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社科楚辞选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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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

《九章》是诗人屈原的一部短篇抒情诗集,它包括九篇作品。依王逸《楚辞章句》的次序是《惜诵》《涉江》《哀郢》《抽思》《怀沙》《思美人》《惜往日》《橘颂》《悲回风》。

关于《九章》之名称,与《九歌》《九辩》借用古乐曲的名称不同,它是标明了实际篇数的。王逸曾解释说:“屈原放于江南之野,思君念国,忧思罔极,故复作《九章》。章者,著也,明也。言己所陈忠信之道甚著明也。卒不见纳,委命自沉。楚人惜而哀之,世论其词以相传焉。”意思是说《九章》各篇皆为诗人屈原被放逐江南临近自沉时期的作品。章,是表明他的忠于君国之心,彰明执著,毫无隐讳的意思。其实这个说法并不符合实际,从《九章》所收的九篇作品看,其内容所反映的并不都是屈原流放于江南的晚年生活。至于对《九章》题义的解释,也是曲义求深,并未见符合原义。按,《九章》即指九篇诗歌而言,古代诗歌一般都是入乐的,故每一篇诗(包括诗中的段落),也可以取义于“乐章”而称“章”。关于《九章》的写作情况和编辑,宋代朱熹认为“屈原既放,思君念国,随事感触,辄形于声。后人辑之,得其九章,合为一卷,非必出于一时之言也。”这个说法是比较符合实际的。

《九章》中的作品,并不是屈原一时一地之作,它原是单行的散篇,后人因其皆为随事感怀之作,形式又皆属记事纪行的短篇,故辑为组诗,冠以《九章》之名。西汉初司马迁《史记·屈原列传》曾举列《怀沙》《哀郢》等作品,但未见有《九章》之称。《九章》的名称最早见于西汉刘向文中,其《九叹·忧苦》篇云:“叹《离骚》以扬意兮,犹未殚于《九章》。”一般认为,《九章》是刘向最初编辑《楚辞》时加上去的。又今存《九章》中的作品,后人或认为其中有某些伪作孱入,但理由并不十分充分。

《九章》各篇因并非出于诗人一时一地所作,故其内容、风格也不一律。《橘颂》一诗,以拟人化的手法,歌颂了生于“南国”的橘树,有“深固难徙”、“秉德无私”的品性和美质,认为可以作为自己的师表。全诗情调开朗乐观,没有任何失意悲愤的情绪;形式上基本四言一句,“兮”字置于句尾,说明诗人所创造的“楚辞”体,这时还在探索和形成之中,故后人多认为此诗为屈原年轻时代的最早期作品。其他作品或作于楚怀王时期因谗被疏以后,或作于顷襄王时被放于江南,分别反映了诗人一生的悲惨遭遇和苦难历程。其写作的前后次序大致是《惜诵》《抽思》《思美人》《哀郢》《涉江》《悲回风》《怀沙》《惜往日》。

屈原的《九章》之作,与诗人的《离骚》《天问》等诸作不同,它写作于不同的时间和地点,时间跨度很长,因此,其所表现的思想内容和风格也不尽一致。《橘颂》为诗人早年的咏物述志之作;《惜诵》《抽思》《思美人》为诗人于怀王时期被疏去职时所写,虽语意悲怨,但多有眷恋不舍之情,风格则含蕴深婉,低回缠绵。《哀郢》《涉江》为诗人于顷襄王时再次遭谗被冤,流放于江南之作,国危势迫,频历艰险,感情悲愤,辞旨激越无讳。《悲回风》、《怀沙》、《惜往日》作时已届诗人晚年,虽壮志不减,但已濒于绝望,在感愤难抑中,多悲心欷歔之言,凄音苦节,裂人肺腑。故《九章》中的各篇作品,实表现了诗人一生中每一阶段的生活经历和思想感情,是诗人平生遭际之印证。

从思想内容说,《九章》诸作均为政治抒情诗,与《离骚》同。但《九章》中的作品除少数片断外,采用幻想、夸张的手法较少,主要是纪实之辞。清代陈本礼在分析《九章》这组诗时说:“盖《离骚》、《九歌》犹然比兴体,《九章》则直赋其事,而凄音苦节,动天地而泣鬼神,岂寻常笔墨能测?朱子浅视《九章》,讥其直至无润色。而不知从蚕丛鸟道巉岩绝壁而出,而耳边但闻声声杜宇啼血于空山夜月间也。”(《屈赋精义》)《九章》各篇主要是用直接倾泻的方法来表达其复杂的心曲和凄苦的忠怨之情,所谓“直而激,明而无讳”(宋洪兴祖《楚辞补注》),但以其内容的悲剧性和感情的真实性,读之每裂人肺腑,催人泪下。《九章》的语言亦十分生动精妙,工于抒情。篇章结构跌宕有致,语气随着诗人感情的起伏而变化,有时激情澎湃,有时凄苦低吟,有时缠绵悱恻。往往一首诗中,也不断起伏变化,犹如江流河涌,有浪峰也有波谷,有平缓也有陡峭。诗人感情的节奏,形成了诗歌内在的节奏,而深深打动着读者。刘勰在《文心雕龙·辨骚》中,曾对屈原作品的艺术造诣作了这样的评论:“故其叙情怨,则郁伊而易感;述离居,则怆怏而难怀;论山水,则循声而得貌;言节候,则披文而见时。”这虽是就屈原的整体创作说的,但这些成就和特点,则更充分体现在诗人的《九章》诸作中。因为诗人的《离骚》《九歌》等作品,多以瑰丽奇幻为其主要特点,而只有《九章》纯属于摹物纪实、感怀伤情之作,更能体现出刘勰所高度评价的艺术特征。

