感。“宿莽”,冬生不死之草,喻自修以养成坚强不屈的性格。

日月忽其不淹兮(1),春与秋其代序(2)。

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3)。

【注释】

(1)淹:停留。

(2)代序:轮换,指时序更替,周而复始。

(3)美人:喻指楚怀王。迟暮:比喻年老。

【点评】

上文“恐”字,对己而言;此处“恐”字,对楚王而言。

“美人,谓美好之妇人,盖托词而寄意于君也。”(朱熹)政暗国衰,亟须改弦易辙,奋起图强,此谓望王亦应有忧患意识和危机感。

不抚壮而弃秽兮(1),何不改乎此度(2)?

乘骐骥以驰骋兮(3),来吾道夫先路(4)!

【注释】

(1)不:“何不”的省文。抚壮:凭借年纪方壮之时。秽:污秽,指丑恶行为。

(2)度:态度、行为。

(3)骐骥:骏马。驰骋:快速奔跑。

(4)来:招呼词,犹言来吧!这是屈原招呼怀王之词。

【点评】

为敦促君王猛醒,弃秽改度,故用反问语,规劝中亦带有指责意。“来”字,应逗读,招呼之声如闻,殷殷之情可见。

昔三后之纯粹兮(1),固众芳之所在;

杂申椒与菌桂兮(2),岂维纫夫蕙茝(3)!

彼尧舜之耿介兮(4),既遵道而得路。

何桀纣之猖披兮(5),夫惟捷径以窘步(6)。

【注释】

(1)三后:三王,指楚国历史上三位有作为的君王熊绎、若敖、蚡冒。纯粹:德行精美不杂。

(2)申椒、菌桂:皆香木名。

(3)岂:难道。维:通“惟”,惟独。纫:连缀。蕙、茝:皆香草名。

(4)耿介:光明正直。

(5)猖披:衣不束带的样子。王逸《楚辞章句》:“昌披,衣不带貌”。这里比喻行为放纵,不自我检束。

(6)夫:发语词。惟:只是。捷径:指荒僻小路。窘步:举步困难,喻走入绝境。

【点评】

举古之兴亡以作借鉴。“众芳”,喻众贤能。“遵道”,喻循法度。诗人以振国兴邦,实现“美政”为己任。其美政的核心,即本篇下文所说的“举贤而授能兮,循绳墨而不颇”。此处是借史来表达。

惟夫党人之偷乐兮(1),路幽昧以险隘(2)。

岂余身之惮殃兮(3),恐皇舆之败绩(4)!

【注释】

(1)党人:指朝中结党营私之辈。偷乐:苟且偷安,寻欢作乐。

(2)幽昧:黑暗。险隘:危险狭窄。

(3)岂:难道。惮:害怕。殃:祸殃,灾难。

(4)皇舆:君王乘坐的车子,这里比喻国家。败绩:翻车,喻国家败亡。

【点评】

连上文相递用三个“恐”字:“恐年岁之不吾与”,担心时光飞驰,自己为国家做不成事业;又“恐美人之迟暮”,担心楚王守旧因循,使政治不能革新,耽误了楚国的前途;最后更说“恐皇舆之败绩”,谓如此下去,国家将亡矣。三个“恐”字,充分表达了诗人为祖国前途的焦虑,为祖国前途担忧的急迫心情。

忽奔走以先后兮(1),及前王之踵武(2)。

荃不察余之中情兮(3),反信谗而齌怒(4)。

【注释】

(1)忽:迅速,匆忙。先后:指跑前跑后,不辞劳苦,以尽辅佐之责。

(2)及:追赶上。踵武:脚跟、踪迹。这里指继续前王的功业。

(3)荃:香草名,这里代指楚王。中情:内心之情。

(4)齌怒:大怒。

【点评】

“奔走以先后”,指不辞辛劳,操持国事,冠一“忽”字,道出心情之急切。“及前王”云云,楚于春秋时,庄王曾为霸主,此期望怀王能继前王之功业,做中兴之主。“反信谗而齌怒”,《史记》本传记屈原为左徒时,颇受怀王信任,而“上官大夫与之同列,争宠而心害其能”,怀王听信谗言,“怒而疏屈平(原)”,此当指其事。

余固知謇謇之为患兮(1),忍而不能舍也(2)。

指九天以为正兮(3),夫惟灵修之故也(4)!

【注释】

(1)謇謇:忠言直谏。

(2)忍:忍耐。舍:中止,舍弃不说。

(3)九天:古人认为天有九层。正:同“证”,作证。

(4)灵修:神明,这里指楚王。故:缘故。

【点评】

明知直言招祸,但终不能忍而不发,若非满腔忠贞,怎能如此!呼天为证,以表白心迹,悲愤中亦含有无奈也。《史记》本传云:“夫天者,人之始也;……人穷则反本,……未尝不呼天也。”殆指此。

初既与余成言兮(1),后悔遁而有他(2)。

余既不难夫离别兮,伤灵修之数化(3)。

【注释】

(1)成言:互相约定的话。

(2)悔遁:翻悔逃避。有他:改变原有主意。

(3)伤:痛惜。数化:屡次变化,反复无常。

【点评】

《史记》本传记载,楚怀王在任人和外交举措上,屡有反复,旧注或认为“伤灵修之数化”即指此(见游国恩《离骚纂义》)。但从“与余成言”之语来看,这里似不指这样广,应仅指怀王与屈原之间的关系而言。明汪瑗解说云:“此章言人君始信任己,相与约言,共谋国政,终成治功。中道改移,而反生他志,以疏乎己。君苟弃己不用,则我之离而去盖亦不难,而爵位利禄,何足以縻之。所以恋恋不忍去者,盖伤君之反复无常,用舍倒置,而国事日非耳。”(《楚辞集解》)其说甚是。

余既滋兰之九畹兮(1),又树蕙之百亩(2)。

畦留夷与揭车兮(3),杂杜衡与芳芷(4)。

冀枝叶之峻茂兮(5),愿俟时乎吾将刈(6)。

虽萎绝其亦何伤兮(7),哀众芳之芜秽(8)。

【注释】

(1)滋:栽培。畹:十二亩。一说三十亩。此下一段均暗喻培植人才。

(2)树:作动词,种植。

(3)畦:作动词,分田块开垦种植。留夷、揭车:皆香草名。

(4)杂:间种。杜衡、芳芷:皆香草名。

(5)冀:希望。峻茂:高大茂盛。

(6)俟:等待。时:时机。刈:收割。

(7)萎绝:枯死。伤:哀痛。

(8)芜秽:荒芜腐烂。此引申为人才变节、腐败。

【点评】

此节滋兰树蕙云云,王逸等旧注或称亦原自喻,非;此乃暗喻当时原培植人才事。游国恩云:“以上八句,盖谓昔之汲引众贤、并居朝列者,原冀其与己同心协力、赞助美政;乃竟不然,昔之引为同志者,今皆反颜以事仇,同流而合污。推其所以然者,皆诸人势利萦心,中虚易夺之故。因念此辈苟保其芳香之质,虽至枯萎凋落,亦复何伤;乃竞相率而变为芜秽,与恶草同其祸害,此则深可哀痛也。盖必当时有此实事,而今不可考矣。”(《离骚纂义》)据载屈原于怀王朝早年,曾任三闾大夫。王逸云:“三闾之职,掌王族三姓,曰昭、屈、景,屈原序其谱属,率其贤良,以励国士”(《离骚序》)。三闾大夫乃属管理王族,教育王族子弟之官,故为国培植人才乃分内事。前“伤灵修之数化”,今又哀“众芳之芜秽”,诗人之处境、心情可知。“哀”,有爱怜、痛惜意,与对党人的刻意揭露、怒斥容有不同。

众皆竞进以贪婪兮(1),凭不厌乎求索(2)。

羌内恕己以量人兮(3),各兴心而嫉妒。

【注释】

(1)众:指楚国朝中的众官吏。竞进:竞相钻营。贪婪:贪财图利。

(2)凭:满。不厌:不满足。这句说,私囊已满还不满足地贪求索取。

(3)羌:楚方言,发语词。恕己:对自身宽恕。量人:对他人苛求。

【点评】

揭示群小之污行、心术,入木三分。

忽驰骛以追逐兮(1),非余心之所急。

老冉冉其将至兮(2),恐修名之不立(3)。

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4)。

苟余情其信姱以练要兮(5),长顑颔亦何伤(6)!