一、惜诵

《惜诵》一诗取篇中首句“惜诵以致愍兮,发愤以抒情”之开首二字为题。其句意谓我曾因爱惜君王而陈言,却竟遭到祸患;故满怀愤懑地抒写我的衷情。此诗当是诗人于楚怀王朝被疏失位后不久所作,与长诗《离骚》一样,主要反映了诗人“信而见疑,忠而被谤”的境遇和怨情。诗歌一开始,就写诗人指天为誓,表明自己一心为君为国的忠诚,以及不被理解、不被接纳的冤屈。“所作忠而言之兮,指苍天以为正”,“竭忠诚以事君兮,反离群而赘%”。接着诗人表白说自己在朝廷任职时,一直是“先君而后身”,“专惟君而无他”,不想却“羌众人之所仇”,受到朝廷群小们的仇视,成了“招祸之道”。在陈志无路,“号呼又莫吾闻”的情况下,他烦忧困惑已不知如何是好。

诗人说他曾梦游天庭,问卜吉凶,想高飞远走或变节从俗,但终以“志坚而不忍”,因守志坚定而不忍那样作。全诗既写激愤的心情,又写失位后进退两难的困境。宋洪兴祖云:“此章言己以忠信事君,可质于明神,而为谗邪所蔽,进退不可,惟博采众善以自处而已。”(《楚辞补注》)正概述了本篇的主旨。

惜诵以致愍兮(1),发愤以抒情。

所作忠而言之兮(2),指苍天以为正(3)。

令五帝以折中兮(4),戒六神与向服(5)。

俾山川以备御兮(6),命咎繇使听直(7)。

【注释】

(1)惜:痛惜。诵:陈言。洪兴祖《楚辞补注》:“惜诵者,惜其君而诵之也。”致愍:招致祸患。

(2)所:所陈之言。作忠:为忠。一说“所”为古誓言的习惯术语。

(3)指:上指。正:同“证”。为证:作证。

(4)五帝:指传说中的五方天帝:东方太皞,南方炎帝,西方少昊,北方颛顼,中央黄帝。折中:判断。

(5)戒:告诫。六神:说法不一,朱熹以为指日、月、星辰、水旱、四时、寒暑。向服:对证事理的是非曲直。王夫之《楚辞通释》:“向,对也。服,事也。对质其事理也。”

(6)俾:使。山川:山川之神。备御:一齐陪侍,即陪审的意思。

(7)咎繇:传说舜时掌刑律的官。听直:听取是非曲直。

竭忠诚以事君兮,反离群而赘薴(1);忘儇媚以背众兮(2),待明君其知之。

言与行其可迹兮(3),情与貌其不变(4);故相臣莫若君兮(5),所以证之不远(6)。

吾谊先君而后身兮(7),羌众人之所仇也(8);专惟君而无他兮(9),又众兆之所雠也(10)。

壹心而不豫兮(11),羌不可保也(12);疾亲君而无他兮(13),有招祸之道也(14)。

【注释】

(1)离群:排斥出群体之外,指受到孤立。赘:身体上多余的肉瘤。同“疣”。蒋骥《山带阁注楚辞》:“如赘肉之无所用,而为人所憎也。”

(2)忘:忘掉,此指心里不存在。儇媚:轻薄讨好人之心。背众:违背众人,与众不同。

(3)迹:足迹,作动词,引申为可以印证。

(4)不变:此指内外始终如一。

(5)相:察视。

(6)证之不远:用以做证明的事例无须远求。

(7)谊:通“义”,作动词,即认为合乎义。身:自身。

(8)羌:楚方言,乃。众人:指朝廷群小。仇:敌视。

(9)惟:思。惟君,一心为君王着想。

(10)众兆:众多之人。雠,同“仇”。

(11)不豫:不犹豫,不动摇。

(12)保:自保。

(13)疾:力,极力。

(14)有:借为“又”。招祸之道:招致祸患的途径。

思君其莫我忠兮(1),忽忘身之贱贫(2)。

事君而不贰兮(3),迷不知宠之门(4)。

忠何罪以遇罚兮,亦非余心之所志(5);行不群以巅越兮(6),又众兆之所薚(7)。

纷逢尤以离谤兮(8),謇不可释(9)。

情沉抑而不达兮(10),又蔽而莫之白(11)。

忳郁邑余侘傺兮(12),又莫察余之中情;固烦言不可结而诒兮(13),愿陈志而无路。

退静默而莫余知兮(14),进号呼又莫吾闻;申侘傺之烦惑兮(15),中闷瞀之忳忳(16)。

【注释】

(1)思君:为君王考虑。莫我忠:没人比我更忠。

(2)贱贫:按屈原本属楚王同姓贵族,但至屈原之世,已属同族中的远支,故称出身贱贫。

(3)不贰:无二心。

(4)宠:宠幸。

(5)志:即“知”,指能想得到。

(6)不群:不屑与小人为伍。巅越:跌落。指获罪失位。

(7)咍:楚方言,讥笑。

(8)纷:多。逢尤:遭遇罪责。离:通“罹”,遭受。谤:诽谤。

(9)謇:迟迟不敢言的样子。释:指将真相解释清楚。

(10)沉抑:心中沉闷、压抑。不达:不畅。

(11)蔽:指君王受群小蒙蔽。白:表白、辩白。

(12)忳:忧,闷。郁邑:即“郁悒”,愁闷。侘傺:失意的样子。

(13)固:本来。烦言:指要说的话烦多。结:指疏理在一起。诒:通“贻”,赠送,即传达给对方。

(14)静默:沉默不语。莫余知:“莫知余”的倒文,没人理解我。

(15)申:重重。烦惑:烦忧迷惑。

(16)中:内心。闷瞀:忧闷烦乱。忳忳:愁闷不舒的样子。

昔余梦登天兮,魂中道而无杭(1)。

吾使厉神占之兮(2),曰有志极而无旁(3)。

终危独以离异兮(4),曰君可思而不可恃(5)。

故众口其铄金兮(6),初若是而逢殆(7)。

惩于羹者而吹兮(8),何不变此志也(9)?

欲释阶而登天兮(10),犹有曩之态也(11)。

众骇遽以离心兮(12),又何以为此伴也?

同极而异路兮(13),又何以为此援也(14)?

晋申生之孝子兮(15),父信谗而不好(16)。

行婞直而不豫兮(17),鲧功用而不就(18)。

【注释】

(1)魂:梦魂。中道:半路上。杭:通“航”。无航,失去航船。此将登天比作渡水,故称无航。

(2)厉神:古代传说中主杀罚决断的神。占:占梦。

(3)曰:由此句至下文“鲧功用而不就”,均为厉神替屈原占梦后所做的答辞。志极:远大志向。无旁:无在旁相助的人。按“登天”云云,是指屈原欲在朝廷任职,实现自己的“美政”理想。

(4)终:最终。危独:处境危险孤立。离异:指遭受排斥,离开朝廷。

(5)思:思念。恃:依靠。

(6)铄:熔化。这句说人言可畏。

(7)初:当初,指怀王朝。逢殆:遭遇危难。

(8)惩:警戒。羹:热汤。将菜切细做成的一种冷食。此谓曾被热汤烫过的人,为戒备再次烫伤,在吃菜时也要吹一吹。意谓有过不幸遭遇,就应更加谨慎小心。

(9)变此志:改变原有的志向。

(10)释阶:不借助阶梯。

(11)曩:从前。态:态度。

(12)众:指朝廷群臣。骇遽:惊恐慌张,指胆小怕事。离心:不能同心。

(13)同极:指共事楚王。

(14)援:帮手。

(15)申生:晋献公太子。

(16)不好:不爱。献公宠幸骊姬,听信她的谗言,将申生逼迫自杀。

(17)行:行为。婞直:刚强正直。不豫:不犹豫,做事果断。

(18)鲧:古代传说中大禹的父亲,治水未成,被舜杀害。用:因。不就:未成。

吾闻作忠以造怨兮(1),忽谓之过言(2)。

九折臂而成医兮(3),吾至今而知其然(4)。

矰弋机而在上兮(5),罻罗张而在下(6)。

设张辟以娱君兮(7),愿侧身而无所(8)。

欲儃佪以干傺兮(9),恐重患而离尤(10)。

欲高飞而远集兮(11),君罔谓女何之(12)?

欲横奔而失路兮(13),坚志而不忍(14)。

背膺牉以交痛兮(15),心郁结而纡轸(16)。

【注释】

(1)造怨:制造别人对自己的怨恨。

(2)忽:忽视。过言:过分之言。

(3)九折臂:多次折伤臂膀。成医:因有经验,自己也成了良医。

(4)然:如此,这样。

(5)矰弋:拴着丝绳的射鸟短箭。机:射箭时所用的机栝,此作动词,指扣机待发。

(6)罻罗:捕鸟的网。张:张设,设置。

(7)设张:设置,安排。辟:开。此指朝中****,暗设伤人的机关,张开来使人遭祸。娱君:使君王快意,高兴。

(8)侧身:隐避其身。朱熹《楚辞集解》:“言谗贼之人,阴设机械,张布开辟,伤害君之所恶,以悦君意。使人忧惧,虽欲侧身以避之,而犹恐无其处也。”

(9)儃佪:徘徊。干:求。傺:通“际”,际遇、机会。

(10)重患:再次祸患降身。离:同“罹”,遭遇。尤:罪过。

(11)集:鸟栖止在树上。

(12)罔:不。罔谓:岂不要说。女:汝,你。何之:何往。钱澄之《屈诂》:“言君又欲以远去为之罪。”