【注释】

(1)驰骛:奔跑。追逐:指你追我赶地追求利禄。

(2)冉冉:渐渐地。

(3)修名:美名。立:建立。

(4)落英:落花。这二句比喻诗人洁身自好,不同于流俗。

(5)苟:假如。信姱:确实美好。练要:谙练而深得事理。王夫之《楚辞通释》:“练,习事熟也;要,得事之理也。”“信姱”是就美德说,“练要”是就明智、才能说。

(6)顑颔:面黄肌瘦。何伤:有何伤害。

【点评】

与小人趋之若鹜急于争夺利益相比,己则自洁自爱自重。“恐修名之不立”,“修名,修洁之名也。屈子非贪名者,然无善名以传世,君子所耻。”(洪兴祖《补注》)饮露餐英,亟言其高洁、脱俗。“长颔亦何伤”,为了坚持操守而甘于穷困,惟能安于穷困方能坚持操守。上所言芜秽变节之辈,正因无此坚忍之志。行间字里,有股浩然之气流行。

揽木根以结薱兮(1),贯薜荔之落蕊(2)。

矫菌桂以纫蕙兮(3),索胡绳之纚纚[(4)!

謇吾法夫前修兮(5),非世俗之所服(6)。

虽不周于今之人兮(7),愿依彭咸之遗则(8)!

【注释】

(1)木根:香木之根。结:拴住。

(2)贯:贯穿。薜荔:一种蔓生植物。蕊:花内心。

(3)矫:同“挢”,举起。

(4)索:作动词,编成绳索。胡绳:香草名。纚纚:美丽而长长的样子。

(5)謇:楚方言,发语词。法:效法。夫:彼。前修:前代贤人。

(6)世俗:世俗之人。服:用。

(7)不周:不合。指志异道殊,不能相容相合。

(8)依:依从。彭咸:相传为殷代的贤大夫,直言谏君,不被容纳,投水而死。遗则:遗留下来的原则,即以他的行事为准则、榜样。

【点评】

“所服”的“服”,王逸解释为“服行”,洪《补》解释为“服佩”。汤炳正云:“本例的‘服’字,实具有双重意义。从本体来讲是‘服行’,但又利用‘服佩’的意义以回应上文喻体采芳草以为佩。这显然是为了密切本体与喻体的关系而使用关键词语的艺术手法。”

长太息以掩涕兮(1),哀民生之多艰。

余虽好修姱以羁兮(2),謇朝谇而夕替(3)。

既替余以蕙(纕)兮(4),又申之以揽茝(5)。

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

【注释】

(1)太息:叹息。掩涕:掩面流泪。

(2)好:爱好。修姱:修饰美貌,比喻美德。革几羁:马缰绳和马笼头。这里指遭遇困厄,像马被拴缚住一样。

(3)謇:楚方言,发语词。朝:早晨。谇:进谏。替:废弃,指撤职。

(4)(纕):佩带。

(5)申之:加上。

【点评】

朝谇夕替,令人忆及韩愈“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州路八千”诗句。在君主专制制度下,诤臣志士之命运每每如此,可悲、可愤、可叹!

“九死未悔”,真惊天动地之语,非忠贞刚毅之士不能道,非“为情而造文”(刘勰语)者不能出。

怨灵修之浩荡兮(1),终不察夫民心。

众女嫉余之蛾眉兮(2),谣诼谓余以善淫(3)。

固时俗之工巧兮(4),偭规矩而改错(5)。

背绳墨以追曲兮(6),竞周容为以度(7)。

【注释】

(1)浩荡:本形容水大无边,这里用以形容怀王随心所欲,思无定准,不能体察善恶。

(2)众女:喻朝廷中群小。蛾眉:蚕娥之须细长而弯曲,用来形容女子眉毛之美。

(3)谣诼:造谣毁谤。

(4)工巧:善于作伪取巧。

(5)偭:违背。规矩:画圆形和方形的工具,这里比喻法度。错:同“措”,措施。

(6)绳墨:木工用作取直的染墨的绳,亦比喻法度。

(7)竞:争着。周容:苟合取容。度:处世方法。

【点评】

“怨”,是长诗《离骚》的感情基调,最早认识到这一点的是同样遭受君权迫害、凌辱的史学家司马迁。“信而见疑,忠而被谤,能无怨乎?屈平之作《离骚》,盖自怨生也。”(《史记·屈原列传》)试想,诗人满怀“存君兴国”之志,却唤不醒昏庸之主,眼看楚国兵挫地削,危亡无日,自己却竟被疏失位,救国无门。这对于一位忧国忧民的爱国志士来说,能无怨乎?《离骚》正是诗人饱含不平、满腔血泪写成的一首悲伤怨愤之歌!

“众女”,喻朝中群小;“蛾眉”,诗人自喻。“蛾眉见妒,情所必然,诬以善淫,无所置辩,谣诼二字,最巧最毒。”(钱澄之《屈诂》)见蛾眉而诬以善淫,所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平白受辱,能无怨乎?

忳郁邑余侘傺兮(1),吾独穷困乎此时也!

宁溘死以流亡兮(2),余不忍为此态也!

【注释】

(1)忳:愁闷。郁邑:“与‘於邑’通,读如‘呜咽’”(王夫之《通释》),愁闷得喘不上气的样子。侘傺:失意的样子。

(2)宁:宁肯。溘死:忽然死去。流亡:指魂离魄散。

【点评】

上二句慨叹生不逢时。“忳郁邑余侘傺许多字面,极写穷困之状。独穷困乎此时,即《诗》‘不自我先,不自我后’之意。顾影自伤,歔欷欲绝”(王邦采《离骚汇订》)。

下二句则自誓,宁死不忍与小人为伍,阿谀作态,失掉人格。句尾忽用两“也”字,悲心愤情再也压抑不住,感慨良深而正气凛然!

鸷鸟之不群兮(1),自前世而固然(2)。

何方圆之能周兮(3),夫孰异道而相安!

屈心而抑志兮(4),忍尤而攘诟(5)。

伏清白以死直兮(6),固前圣之所厚(7)!

【注释】

(1)鸷鸟:鹰类猛禽。不群:不与众鸟为群。

(2)固然:本来如此。

(3)周:相合。

(4)屈心:委屈本心。抑志:压抑心志。

(5)忍:容忍。尤:所加之罪。攘诟:接受斥骂的侮辱。

(6)伏:保持。死直:死于正直的事业。

(7)固:本来。前圣:前代圣贤。厚:嘉许。

【点评】

“鸷鸟不群”云云,既为表白语,亦自解语。“既伤生非其时,随后自解,言鸷鸟不能与凡鸟群,不独此时为然,自前世而固然。”(钱澄之《屈诂》)“固前圣之所厚”,举古为证,其用意同。两“固”字,举鸷鸟,举前圣,均意在说明正义者的遭遇处境自古而然;斗争者亦需精神支柱,故诗人有此自忖自想。