(13)横奔:狂奔乱跑。失路:迷失路途,离开正道。

(14)坚志:意志坚定。不忍:不忍去做。

(15)背膺:背与胸:剖分为二。交痛:指胸、背交相疼痛。此喻指去留两难,如胸背交痛,痛苦万分。

(16)纡轸:心中绞痛。

捣木兰以矫蕙兮(1),薟申椒以为粮(2)。

播江离与滋菊兮(3),愿春日以为糗芳(4)。

恐情质之不信兮(5),故重著以自明(6)。

矫兹媚以****兮(7),愿曾思而远身(8)。

【注释】

(1)捣:舂碎。木兰:香木名。木兰花,芳香洁净。矫:揉搓。蕙:香草。

(2)舂米使精。申椒:芳香植物。

(3)播:种植。江离:香草。滋:培植。

(4)糗:干粮。此指用上述香草做成芳香的干粮。这里喻自己的高洁。

(5)情质:情实,真情实性。不信:不能取信于人。

(6)重著:反复地显示。自明:自我表白。

(7)矫:同“挢”,举起。兹媚:这些可爱的美物,即上述芳香美草。****:独处。

(8)曾:借为“层”,多,反复地。远身:自身远离世俗。

二、涉江

屈原《九章》中的一篇。诗人晚年流放江南时作,篇中着重记述了诗人渡江而南,浮沅水西上的历程和心情,故名《涉江》。诗篇具体叙写了他这次被放逐的地区和所行的路线,即渡江后,经过鄂渚(今湖北武昌),至洞庭湖地区;然后又上沅水西行,经枉陼(今湖南常德)、辰阳(今湖南辰溪)、入溆浦(今湖南溆浦),独处于深山之中。这是有关诗人晚年被流放所经历地区的一项重要史料。诗人所到达的流放地区是十分僻远、荒凉的,但诗人却表现出“苟余心之端直兮,虽僻远其何伤”的矢志坚持理想、决不屈服的无私无畏精神。本篇为纪实之作,但在诗的开端却采用浪漫主义手法,极写他的苦闷和欲忍不能的感情。表示他既不被污浊黑暗的社会所了解,则将“高驰而不顾”,幻想自己将乘龙驾马,去寻古帝重华(帝舜)同游于天上,以至“与天地兮同寿,与日月兮齐光”。全诗塑造了一个光明正大、执著不阿的爱国者的形象。他失去家国、戴罪远行,虽在这无情的打击面前,却始终眷恋祖国、坚持理想,自觉地承担了悲剧性的命运。他的遭际是凄苦的,但他的感情却是崇高悲壮的。诗中感情起伏,回旋激荡,动人心弦。

余幼好此奇服兮(1),年既老而不衰(2)。

带长铗之陆离兮(3),冠切云之崔嵬(4),被明月兮珮宝璐(5)。

世溷浊而莫余知兮,吾方高驰而不顾(6)。

【注释】

(1)奇服:奇特的服饰。这里表示不同凡俗的爱好。

(2)不衰:不减弱。

(3)铗:剑把,这里指剑。陆离:光彩斑斓的样子。

(4)冠:作动词,戴。切云:帽子名。崔嵬:高耸的样子。

(5)被:同“披”。明月:指夜明珠。珮:同“佩”。宝璐:宝玉。

(6)方:将。高驰:远走高飞。

【点评】

此时诗人蒙冤被逐,独自跋踄于僻远荒凉、瘴疠雾毒的深山老林之中,处境十分凄苦。但诗却以奇兀之笔开端,是其所是,壮写人生。“奇服,奇伟之服,以喻高洁之行,下冠剑被服皆是也。衰,懈也。”(朱熹《楚辞集注》)自幼至老,好此奇服而不衰,即《离骚》中所谓“独好修以为常”,自尊自爱,崇尚高洁,一如既往,始终不变。这是诗人对理想的执著,也是对苦难的挑战。“吾方高驰而不顾”,清钱澄之云:“自写其高视阔步,岸傲一世之状。”(《屈诂》)。

驾青虬兮骖白螭(1),吾与重华游兮瑶之圃(2)。

登昆仑兮食玉英(3),与天地兮同寿,与日月兮齐光。

【注释】

(1)虬:传说中有角的龙。骖:四马驾车,两旁的马叫“骖”。螭:无角的龙。

(2)重华:舜的名字。瑶:玉。圃:园。瑶圃:神话传说在昆仑山上盛产美玉的花园。

(3)玉英:传说中玉树之花。

【点评】

身虽陷于僻远,却难限我精神自由。登昆仑,食玉英,与重华同游,足以鄙视尘俗;与天地同寿,与日月齐光,黑暗终将沉沦,光明磊落者终将不朽。这是诗人的自信、自负,也是他的清醒、崇高、伟大的地方。

哀南夷之莫吾知兮(1),旦余将济乎江湘(2)。

乘鄂渚而反顾兮(3),欸秋冬之绪风(4)。

步余马兮山皋(5),邸余车兮方林(6)。

乘舲船余上沅兮(7),齐吴榜以击汰(8)。

船容与而不进兮(9),淹回水而凝滞(10)。

朝发枉陼兮(11),夕宿辰阳(12)。

苟余心其端直兮,虽僻远之何伤(13)!

【注释】

(1)南夷:指屈原被流放地的南方土著民族。

(2)旦:早晨。济:渡。江:长江。湘:湘水。

(3)乘:登。鄂渚:地名,在今湖北省鄂城。反顾:回头遥望来路。

(4)欸:叹息声。绪:残余,此指秋冬的寒风仍在吹个不停。

(5)山皋:山冈。

(6)邸:止,到。方林:地名。

(7)舲船:有窗的船。沅:沅水,在今湖南省西部。

(8)齐:同时并举。吴榜:仿照吴地制的船桨。一说,指大桨。击汰:击水,指划船。汰:水波。

(9)容与:犹豫不前的样子。

(10)淹:滞留。回水:回旋的水流。

(11)枉陼:地名,在今湖南省常德市一带,陼,同“渚”。

(12)辰阳:地名,在今湖南省辰溪县西。

【点评】

此节写南行路线,历历分明,一方面表现长途劳瘁之情景,一方面抒写去国日远之心情,诗中写忽而陆行,忽而水程,其舟车劳顿可知;又说“反顾”、“容与”、“凝滞”,表现了孤臣去国,回首难进,步步生哀之情状。“何伤”一语,旧说谓“自解之词”,是自我宽慰语,恐非是。此句应与《离骚》中“岂余心之可惩”同义,犹言虽被投身荒远,其“端直”之心不可改也,故云“何伤”?