从起始至此,历写诗人矢志报国的志向、理想,以及入仕后的斗争经历和所遭受的困厄。下文,则转入到另一种心路历程。

悔相道之不察兮(1),延伫乎吾将反(2)。

回朕车以复路兮,及行迷之未远。

步余马于兰皋兮(3),驰椒丘且焉止息(4)。

进不入以离尤兮(5),退将复修吾初服(6)。

【注释】

(1)悔:后悔。相:观看。不察:不明察。

(2)延伫:长久停立。反:同“返”。

(3)步:徐行。兰皋:生长有兰花的水边。

(4)椒丘:生长有椒树的小山。且:暂且。止息:休息。

(5)进不入:身虽仕进于朝而不被接纳重用。离:同“罹”,遭受。尤:罪。

(6)退:指退隐。初服:原来的服饰,指未出仕之时。

【点评】

楚王昏庸,群小逼迫,几至途穷。此写诗人复转念一想,未尝不可有求退而自全之计。汪瑗《集解》云:“此章以行路为譬,实悔其初轻出仕,而欲将隐去耳。”后世陶渊明《归去来辞》有云:“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意出于此。进退仕隐,是古代许多进步士人都曾遇到过的思想矛盾,也是摆在他们面前的两条可供选择的道路。这于屈原也不例外。“延乎吾将反”。延,久立迟疑貌,思虑再三,迟疑不决,写出决定行止时的矛盾心态。屈原的崇高、刚烈,不在于会否出现这样的思想波折,而在于最终是否做退的选择。“此节所云,亦以示思想之曲折,情感之波澜而已;犹下文设为去国远逝之辞,作用正复相似。”(游国恩《纂义》)。

制芰荷以为衣兮(1),集芙蓉以为裳(2)。

不吾知其亦已兮(3),苟余情其信芳(4)。

高余冠之岌岌兮(5),长余佩之陆离(6)。

芳与泽其杂糅兮(7),惟昭质其犹未亏(8)。

【注释】

(1)芰:菱叶。荷:荷叶。衣:上衣。

(2)芙蓉:荷花。裳:下衣。

(3)不吾知:即“不知吾”,不理解我。亦已:也就罢了。

(4)苟:只要。信:确实。芳:芬芳高洁。

(5)岌岌:高耸的样子。

(6)长:用作动词,增加的意思。陆离:繁多闪亮的色彩。

(7)泽:作解,腐臭的东西,此处喻指群小。杂糅:混在一起。

(8)昭:光明,美好。亏:亏损。

【点评】

芰荷为衣,芙蓉为裳,喻出淤泥而不染;高冠长佩,喻脱俗、傲岸而不群。与《涉江》“余幼好此奇服兮,年既老而不衰”,“世溷浊而莫知兮,吾方高驰而不顾”同义。退则独善其身,绝非是退同流俗。

忽反顾以游目兮(1),将往观乎四荒(2)。

佩缤纷其繁饰兮(3),芳菲菲其弥章(4)。

民生各有所乐兮(5),余独好修以为常。

虽体解吾犹未变兮(6),岂余心之可惩(7)!

【注释】

(1)游目:放眼四望。

(2)四荒:四方遥远的地方。

(3)缤纷:繁多的样子。

(4)菲菲:形容香气浓郁,犹香喷喷。弥:更加。章:同“彰”,显著。

(5)民生:人生。

(6)体解:肢解,犹言粉身碎骨。

(7)惩:戒惧而怨悔。

【点评】

游目往观,王逸谓“以求贤君”,洪《补》谓“以求同志”,恐未合此处原义。求君、觅知音,乃后文方始提出,这里仍係就“退修吾初服”而言。戴震云:“反顾,自视也。往观四荒,犹言无往不自得也。”(《屈原赋注》)此形容决心隐逝后的心态,正与下文“民生各有所乐”相应。又称佩繁饰、芳弥彰、好修以为常,是说虽谢仕而隐,其操守不变,并仍以高洁自珍,傲视流俗。最后则以体解不变,“心不可惩”作结,以示虽蒙怨遭挫,其志不易,其操不改,绝无惧悔。

至此,为长诗《离骚》一大段落,从起始历述了修能以事君,遭谗而被疏,退守而志不移;下文则转为“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的心路历程。蒋骥云:“民生四句,总承篇首至此之意而结之,以起下文,实一篇之枢纽也。”(《山带阁注楚辞》)按关于长诗《离骚》的章旨段落,历代研究者从不同的角度,有不同的划分。有将全诗分为几大段者,如王邦采《离骚汇订》分全诗为三大段。有大段中又分小段者,如王夫之《楚辞通释》分全诗为前后两个部分,两部分中又分若干小段。有大小段不加区分,顺次平列,分为若干段者,如蒋骥《山带阁注楚辞》分全诗为十三段。另外还有分九段、十段、十一段不等。但无论分法如何,不少研究者都注意到全诗从起始至此节应视为全诗的一大转折。如除上所引蒋骥之说外,王夫之《通释》云:“此上(按指‘岂余心之可惩’)原述己志已悉。自‘女媭’至末,复设为爱己者之劝慰及鬼神之告,以广言之,明己悲愤之独心,人不能为谋,神不能为决也。”王邦采《汇订》曰:“文势至此为第一段大结束,而全文已包举。后两大段虽辟神境,实即第一段之意而反复言之,所谓言之不足又嗟叹之也。”从全诗整体结构看,确可由此章为界线,分为前后两大层次、部分。前一部分,主要写诗人矢志报国,高洁自守所遇到的矛盾和不公正的待遇,充分表现了抒情主人公与楚国黑暗现实的冲突;从下文女媭的责难到篇末,则主要写诗人身遭迫害以后,继续求索的精神和所引发起来的内心冲突,以至最后的抉择。从艺术手法来说,前半部分虽也有艺术夸张,并运用了许多象征手法,但基本上是诗人现实生活的经历,是实写;而后半部分,则主要把炽烈的感情化为超现实的想像,表现了诗人内心世界的经历,表现了一个苦闷的灵魂上天下地的求索精神,是虚写。而就诗歌内容来看,也可以说后半篇是从前半篇生发出来的,是诗人浪漫主义激情的迸发,是前半篇所写内容的虚化和深化,是《骚》诗在诗艺上的独特创造。

女媭之婵媛兮(1),申申其詈余(2)。

曰:“鲧婞直以亡身兮(3),终然殀乎羽之野(4)。

汝何博謇而好修兮(5),纷独有此姱节(6)?

薋菉葹以盈室兮(7),判独离而不服(8)?

众不可户说兮(9),孰云察余之中情(10)?

世并举而好朋兮(11),夫何茕独而不予听(12)?”

【注释】

(1)女媭:楚人对年长妇女的通称。一说指屈原姐。婵媛:喘息不止。形容因急切关爱说话时的状貌。

(2)申申:一再地反复。詈:责备。

(3)鲧:禹的父亲,相传他偷取天帝的息壤治理洪水,被天帝杀死于羽山郊野。婞直:刚直。亡身:“亡”同“忘”,即忘身,指不顾自身的安危。

(4)殀:死,指不得善终。羽之野:羽山的荒野。

(5)博謇:博学而忠贞。

(6)姱节:美好的节操,犹言高风亮节。

(7)薋菉葹:都是恶草名,比喻群小。蒺藜。菉,王刍。葹,苍耳。盈室:充满房室。这里以爱好恶草,比喻时俗的低级、庸劣。

(8)判:判别。离:抛开,舍弃。不服:不佩用。

(9)户说:挨家挨户去说明。

(10)余:这里作复数代词,犹言“咱们”。中情:本心,苦衷。

(11)世并举:世俗间都相互标举。好朋:喜好联结朋党。

(12)茕:孤独。不予听:不听我的话。

【点评】

女媭其人其言,或为实有,或为设词,但均代表着关爱者的态度和应有的言词。她担忧诗人因直招祸,责备他不能从俗保身,无限关爱,一片亲情。应当说,她对诗人是既理解,又不理解。在她看来,刚直、好节未尝不对,但一思及后果,又不能不为之担忧。岂不知如果诗人听从了她的话,就等于让诗人完全放弃对君国的责任,叛离原有操守,这在诗人又是绝对不可能的。女媭的一片言词,作为亲人的关爱和劝导,未尝不合情入理,但在大义面前,诗人又绝难依从,故诗中写诗人未作正面答语,只引出下文一大段独自向重华的“陈词”。