入溆浦余儃佪兮(1),迷不知吾所如(2)。

深林杳以冥冥兮(3),乃猿狖之所居(4)。

山峻高以蔽日兮,下幽晦以多雨(5)。

霰雪纷其无垠兮(6),云霏霏而承宇(7)。

哀吾生之无乐兮,幽独处乎山中。

吾不能变心而从俗兮(8),固将愁苦而终穷(9)。

【注释】

(1)溆浦:地名,在今湖南省溆浦县。儃佪:徘徊。

(2)如:往。

(3)杳:幽深。

(4)狖:长尾猿。

(5)幽晦:阴暗。

(6)霰:雪珠。无垠:无边无际。

(7)霏霏:云气浓重的样子。承宇:同屋檐相接。一说“宇”是天宇。

(8)从俗:随从流俗。

(9)终穷:终身困厄。

【点评】

溆浦处崇山峻岭,深山老林之中,此节写入浦之后又入林,入林之后又入山,山高林深,历尽恶境,“迷不知吾所如?”己不知行将何往,身在何处?“迷”字,道出其时身心失所之状。下文描述了放逐之地的荒僻险恶环境:山林幽深,气候恶劣,杳无人烟。谓“乃猿狖之所居”,即非生人之所宜居,对人来说已至绝境矣。“吾不能变心而从俗兮,固将愁苦而终穷”,“固”字,说明遭此穷途,并非出其所料,所谓“余固知謇謇之为患兮,忍而不能舍也”(《离骚》)。此乃说既不能变心从俗,知必会罹此后果,然又绝不妥协,这是只有抱有“九死不悔”之气节者方能做到的。杨胤宗《屈赋新笺》评说云:“溆浦处重山深林之中,云岚雨雪,瘴疠雾毒,非人所宜居处,而原贬此,深山茅屋,载离寒暑,日处于阴惨岑寂之中,度其非社会之人生。天高地迥,郁荒独哭,其与朝廷恶势力斗争,已至援绝而矢穷,然终不肯降服也。”即通过绝境而体现了诗人绝不屈服之性格。

接舆髡首兮(1),桑扈裸行(2)。

忠不必用兮(3),贤不必以(4)。

伍子逢殃兮(5),比干菹醢(6)。

与前世而皆然兮,吾又何怨乎今之人!

余将董道而不豫兮(7),固将重昏而终身(8)!

【注释】

(1)接舆:春秋时楚国的隐士,佯狂傲世。髡首:剪去头发,表示不同流合污,不与统治者合作。

(2)桑扈:古代隐士。裸行:裸体走路,表示愤世嫉俗。

(3)用:任用。

(4)以:任用的意思。

(5)伍子:伍子胥,春秋时吴国大臣,敢于直谏,他劝吴王夫差杀越王勾践以绝后患,夫差不听,最后迫令子胥自杀。

(6)比干:商纣王时贤臣,被纣王剖心处死。菹醢:古代酷刑,将人剁成肉酱,此指剖心。

(7)董道:正道。董:正。不豫:不犹豫,不迟疑。

(8)重昏:再也见不到光明。

【点评】

此节谓君昏政暗,小人猖獗,忠良遭害,贤臣被弃,乃自古皆然,何足怨怪?此是自我宽解语,也是愤世语。

“余将董道而不豫兮,固将重昏而终身”,明知前途悲惨,而仍守正不移终无反悔,诗人之刚毅性格可见。

乱曰:鸾鸟凤皇(1),日以远兮(2)。

燕雀乌鹊(3),巢堂坛兮(4)。

露申辛夷(5),死林薄兮(6)。

腥臊并御(7),芳不得薄兮(8)。

阴阳易位(9),时不当兮。

怀信侘傺(10),忽乎吾将行兮(11)。

【注释】

(1)乱:乐章的尾声,借用作诗的结尾。鸾鸟:凤一类的瑞鸟,此比喻贤臣。

(2)日以远:一天比一天远离。

(3)燕雀乌鹊:普通鸟类,比喻平庸之辈。

(4)巢:作动词,筑巢。堂坛:殿堂祭坛,比喻朝廷高位。

(5)露申:一作露甲,即瑞香花。辛夷:木兰的别称,一种香木,名木笔。

(6)林薄:草木丛杂的地方。

(7)腥臊:发出恶臭气味之物,比喻有丑行之人。御:用。

(8)薄:靠近,指作近臣。

(9)阴阳易位:形容自然界极端混乱的现象,这里比喻楚国明暗颠倒的混乱现状。

(10)信:忠诚。侘傺:失意的样子。

(11)忽:飘忽,茫茫然的样子。

【点评】

此借物陈词,比兴见意。首二句言楚王愚暗,谗佞当道,仁贤远去,国将不国矣。中二句言污贱并进,而芳洁之士见弃于朝,不容于世。这是诗人对楚国社会现实的愤怒揭露,也是表明自己遭逢不幸的原因。“怀信侘傺,忽乎吾将行兮”。王逸云:“言己怀忠信,不合于众,故怅然伫立,忽忘居止,将遂远行,之他方也。”(《楚辞章句》)远行何方?诗人未明言,戛然而止。然诗人之失意侘傺,窘困烦乱之情可知。

【总评】

此诗记写了诗人晚年被放逐生活中最凄苦的一段经历,但诗中所洋溢的情绪,却是不屈服的。诗中所表现出来的诗人那种艰苦卓绝、矢志不渝、有进无退的精神,是如此的动人心弦,感人肺腑。“这是一篇线索明了、水陆并行的游记,也是一篇悲愤凄怆、见景生情的苦难历程记,更是一篇诗人‘上下求索’、宁折不弯的行记。”(周建忠《楚辞论稿》)在艺术手法上,它与《九章》中其他诗作亦有异,其虚实相生、大胆想像、比兴兼用近于《离骚》。

崇高的思想,悲壮的经历,情真意切的言词,读之催人泪下。

三、哀郢

屈原《九章》作品之一。诗作于顷襄王二十一年(前278)秦将白起攻克郢都(楚国都,今湖北江陵)以后。当时楚王仓皇东迁,百姓四处逃亡,屈原百感交集,写下了这篇哀歌。“哀郢”,谓哀悼郢都之沦亡。诗歌开头描写了郢都百姓因避难而四散逃亡的慌乱景象。继而写诗人离郢时对故都的系念和国破家亡的悲哀,并对楚统治集团误国的罪行加以揭露和批判,结尾则以“鸟飞反故乡兮,狐死必首丘”的诗句,表达了诗人至死不忘故都的深挚的感情。全诗紧扣“哀”字展开,并多用呼告、感叹句,词悲情烈,裂人心肺,深刻地表达了诗人的爱国情怀。

皇天之不纯命兮(1),何百姓之震愆(2)。

民离散而相失兮,方仲春而东迁(3)。

去故乡而就远兮(4),遵江夏以流亡(5)。

出国门而轸怀兮(6),甲之朝吾以行(7)。

【注释】

(1)皇天:对天的敬称。纯:不杂而有常道。不纯,违反常道。古人认为天本应福善祸淫,今竟使无辜百姓遭罪,故有此指责。命:天命。

(2)震:震骇。愆:遭罪。

(3)方:正当,恰当。仲春:二月。东迁:指往东逃离、逃难。

(4)故乡:这里指楚国的郢都。

(5)遵:循;沿着。江夏:江,长江;夏,指夏水,夏水经江陵、监利县北,在沔阳汇入汉水。

(6)国门:郢都的城门。轸怀:痛心。轸。痛楚。

(7)甲之朝:甲日的早晨。甲,即甲日。古人用干支相配来表示日期。

【点评】

国都失陷,举国逃亡,此对楚国楚人来说,乃石破天惊之大变故。诗人情急呼天,向天问罪,但苍天无知而祸出有因,故实际上正是向昏聩的为政者问罪。“何百姓之震愆”,犹言苍生何辜,遭此巨殃?诗一开端,就表现了诗人的极大悲愤之情。

只“民离散而相失”一语,足以写出当时大祸临头,众百姓四散逃亡时之乱象和惨境。“方仲春而东迁”,春日来临,乃是百姓安居乐业,计划一年生计的和乐之时,不想却遭受此妻离子散之大变故。“方仲春”之“方”字,亦正表现出诗人对此情此景的无奈和怨愤、不平。

发郢都而去闾兮(1),怊荒忽兮焉极(2)。

楫齐扬以容与兮(3),哀见君而不再得。

望长楸而太息兮(4),涕淫淫其若霰(5)。

过夏首而西浮兮(6),顾龙门而不见(7)。

【注释】

(1)闾:里门。这里指屈原在郢都的住所。

(2)怊:怅惘。荒忽:通“恍惚”,指神志不清一片迷茫。焉:何。极:终点,尽头。

(3)楫:船桨。容与:缓缓而行。

(4)楸:梓树,落叶乔木,树身高大,远望可见,故称长楸。朱熹云:“长楸,所谓故国之乔木,使人顾望徘徊,不忍去也。”太息:叹息。

(5)涕:眼泪。淫淫:眼泪流淌不止的样子。霰:雪珠。

(6)夏首:夏水与长江相接处。浮:漂浮。这里指船在水中航行。

(7)顾:回头看。龙门:郢都东门。

【点评】

“怊荒忽”,写发郢去闾后之心情,恍恍惚惚,心神不定,不知所之,写创痛之大,难过已极。“焉极”?何处是终点,哪里是归宿?逃亡者非比一般出行,行无定处,心无定准,正细微地写出了此时的心态。下文写船往前行,身已离郢,而心不舍,故而“望长楸”、“顾龙门”,正所谓一步一回首,步步生哀。

心婵媛而伤怀兮(1),眇不知其所蹠(2)。

顺风波以从流兮,焉洋洋而为客(3)。

凌阳侯之泛滥兮(4),忽翱翔之焉薄(5)?

心薡结而不解兮(6),思蹇产而不释(7)。

【注释】

(1)婵媛:眷顾留恋。伤怀:伤心。

(2)眇:同“渺”,渺茫。蹠:踩踏,落脚的地方。

(3)焉:乃。洋洋:漂泊流浪。

(4)凌:乘,驾。阳侯:传说中的水波之神,此处指水面上激起的浪涛。泛滥:波涛汹涌漫溢。

(5)忽:飘忽。翱翔:原指鸟飞,“一上一下曰翱,直刺不动曰翔”(林云铭《楚辞灯》),这里形容船随波浪飘浮的样子。焉:何。薄:靠近。

(6)躀结:心情郁结。解:排解。

(7)蹇产:心中郁闷不顺畅。释:解开,排遣。

【点评】

“洋洋为客,一语倍觉黯然”(李贺语)。当时楚国的情事是“当顷襄二十一年,(秦)又攻楚而拔之,遂取郢。更东至竟陵,以为南郡,烧墓夷陵。襄王兵散败走,遂不复战,东北退保于陈城,而江陵之郢,不得为楚所有矣。”(汪瑗《楚辞集解·哀郢》)楚国楚人,生于斯,长于斯,祖先陵墓葬于斯,如今国破家亡,四处流浪,故“洋洋为客”,实黯然神伤之语。李后主(煜)国亡后有“梦里不知身是客”之句,或由此来。