女媭一段语句不多,但状情态、语吻逼真。“婵媛”、“申申”、“汝何”、“孰云”、“而不予听”,活画出一位年长妇女指责、婉劝的情态口吻。而“众不可户说”一语,真可使一切蒙冤莫辩者心寒,惟有“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者屈原,能置此而并不顾。明贺贻孙曾评此段文字说:“自‘鲧婞直以亡身’,至‘汝何茕独而不予听’八句,呢喃絮叨,无限亲爱,酷肖妇人姑息口气。无端插此一段作波澜,妙甚!尤妙在不作答语,便接以‘依前圣以节中’云云,盖吾行吾意,付之不辩也。笔法高绝!《史记》聂政姊一段波澜,从此脱出”。(《骚筏》)。

依前圣以节中兮(1),喟凭心而历兹(2)。

济沅湘以南征兮(3),就重华而陈词(4)。

【注释】

(1)节中:即折中,谨守中道,使不太过或不及。

(2)喟:叹息。凭心:心怀愤懑。凭,通“愤”。历兹:直到今日。

(3)济:渡过。沅湘:沅水和湘水,均在今湖南境内。征:行。

(4)重华:舜的别号,死后葬苍梧山。陈词:陈诉言词,即诉说自己的看法。

【点评】

清朱冀《离骚辩》评:“大夫此时,守初服而不变,则恐伤贤姊之心;闻懿训而改图,又重违宗臣之谊。进退维谷,千难万难,而国无其人,莫可控诉,故不得已而折中于前圣。此真无可奈何之至情,亦极奇幻之妙文也!”

启九辩与九歌兮(1),夏康娱以自纵(2)。

不顾难以图后兮(3),五子用失乎家巷(4)。

羿淫游以佚畋兮(5),又好射夫封狐(6)。

固乱流其鲜终兮(7),浞又贪夫厥家(8)。

浇身被服强圉兮(9),纵欲而不忍(10)。

日康娱而自忘兮(11),厥首用夫颠陨(12)。

夏桀之常违兮(13),乃遂焉而逢殃(14)。

后辛之菹醢兮(15),殷宗用而不长(16)。

汤禹俨而祗敬兮(17),周论道而莫差(18)。

举贤而授能兮,循绳墨而不颇(19)。”

【注释】

(1)启:夏启,禹之子。《九辩》、《九歌》:传说原是天上的乐章,被夏启带到人间。

(2)夏:大、极。康娱:安逸享乐。

(3)顾难:指回顾当夏初得天下之艰难。图后:远谋未来。

(4)五子:五观,启之子。用:因而。家巷:内乱。

(5)羿:传说中的神箭手。淫游:过度游乐。佚畋:爱好无休止的打猎。

(6)封狐:大狐狸。

(7)乱流:胡作非为。鲜终:少有善终,即没有什么好结果。

(8)浞:寒浞,羿之臣子。厥:其,指羿。家:家室。指浞贪恋羿之妻纯狐。

(9)浇:寒浞之子。被服:披服。强圉:坚固的盔甲。

(10)不忍:不能自制。

(11)自忘:忘记自身的安危。

(12)用夫:因而。颠陨:落下。

(13)常违:即违常,违反常道。

(14)遂:终于。焉:因此。逢殃:遭祸。

(15)后辛:殷纣。菹醢:古代酷刑,把人剁成肉酱。此句指纣王暴虐。

(16)宗:宗祀,此指王位。

(17)汤、禹:商汤、夏禹,皆古贤君。俨:庄重。祗:敬。

(18)周:此指周文王、周武王。论道:讲究治国之正道。莫差:无偏差。

(19)绳墨:喻法度。颇:偏颇。

【点评】

以史为鉴,借史咏怀,开后世文学“咏史诗”之源。

皇天无私阿兮(1),览民德焉错辅(2)。

夫维圣哲以茂行兮(3),苟得用此下土(4)。

瞻前而顾后兮,相观民之计极(5)。

夫孰非义而可用兮(6),孰非善而可服(7)?

【注释】

(1)私阿:徇私偏爱。

(2)焉:而。错:同“措”,措置,措施。辅:辅助。

(3)夫:发语词。维:惟独。茂行:美好行为。

(4)苟得:乃能够。下土:天下。

(5)计极:终极的标准。

(6)可用:指享有天下。

(7)服:用。

【点评】

这与《左传·僖公五年》引《周书》“皇天无亲,惟德是辅”同义。周人伐殷以后,总结历史经验教训,开始以“德治”,修正旧有的天命观,这在当时代表了一种进步的社会政治思想。这里诗人虽仍以天命说教,但在天与人的关系上,强调了人之作用———有德方能有天下;在君与民的关系上,又强调了民心向背的作用,反映了屈原政治思想的进步色彩。

“阽余身而危死兮(1),览余初其犹未悔。

不量凿而正枘兮(2),固前修以菹醢(3)。”

曾歔欷余郁邑兮(4),哀朕时之不当(5)。

揽茹蕙以掩涕兮(6),沾余襟之浪浪(7)。

【注释】

(1)阽:身临危险。

(2)量:计算。凿:木孔。枘:榫头。

(3)前修:前代贤者。

(4)曾:屡次。歔欷:悲伤抽泣。郁邑:即抑郁,忧闷。

(5)不当:指生不逢时。

(6)茹:柔软。掩涕:掩面而哭泣。

(7)浪浪:泪流不止的样子。

【点评】

“阽余身”云云,乃对女媭劝责的间接回答。“始因姊言而自疑,至是益自信,信非余之过,乃朕时之不当也。然予何以遂当此时乎?固不禁其哀感而泣涕矣。”(钱澄之《屈诂》)一腔热血,却生不逢时,既是人生之咏叹,更是对现实之愤慨。诗人之悲,时代使然,楚国现实使然;诗人的悲剧,亦是时代的悲剧,楚国的悲剧。

跪敷衽以陈辞兮(1),耿吾既得此中正(2)。

驷玉虬以乘鷖兮(3),溘埃风余上征(4)。

【注释】

(1)敷衽:铺展开衣的前襟。

(2)耿:光明。中正:不偏不倚的中正之道。

(3)驷:四马驾车,此作动词,泛指驾车。玉虬:白色的龙。鷖:凤凰。

(4)溘:依,凭借。埃风:扬尘大风。

【点评】

借“陈辞”,重温了夏、商、周历代的兴亡史,验证了他“举贤而授能兮,循绳墨而不颇”的“美政”理想的正确性。

这种再认识既增强了他原有的信仰和信念,从而也使他有力地战胜了世俗的诱惑,其内心世界得到了暂时的平衡。正是在这新的认识基础上,他开始满怀激情地进行了新的“求索”。于是诗篇又展现了一个再生灵魂为实现理想而顽强追求的动人情景。“此章以下多假托之词,非实有是物与是事也。”(朱熹《楚辞集注》)所谓非实物实事,乃指借幻境来表达其执著难舍之情,其心路历程仍是真实的。

朝发轫于苍梧兮(1),夕余至乎县圃(2)。

欲少留此灵琐兮(3),日忽忽其将暮。

吾令羲和弭节兮(4),望崦嵫而勿迫(5)。

路曼曼其修远兮(6),吾将上下而求索。

【注释】

(1)轫:闸车的横木。发轫:指起程。苍梧:传说舜的葬地。

(2)县:同“悬”。悬圃:神话中地名,传说在昆仑山上。

(3)灵琐:神宫之门。

(4)羲和:神话中的日神。弭节:停车。

(5)崦嵫:山名,神话传说中日落之处。迫:靠近。

(6)曼曼:遥远的样子。修远:长远。

【点评】

舜(重华)死葬在苍梧,此情节继向重华陈辞之后,故写从苍梧启程。以下则寄实于虚,“另辟神境”(王邦采语),进入到神话世界。“路曼曼”句,曾被看做全诗之警语,激励着后世志士们的探索真理的精神。鲁迅就曾将此段文字,题于《彷徨》扉页,表达了自己的救国理想和追求。