将运舟而下浮兮(1),上洞庭而下江。

去终古之所居兮(2),今逍遥而来东(3)。

【注释】

(1)运:行。

(2)去:离开。终古:世世代代。

(3)逍遥:飘荡。

【点评】

关于“下浮”,“上洞庭而下江”,历来有不同注释,惟沈祖觚云:“以舟向前曰上,船尾居后曰下,此行舟者习惯语”(《屈原赋辩证》),简明可取。

“去终古之所居”,热爱世代繁息的故国、故土,是爱国思想的深刻内容。此使人想起近代著名诗人艾青抗日时期爱国诗篇的名句:“为什么我眼里常含着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古今爱国者有着相通的情感。

“逍遥”,旧注或释为“游戏”(王逸)或“无知自得之貌”,均误。明汪瑗《楚辞集解》:“按逍遥本优游行乐之意,今又当解作飘摇流落之意,故读古书者,不可以词害意也。”联系上下文,汪说是。

羌灵魂之欲归兮(1),何须臾而忘反(2)。

背夏浦而西思兮(3),哀故都之日远。

登大坟以远望兮(4),聊以舒吾忧心(5)。

哀州土之平乐兮(6),悲江介之遗风(7)。

【注释】

(1)羌:楚方言,发语词。

(2)须臾:片刻。反:同“返”。

(3)背:背向。夏浦:今湖北汉口。西思:思念西边的郢都。

(4)大坟:高地,这里指堤岸。

(5)聊:姑且。舒:宽舒。

(6)州土:乡土。平乐:土地广博,生活安乐。

(7)悲:愁苦而无奈。江介:长江沿岸。遗风:民俗,民风。这二句是悲哀痛惜楚国的土地和人民生活将受到敌人的蹂躏。

【点评】

身离故都,而灵魂欲归;行已过夏浦,而思绪西飞。

“上二句言梦寐之频,下二句言思归之甚。惟其思之甚,故梦之频也”(汪瑗语),愈行愈远而愈思,身不能返,而灵魂欲归,真堪催人泪下。接说“登大坟以远望兮,聊以舒吾忧心”,但远望岂可当归?聊以自慰而已,愈见其难离难舍之心。

“哀州土”二句,所谓风景不殊,而心情两样。眼见平乐国土、淳朴民俗将遭蹂躏,故而触目生悲,哀不能禁。

清蒋骥云:“州土平乐,江介遗风,皆先世所养育教诲以贻后人者,故对之而愀然增悲焉。”(《山带阁注楚辞》)。

当陵阳之焉至兮(1),淼南渡之焉如(2)?

曾不知夏之为丘兮(3),孰两东门之可芜(4)!

心不怡之长久兮(5),忧与愁其相接。

惟郢路之辽远兮,江与夏之不可涉。

忽若不信兮(6),至今九年而不复(7)。

惨郁郁而不通兮(8),蹇侘傺而含戚(9)。

【注释】

(1)当:抵达,归向。陵阳:地名,今安徽省安庆东南。

(2)淼:形容水面宽广,望不见边际。焉如:去哪里呢?

(3)曾:乃。夏:通“厦”,大屋,指楚国宫殿。丘:废墟。

(4)孰:何。两东门:指郢都东关的两个城门,此指城郭。可:语气助词,用在句子中加强语气。芜:荒芜。

(5)怡:喜悦。

(6)忽若:忽然间。信:信任。

(7)复:返回。

(8)通:排遣。不通,排遣不掉。

(9)蹇:发语词。侘傺:失意。戚:忧愁。

【点评】

上文说“眇不知其所蹠”,再说“忽翱翔之焉薄?”此又说“淼南渡之焉如?”均在表明逃亡之人,茫茫然无所归宿之感。

“曾不知”,犹言简直想不到,对灾难之深重表示心惊。“夏之为丘”、“东门可芜”,犹言昔日宫室、城郭皆将遭秦军践踏,变为废墟,一片荒芜。清贺贻孙称此二句“忽作危语,痛极,盖屈子知郢将亡,预作麦秀之忧,忧及夏屋,又忧及东门,其忧深矣。”(《骚筏》)“‘夏丘’二语,尤觉惨绝。”(《楚辞评林》引焦弱侯语)。

外承欢之汋约兮(1),谌荏弱而难持(2)。

忠湛湛而愿进兮(3),妒被离而鄣之(4)。

尧舜之抗行兮(5),瞭杳杳而薄天(6)。

众谗人之嫉妒兮(7),被以不慈之伪名(8)。

憎愠薫之修美兮(9),好夫人之)慨(10)。

众踥蹀而日进兮(11),美超远而逾迈(12)。

【注释】

(1)汋约:柔美。这里指讨好君王的媚态。

(2)谌:确实,实在。荏弱:软弱。持:执掌。

(3)湛湛:厚重深沉的样子。进:推荐并启用。

(4)被离:同“披离”,纷繁杂乱。鄣:同“障”,阻隔。

(5)抗行:“抗”通“亢”,高尚的行为。

(6)瞭:明亮。由高处远望。杳杳:高远。薄:接近。

(7)谗:离间陷害。

(8)被:通“披”,加上。不慈:不爱子女。战国时代有“尧不慈,舜不孝”的说法。虽然尧、舜是历史公认的贤明君主的典范,但也难逃少数人臆断和谤毁,犹言人言可畏。伪名:捏造出的罪名。