饮余马于咸池兮(1),总余辔乎扶桑(2)。

折若木以拂日兮(3),聊逍遥以相羊(4)。

前望舒使先驱兮(5),后飞廉使奔属(6)。

鸾皇为余先戒兮(7),雷师告余以未具(8)。

吾令凤鸟飞腾兮,继之以日夜。

飘风屯其相离兮(9),帅云霓而来御(10)。

纷总总其离合兮(11),斑陆离其上下(12)。

【注释】

(1)咸池:神话传说中太阳沐浴的地方。

(2)总:拴住。辔:马缰绳。扶桑:神话中树名,日出的地方。

(3)若木:神木名。拂:轻挥。

(4)聊:暂且。相羊:同“徜徉”,徘徊。

(5)望舒:月神。

(6)飞廉:风神。属:跟随。

(7)鸾皇:凤凰。戒:戒备,警戒。

(8)雷师:雷神。未具:尚未齐备。

(9)飘风:旋风。屯:聚。

(10)帅:率领。云霓:云霞。来御:来迎。

(11)总总:聚集的样子。

(12)斑:纷乱的样子。陆离:光彩斑斓的样子。

【点评】

呈现在我们面前的是一个令人目眩神夺的无比神奇的神话世界!诗人从古代流传着的大量神话传说中,汲取丰富的形象,然后通过自己奔放不羁的大胆想像将其组织在一起,构成了层出不穷的生动情节和神奇的画面。

在诗人笔端,羲和(日神)、望舒(月神)、飞廉(风神)、丰隆(雷师),以及凤鸟、飞龙、飘风、云霓都供他驱使;县圃、扶桑、崦嵫(神话地名),都是他所到的地方。其想像之大胆,结思之奇特,幻想之丰富,古今罕有。特别值得注意的是,诗人运用大量的古代神话传说,而又不受原来故事的束缚,也就是说,那些故事在长诗《离骚》中并不是一般地当做什么“典故”来使用,那些神话中的神灵与神物,是作为活生生的形象参与着诗人神游天国的活动。这说明诗人已通过一番自由想像,把原有的神话结撰成新的情节,并使它服从于一个新的抒情主题,成为表达诗人思想感情的艺术构思的一部分。这一创造正与举世闻名的但丁《神曲》有着异曲同工之妙,而后者比起屈原《离骚》要晚出约一千六百年。现代作家茅盾说:“在我们中华古国,神话也曾为文学的源泉,从几个天才的手里发展成了新形式的纯文艺作品,而为后人所楷式;这便是数千年来艳称的《楚辞》了。”(《楚辞与中国神话》)。

吾令帝阍开关兮(1),倚阊阖而望予(2)。

时暧暧其将罢兮(3),结幽兰而延伫(4)。

世溷浊而不分兮(5),好蔽美而嫉妒。

【注释】

(1)帝阍:天帝的守门人。开关:开门。关,门闩。

(2)阊阖:天门。

(3)暧暧:昏暗的样子。罢:终结,指时日将尽。

(4)结:编结。延伫:停足长望。

(5)溷:同“浑”,污浊。不分:指善恶无别,美丑不分。

【点评】

诗写幻游凡三次,这里首次可称“叩阍之旅”。帝,天帝;亦隐指人君,楚王。从神话情节说,是上征去见天帝,而从所比况看,则实指人君。

“令帝阍句,极写见帝情迫,刻不容缓之状。”(朱冀)而下句“倚门而望,冷眼不瞅睬也”(夏大霖)。急迫而来,却偏遭此无理冷遇,怎不令人心寒彻骨!林云铭云:“欲求知于天上,初来时,异样急切,既到后,何等悲凉。因思天帝之溷浊不分,与世无异,不得不舍之而他求也。”(《楚辞灯》)。

朝吾将济于白水兮(1),登阆风而薈马(2)。

忽反顾以流涕兮,哀高丘之无女(3)。

【注释】

(1)白水:神话中地名,源自昆仑山。

(2)阆风:神话中山名。緤:系。

(3)高丘:高山,喻楚朝廷。无女:喻无可代为通君的人。

【点评】

“无女”之“女”何指,旧注颇纷纭,或称比贤君,或称喻贤臣,以至贤诸侯(蒋骥)、贤侣(戴震)云云。如果通过对上下文来看,此处之女,应指能够理解自己,可代为通君之人。上写叩帝阍而不开,君门九重,欲见君而不能,从而哀叹,朝中无一知己者能够向君代达衷情。于是下文则称改求“下女”。高丘之女,应指朝廷上君侧之在高位者。求下女,则指另求可愿代为通君之人。

溘吾游此春宫兮,折琼枝以继佩(1)。

及荣华之未落兮,相下女之可诒(2)。

吾令丰隆乘云兮(3),求宓妃之所在(4)。

解佩以结言兮(5),吾令蹇修以为理(6)。

纷总总其离合兮,忽纬(纟画)薊其难迁(7)。

夕归次于穷石兮(8),朝濯发乎洧盘(9)。

保厥美以骄傲兮(10),日康娱以淫游(11)。

虽信美而无礼兮(12),来违弃而改求(13)。

【注释】

(1)琼枝:玉树枝。继:指增饰。

(2)相:看。下女:下界美女。诒:赠。

(3)丰隆:雷神。

(4)宓妃:传说中洛水女神。

(5)结言:交谈。

(6)蹇修:传说中人名。理:媒。

(7)纬(纟画):乖违不和。难迁:态度难改。

(8)次:停宿。穷石:神话中山名。

(9)濯发:洗发。洧盘:神话中水名。

(10)保:自恃。厥:其,指宓妃。

(11)淫游:到处游荡。

(12)信美:确实美。

(13)来违弃:来而复去。

【点评】

开始幻游“求女之旅”。“游春宫折琼枝,欲及荣华之未落也。下女,喻贤人之在下者。”(洪兴祖《补注》)旧注“荣华未落”或云指琼枝,或云诗人自喻,实际此处乃双关语。状琼枝,表示执礼弥恭,兼自指,趁年华未晚。诗中写三次求女不成,此为第一次因神女宓妃骄傲无礼而失败。

览相观于四极兮,周流乎天余乃下(1)。

望瑶台之偃蹇兮(2),见有娀之佚女(3)。

吾令鸩为媒兮(4),鸩告余以不好。

雄鸠之鸣逝兮,余犹恶其佻巧(5)。

心犹豫而狐疑兮(6),欲自适而不可(7)。

凤皇既受诒兮(8),恐高辛之先我(9)。

【注释】

(1)周流:周游,遍行。

(2)瑶台:玉做的台。偃蹇:高高的样子。

(3)有娀:古代国名。佚女:美女。

(4)鸩:传说羽毛有毒的鸟。

(5)佻巧:轻浮狡黠。

(6)狐疑:疑惑。相传狐狸多疑,故称。

(7)自适:自往,亲身前往。

(8)受诒:受委托。

(9)高辛:帝喾即位后的称号。先我:先我一步而得女。

【点评】

览相观,三近义词叠用,“览,远视;观,平视;相,谛视。”(钱澄之《屈诂》)生动地表示出于高空周流下视的情状。“重叠言者,明旁求之不止也。”(王夫之《通释》)修辞亦奇格。

写第二次求女无成。鸩、鸠喻所托非人,反遭破坏,失败。用恶鸟以比小人,然性格亦不同。鸩,毒鸟,谗言满口;鸠,飞鸣不止,轻率而浮躁,难于成事。“言鸩鸠皆不可信,故犹豫狐疑而不能决定,欲自往,以无媒介又不可也。”(李周翰《五臣注》)第二次求女,因失去时机而未果。

欲远集而无所止兮,聊浮游以逍遥。

及少康之未家兮(1),留有虞之二姚(2)。

理弱而媒拙兮(3),恐导言之不固(4)。

【注释】

(1)少康:夏代中兴的国君。未家:未成家。

(2)有虞:夏代诸侯国。二姚:有虞国两个女儿,嫁给了少康。

(3)理弱:媒人无能。拙:口笨。

(4)导言:传话。不固:不可靠。

【点评】

起始二句,游国恩先生云:“盖此又承上言,有娀之佚女既不可求,遂又顾而之他。然以屡次图谋之不遂,觉前路茫茫,殆无托足之所,姑且上下浮游,徜徉自适而已。”(《离骚纂义》)下写第三次求女因理弱媒拙而未成。三次求女,均以失败告终,然缘由各异,文字章法亦复不同,文如观山不喜平也。

世溷浊而嫉贤兮,好蔽美而称恶。

闺中既以邃远兮(1),哲王又不寤(2)。

怀朕情而不发兮(3),余焉能忍与此终古(4)!

【注释】

(1)闺中:女子所居住的深闺。邃:深。

(2)哲王:指楚王。寤:醒悟。

(3)怀:怀抱着。不发:不能抒发。

(4)忍:忍耐。终古:指终生至死。

【点评】

“世溷浊”二句,为总结求女未成之后所发的沉沉感叹。此虽与上文“叩帝阍未开”章所发之感叹略同,但意思又有浅深之别。“此一叹与见帝章一叹遥对作章法,而意有浅深。盖前云‘溷浊不分’,是乱在邪正之莫辨也;今云‘溷浊嫉贤’,则浊乱之极,至于正道莫容矣。前云‘蔽美嫉妒’,是犹知其为美而嫉妒兴心也;今云‘蔽美称恶’,则公然恶直丑正,惟奸宄是崇矣。总以见世局日坏一日,真不可挽回耳。”(清朱冀《离骚辩》)又王邦采云:“前一叹是蒙蔽者多,君德之所以日荒也。此一叹是叹媚嫉者众,贤士之所以长往也。故下文紧接闺中、哲王二语,非徒章法有深浅也。”(《离骚汇订》)上天下地,历尽艰辛,四方求索,路既难通,君又不寤,伤心痛苦至极,故有“焉能忍与此终古”之语。从而再次引出下文向灵氛问卜,祈巫咸降神诸情节。

索藑茅以筳薌兮(1),命灵氛为余占之(2)。

曰:“两美其必合兮(3),孰信修而慕之(4)?

思九州之博大兮,岂惟是其有女(5)”。

曰:“勉远逝而无狐疑兮(6),孰求美而释女(7)?

何所独无芳草兮,尔何怀乎故宇(8)?

世幽昧以眩曜兮(9),孰云察余之善恶?

民好恶其不同兮,惟此党人其独异(10)。

户服艾以盈要兮(11),谓幽兰其不可佩。

览察草木其犹未得兮(12),岂珵美之能当(13)?

苏粪壤以充帏兮(14),谓申椒其不芳(15)。”

【注释】

(1)索:求取。藑茅:传说可以用来占卜的灵草。筳篿:用来占卜的小竹片。

(2)灵氛:神巫名,善占卜。

(3)两美:犹言一双好男女。比喻明君贤臣。合:遇合、结合。

(4)孰:谁。信修:真正美好。慕:“莫”“念”二字的误合(闻一多说)。

(5)女:指上文所说宓妃、二姚等美女。

(6)勉:勉力、努力。远逝:远走。

(7)释:放弃。女:汝,你。

(8)故宇:故国。

(9)世:世间。幽昧:黑暗。眩曜:头眩目昏,使人迷乱。

(10)党人:朝廷上朋比为奸,结党营私之辈。

(11)户:家家户户。服:佩带。艾:恶草。盈要:满腰。要:同“腰”。

(12)未得:指不能辨别香臭美丑。

(13)珵:美玉。能当:指能鉴别。

(14)苏:索取。粪壤:粪土。帏:佩带的香袋。

(15)申椒:香木名。

【点评】

此节写诗人于苦闷中不知所从,故拟求灵氛占卜,以定去留。两“曰”字,或说两美以下四句为屈原问卜之词,下“曰”字,为灵氛占后答词(戴震、游国恩说)。然细审语意文气,前四句,亦为劝导屈原离楚去国之意,与后文意同,不像卜问语意,应皆是灵氛语。这里重复出现两“曰”字,是因为语气有停顿,语义有深化。上四句只是用常理开导屈原,谓“两美必合”,以天下之大,并非只楚国有女。下文则为指示他下决心离开楚国,不必犹豫,必将有所遇合。故蒋骥云:“再言‘曰’者,叮咛之辞”(《山带阁注楚辞》)。

“世幽昧以眩曜”以下为诗人自审处境的自念之词,即内心独白。“户服艾”以下六句,承“党人独异”说,但又分三个层次,先说不识香臭,再说不辨美恶,更说以臭充香,一层深一层地揭露和斥责“党人”是非莫辨,倒行逆施的情状,以示楚之昏暗独甚,已难以容身。

欲从灵氛之吉占兮(1),心犹豫而狐疑。

巫咸将夕降兮(2),怀椒糈而要之(3)。

百神翳其备降兮(4),九疑缤其并迎(5)。

皇剡剡其扬灵兮(6),告余以吉故(7)。

【注释】

(1)吉占:吉利的占辞。

(2)巫咸:传说是殷代之神巫。夕降:晚上降神。

(3)椒糈:敬神用的香料和精米。要:同“邀”,迎接。

(4)翳:遮蔽。备降:全都降临。

(5)九疑:即九嶷山,此指九嶷山之神。缤:众多的样子。

(6)皇:同“煌”,光明。剡剡:闪闪发光。扬灵:显灵。

(7)吉故:历史上的佳话、故事,亦即指下文所言君臣遇合之事。

【点评】

问卜灵氛,远游为吉,本可意决而去;然复生狐疑,再问之于巫咸,说明离国远逝,于屈原心目中,事极重大,仍不能不踟踌再三。“原以灵氛之占为然。故曰吉占。灵氛勉以无狐疑,而不能不狐疑也。知远逝之当从,复去国之不忍,恋阙之情,未能决绝,故复决于巫咸。”(钱澄之《屈诂》)按所谓“欲从”,乃诗人从自身之穷通来考虑,而复心生“犹豫”,是诗人又从君国之义、爱国之情考虑,这是内心矛盾之症结所在。

曰:“勉升降以上下兮,求矩矱之所同(1)。

汤禹严而求合兮(2),挚咎繇而能调(3)。

苟中情其好修兮,又何必用夫行媒。

说操筑于傅岩兮(4),武丁用而不疑(5)。

吕望之鼓刀兮(6),遭周文而得举(7)。

宁戚之讴歌兮(8),齐桓闻以该辅(9)。

及年岁之未晏兮(10),时亦犹其未央(11)。

恐鹈薎之先鸣兮(12),使夫百草为之不芳(13)。”

【注释】

(1)矩矱:法度。

(2)合:志同道合。

(3)挚:汤王之臣伊尹。咎繇:禹之臣。调:指君臣调和,配合很好。

(4)说:殷代贤人傅说。傅岩:地名,相传傅说曾在此做筑工。

(5)武丁:殷高宗之名。

(6)吕望:姜太公。鼓刀:舞动屠刀。相传吕望未遇时曾屠牛卖肉。

(7)周文:周文王。举:举用。

(8)宁戚:春秋时齐贤人。讴歌:唱歌。相传宁戚曾在齐国城东饲牛,用手敲打着牛角唱歌,齐桓公闻其声,知他有才干,而举入朝。

(9)该辅:充当辅佐。

(10)未晏:未晚,未老。

(11)未央:未尽。

(12)鹈鴂:伯劳鸟。先鸣:提前鸣叫。

(13)不芳:凋谢,枯萎。比喻美好时光已过,年纪变老,就来不及了。

【点评】

巫咸列举历史上君臣遇合的实例,以坚定诗人去国的信心。其语义正是将上文灵氛之所谓“两美其必合”与“孰求美而释女”加以具体化,举出实证。并在灵氛劝行的基础上,劝其早做决断,迅速启程。“勉”“及”“恐”均是督促之词。“巫咸之言止此。亦勉原使及此身未老时未过时而速行之意。鹈癱先鸣,以比时一过,则事愈变而愈不可为也。”(朱熹《楚辞集注》)。

何琼佩之偃蹇兮(1),众薖然而蔽之(2)。

惟此党人之不谅兮(3),恐嫉妒而折之。

【注释】

(1)琼佩:玉佩。比喻己之美德。

(2)爱然:被遮蔽。

(3)谅:信用。

【点评】

此以下为诗人闻巫咸之语后,自思自忖之词。上文听灵氛之言后,说党人不辨美丑,不知自己之美,此则谓党人或知其美而蔽毁其美;上文称党人之好恶“独异”,此则谓党人“不谅”而“嫉妒”,对党人的揭露和憎恨之情更进了一步!

时缤纷其变易兮(1),又何可以淹留?(2)兰芷变而不芳兮,荃蕙化而为茅(3)。

何昔日之芳草兮,今直为此萧艾也(4)?

岂其有他故兮,莫好修之害也。

【注释】

(1)缤纷:纷乱,混乱。

(2)淹留:久留。

(3)茅:茅草,恶草,比喻坏人。

(4)直:径直,指变易太快、太甚之意。萧:野蒿。艾:艾草,均属不受人喜爱的贱草,比喻坏人。

【点评】

此章首二句言世俗纷乱溷浊不可久居,宜速去。中四句以香花径变恶草为喻,指斥、慨叹时俗之腐败变易,已大出人之所料。末二句推言变易之由,并与前文所说“余独好修以为常”作对应,说明不重道德,不讲气节,乃世事混乱,时风变易日下之源。数句中连用反问语,充分表述了一种惊怪、感叹之情。

余以兰为可恃兮,羌无实而容长(1)。

委厥美以从俗兮(2),苟得列乎众芳。

椒专佞以慢慆兮(3),榝又欲充夫佩帏(4)。

既干进而务入兮(5),又何芳之能祗(6)。

固时俗之流从兮(7),又孰能无变化?

览椒兰其若兹兮(8),又况揭车与江离(9)!

【注释】

(1)羌:发语词。无实:华而不实。容长:外表好看。

(2)委:抛弃。从:追随。

(3)专:专横:佞:奸巧。慢慆:傲慢放肆。

(4)榝:恶木名。充:填充。

(5)干进:钻营。

(6)祗:敬。

(7)流从:随波逐流。

(8)若兹:如此,尚且这样。

(9)揭车、江离:香草名。

【点评】

此节以众芳纷然变质为喻,慨叹楚朝廷上下之在位者,几无可信、可敬之人。“上章先言世俗之变易,而因叹夫君子之改节,以见人之不好修。此章先言君子之改节,而归本世俗之变易,以见势之不容己。一反一复而详言之,总责当世之君子也。夫前言党人之不谅,而此又专责君子者何也?固互文也。而党人亦不足言矣,前者亦责之屡矣。此独举世之君子皆如此,则不可以淹留也审矣。又乌得不从巫咸之吉占而远逝乎?班孟坚曰:‘痛乎!风俗之移人也。’观此上二章之言,真可喟然而长叹矣。”(明汪瑗《楚辞集解》)按此节之兰、椒,旧注或以为实指当时楚朝廷上之权要子兰、子椒,如王逸《楚辞章句》注云:“兰,怀王少弟,司马子兰也。”“椒,楚大夫子椒也。”这种坐实之论,并不可信。宋朱熹曾驳之说:“使其果然,则又当有子车、子离、子榝之俦,盖不知其几人矣。”(《楚辞集注》)游国恩《离骚纂义》:“以上数章,但备言众芳之芜秽,而哀叹之耳,不必如旧注一一凿指为谁也,前既屡辩之矣。必求其人以实之,抑或当日有与屈子志同道合而中途变节者,王夫之所谓必有所指而今不可考者是矣,然亦断非子兰与子椒也。朱熹辩之则是。”按诗人在《骚》诗中所指责的对象一是君,即楚王,称其“数化”、“不寤”,所表达的感情是怨;二是党人,指斥其“贪婪”、“嫉妒”,所表达的感情是愤;三是“众芳”,即昔日同道而后来变节者,指责其随从流俗,“芜秽”,所表达的感情是哀伤。

惟兹佩之可贵兮,委厥美而历兹(1)。

芳菲菲而难亏兮,芬至今犹未沫(2)!

和调度以自娱兮(3),聊浮游而求女(4)。

及余饰之方壮兮(5),周流观乎上下(6)。

【注释】

(1)历兹:至今。

(2)沫:消散。

(3)和:和谐。调度:指玉佩摇动声和脚步和谐一致。

(4)聊:姑且。浮游:漫游。

(5)及余:趁着我。饰:佩饰。方壮:正美盛。

(6)周流:周游,四处漫游。

【点评】

前四句意谓世乱俗衰,人多变节,而惟独我能砥柱中流,不为变化,“芬至今犹未沫”,洁身自好,坚贞不渝。诗人自尊自重自爱如此,举世皆变而我不变。“止剩得一人不从俗,所以可贵。”(林云铭《楚辞灯》)后四句“言我愿及年德方盛之时,周游四方,观君臣之贤,欲往就之也。”(王逸《楚辞章句》)。

开下文“远逝”情节。

灵氛既告余以吉占兮,历吉日乎吾将行(1)。

折琼枝以为羞兮(2),精琼爢以为薗(3)。

为余驾飞龙兮,杂瑶象以为车(4)。

何离心之可同兮,吾将远逝以自疏(5)。

邅吾道夫昆仑兮(6),路修远以周流。

扬云霓之晻蔼兮(7),鸣玉鸾之啾啾(8)。

朝发轫于天津兮(9),夕余至乎西极。

凤皇翼其承旂兮(10),高翱翔之翼翼(11)。

忽吾行此流沙兮(12),遵赤水而容与(13)。

麾蛟龙使梁津兮(14),诏西皇使涉余(15)。

路修远以多艰兮,腾众车使径待(16)。

路不周以左转兮(17),指西海以为期(18)。

屯余车其千乘兮,齐玉軑而并驰(19)。

驾八龙之婉婉兮,载云旗之委蛇(20)。

抑志而弭节兮(21),神高驰之邈邈(22)。

奏九歌而舞韶兮(23),聊假日以媮乐(24)。

陟陞皇之赫戏兮(25),忽临睨夫旧乡(26)。

仆夫悲余马怀兮(27),蜷局顾而不行(28)。

【注释】

(1)历:选择。

(2)羞:精美的肉食品。

(3)精:作动词,捣细。琼爢:玉屑。粻:粮食。

(4)杂:杂用。象:象牙。

(5)远逝:远去。自疏:主动远离。

(6)邅:回转。

(7)扬云霓:扬起云霞似旗帜。晻蔼:遮天蔽日的样子。

(8)玉鸾:玉制车铃,作鸾鸟之形状。

(9)天津:天河的渡口。

(10)翼:作动词,张开翅膀。旂:同“旗”。

(11)翼翼:严整的样子。

(12)流沙:沙漠。沙随风流动,故名。

(13)赤水:神话中水名,出昆仑山。容与:从容不迫的样子。

(14)麾:指挥。梁:作动词,搭桥。

(15)诏:命令。西皇:西方之神,名少皞。

(16)腾:奔腾。径待:路上稍待。

(17)不周:神话中山名。

(18)期:预期之地点,即目的地。

(19)軑:车轮。

(20)委蛇:随风飘动的样子。

(21)抑志:定下心来。弭节:放慢速度。

(22)神:精神。高驰:高高飞扬。邈邈:高远无际的样子。

(23)韶:舜乐。

(24)假日:假借时日。媮乐:愉乐。

(25)陟:上升。皇:皇天。赫戏:光明。

(26)临:居高临下。睨:斜视,此指居高往下的俯视。旧乡:故乡。

(27)仆夫:御车的仆人。怀:怀恋。

(28)蜷局:弯曲身体。顾:回视。

【点评】

司马迁《史记·屈原列传》称“(怀)王怒而疏屈平。”《骚》诗此节说“吾将远逝以自疏”,由此可知屈原创作长诗《离骚》乃在楚怀王朝被疏之后。旧说或以为《离骚》一诗作于顷襄王朝诗人被迁(流放)以后,不确。疏,指疏远,即不信任,当然也可以包括去职罢官,但行动还是自由的,故这里诗人将远去称“自疏”。诗人于顷襄王朝则属流放,放是一种罪罚,“放者,受罪黜免,宥之以远”(《左传·襄公二十九年》),即逐放于边远之地作为惩处,已无“自疏”可言。

此节是写诗人的第三次神游。与前两次不同的是,叩阍、求女,是为了求得楚王的信任,寻求楚朝廷近臣的帮助,以期在楚国实现“美政”,救亡图存。其结果均以失望告终。在极端苦闷、无奈中,去国就成了惟一的出路,这在当时“楚材晋用”的士风之下,本也是顺理成章的事。

但诗人出于深沉的乡土之情,爱国之念,却对这一出路,毅然作了否定,所谓“本有路可走,卒归于无路可走,屈子是也”(刘熙载《艺概》)。但正是通过这一矛盾和抉择,充分表现出一位伟大爱国者的情操。今人马茂元、陈伯海曾就此评析说:“这一节文字写得瑰丽多彩,汪洋恣肆,极富于浪漫气息。诗人选择好吉日,准备好干粮,上路了。飞龙为驾,象牙饰车,凤凰开路,千车随从,发天津,涉西极,渡流沙,循赤水。正当这支浩浩荡荡的车队扬着云旗,鸣着鸾铃,载歌载舞地登上高空,即将远离楚国黑暗的现实世界而去时,诗人的眼睛忽然瞥见了他那出生、长大的故乡,那种血肉相连、声息与共的炽热的情感,刹那间粉碎了他去国远游的美妙想望,使他再也无法继续自己的行程。这一感情上的剧烈转折,把诗人内心世界的悲剧性冲突推向了高潮,而整个诗的演进也就不能不到此戛然而止。诗人上下求索,云游八荒,但最终的立足点还是在他的念念不忘的祖国。”(《千古绝唱话〈离骚〉》)又按此段文字,本写诗人去留的激烈内心冲突,而最后竟不做直面的表露,乃用仆悲马怀作为结束,深沉、含蕴,意在言外。“己不悲而仆夫悲,己不怀而余马怀。蜷局,马蝟缩不行也。仆马且然,况于余乎?盖至此而知远逝亦不能自疏也。”(钱澄之《屈诂》)“蜷局回顾,正为‘怀’字写照。不行,亦只是说马,所以妙绝。便把己之系心宗国,不忘故君,一一俱在言外吞吐。曲终余韵,真觉意味无穷!”(朱冀《离骚辩》)。

乱曰:已矣哉(1)!

国无人莫我知兮(2),又何怀乎故都?

既莫足与为美政兮(3),吾将从彭咸之所居(4)!

【注释】

(1)乱:乐章尾声,借用作诗之结尾。已矣哉:罢了吧。

(2)莫我知:即“莫知我”倒装句,犹言没人能理解我。

(3)莫足与:不足以一起。美政:诗人设想的理想政治。

(4)彭咸:相传殷朝的一位贤者,因直谏国君不听,投水而死。

【点评】

“已矣哉”一语,多少苦衷,几多无奈,如闻诗人蹙眉摇首,痛苦慨叹之声。“又何怀乎故都?”激愤之言也。诗人本欲去国而不忍,此又反言之,足见其两难处境,绝望心情。“既莫足与为美政兮,吾将从彭咸之所居”,在“忠而被谤,信而见疑”,报国无门的情况下,仍至死坚守自己的人格和信念,这既是诗人屈原思想境界的高远,也是屈原的悲剧。

【总评】

“不有屈原,岂见《离骚》!惊才逸风,壮志烟高。”这是刘勰在《文心雕龙·辨骚》中对天才诗人屈原及其伟大诗篇《离骚》所发出的由衷赞叹。屈原与《离骚》的出现,在中国文学史上确乎具有划时代的意义。鲁迅在《汉文学史纲要》中曾评论屈原《离骚》说:“逸响伟辞,卓绝一世。较之于《诗》,则其言甚长,其思甚幻,其文甚丽,其旨甚明,凭心而言,不遵矩度。其影响于后来之文章,乃甚或在三百篇以上。”与“诗三百”即《诗经》作品相比较,《离骚》在中国诗歌史上的创始性表现于:其一,它给诗坛带来了充分表现诗人人格和极富诗人个性的诗歌艺术。近代文艺理论家、诗人何其芳在《屈原和他的作品》一文中曾评论说:“《诗经》中也有许多优美动人的作品,不能说那些作品没有作者的个性的闪耀,然而像屈原这样用他的理想、遭遇、痛苦、热情以至整个生命在他的作品上打上了异常鲜明的个性的烙印的,却还没有。”屈原出现以后,中国文学史上才出现了伟大诗人的名字,出现了集中反映诗人全部思想感情和个性的诗篇。屈原的《离骚》塑造了一个纯洁高大的抒情主人公的形象,通过这篇富有鲜明个性特点的诗篇,使我们看到了一个充满爱国激情,具有崇高政治理想和峻洁人格的庄严而伟大的诗人塑像。正是这样,诗人屈原本身,就成为我国文学史上一个伟大、不朽的爱国诗人的典型形象,对于后世发生无限的感召力。

其二,在长诗《离骚》中,诗人汲取人类童年时代的神话思维,描绘了神游太空的宏大场面。展现了一个极富于幻想的诡异神奇的世界;复通过时空隧道,召集了众多历史人物、往圣先贤上场,展现了足为人们明鉴的往古世界;更继承古老民歌的比兴传统,以香花美草、男女情思为象征,展现了一个五彩斑斓、情致缠绵悱恻的香草美人世界。诗人艾青在其《诗论》中说:“一首诗必须具有一种造型美,一首诗是一个心灵的活的雕塑。”长诗《离骚》正是通过上述的种种艺术手法来完成其抒情主体的造型美,从而雕塑出了诗人的美的人格和美的心灵。他把炽烈的感情与奇丽的超现实想像相结合,把对现实的批判与历史的反思相结合,熔宇宙自然、社会现实、人生经历、神话传说和历史故事于一炉,把人类的美德用香花美草来象征,从而结构出一个无比恢宏壮丽的抒情体系。朱光潜评论《离骚》时曾说:“总结《离骚》只要一句话,于光怪迷离中见人间相,于沈雄悲壮中见缠绵悱恻,这是《离骚》之所以为大。”(《艺术杂谈》)而这还只是就《离骚》的艺术手法和艺术风格上说。如就《离骚》在文学史上所达到的思想艺术高度和影响力说,也只有鲁迅先生所说的“逸响伟辞,卓绝一世”可以当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