(9)憎:厌弃。愠:品性诚实纯朴。修美:修养美德。

(10)好:喜爱。夫:那些。慷慨,这里指信誓旦旦巧言轻诺。

(11)众:指朝中阿谀谄媚祸国殃民的小人。踥蹀:走路轻狂的样子。日进:指日益升迁,获得禄位。

(12)美:指有美德的人。超远:日益疏远。逾迈:更加远去。

【点评】

上文哀郢都之沦陷,此则进而揭示造成如此国家大难之根源。小人外饰媚态以承君欢,忠悃厚重之人,欲尽其才智而谋国,却被排斥,政焉能不乱,国焉能不亡?此节诸多用词很具表现力,如汋约,形容佞臣的媚态;湛湛,状忠义之士的厚重深沉;杳杳,形容高远;踥蹀,形容群小相携竟进的样子。

乱曰:曼余目以流观兮(1),冀一反之何时(2)?

鸟飞反故乡兮,狐死必首丘(3)。

信非吾罪而弃逐兮(4),何日夜而忘之(5)?

【注释】

(1)乱:古辞赋在篇末总括全篇思想内容的文字,即尾声。曼:引。流观:环顾。

(2)冀:希望。一反:返回一次(郢都)。

(3)首丘:头向着出生地的山丘。

(4)信:实在。

(5)之:指郢都。

【点评】

末章结语,亦是诗人凄苦心语。郢都陷落,国将不国;蒙冤被逐,九年不复,“冀一反之何时”?生不如鸟,死不如狐,曼目流观,前途茫茫,真有一恸而绝之意,“读至此,节愈促,情愈哀矣!”(贺贻孙《骚筏》)。

【总评】

首叙郢破,百姓离散之哀;次叙离故都日远,步步怀思之哀;再叙党人祸国,己身长期被逐,回归无日之哀。

可谓事事刺心,步步生哀。“《哀郢》于《九章》中最为凄婉,读之实一字一泪”(《楚辞评林》引蒋之翘语)。史迁举屈原作品,将《哀郢》与《离骚》,《天问》和《招魂》并列,视为诗人代表作,称“悲其志”(《屈原列传》),悲其忠于君国、嫉邪悯民之志也。明黄文焕云:“通篇分三段,开章至‘东来’,言出国门之愁;‘灵魂’至‘含戚’,言回思之愁;‘承欢’至‘冀反’,痛恨党人被其生离之愁;末乃以求得归死为结局,眸开不得见故乡,目瞑尚及返故土。”(《楚辞听直》)又近世梁启超谓此篇:“任凭是铁石人,读了怕都不能不感动哩!”(《饮冰室全集·屈原研究》)可知诗人《哀郢》一篇一恸千古!

四、抽思

《抽思》是屈原于楚怀王时期被疏失位后所作,从诗中“有鸟(屈原自比)自南兮,来集汉北”句看,此时诗人正流浪于汉北一带。诗题《抽思》,取自篇中“少歌”首句“与美人之抽思兮,并日夜而无正”。“美人”喻指楚王,正如明李陈玉所释:“抽思者,思绪万端,抽之而愈长也。其意多在告君,而托之于男女情”(《楚辞笺注》)。全诗的内容大致由两大部分组成。前半部分主要写当初在朝辅佐楚王致力于新政的经过及其蒙冤被弃的怨情,后半部分则极写其身处汉北时的苦闷和日夜怀念郢都的心情。诗中有许多感人的诗句,如写他受冤屈遭迫害后,本欲离开楚国,但看到民之苦难而又心存不忍的思想矛盾:“愿摇起而横奔兮,览民尤以自镇。”写他虽身处“异域”,而仍魂系郢都,不能须臾忘返的思念心情:“望孟夏之短夜兮,何晦明之若岁?惟郢路之辽远兮,魂一夕而九逝!”《抽思》与《离骚》为诗人的同一时期作品,其所表达的思想感情亦十分相近,而在诗的结构上又有其特色和独创性,如全诗除正文外,又相继由“少歌”、“倡曰”、“乱曰”三部分组成,使感情的表达既曲折入微又不断深化,情意无尽,感人肺腑。

心郁郁之忧思兮(1),独永叹乎增伤(2)。

思蹇产之不释兮(3),曼遭夜之方长(4)。

悲秋风之动容兮(5),何回极之浮浮(6)。

数惟荪之多怒兮(7),伤余心之忧忧。

愿摇起而横奔兮(8),览民尤以自镇(9)。

结微情以陈词兮(10),矫以遗夫美人(11)。

【注释】

(1)郁郁:忧思郁闷在心的样子。

(2)永叹:长叹。增伤:倍加悲伤。

(3)蹇产:曲折纠缠的样子。不释:解不开。

(4)曼:曼曼,悠长的样子。遭:逢,遇。方长:指秋天来临,正变得昼短夜长。即愁人苦夜长之意。

(5)动容:改容,指使万物萧索改变颜色。王夫之《楚辞通释》:“动容,秋风惨烈,变卉木之容也。”

(6)回极:指天极回旋。极,天之枢轴,古人认为天系于一个固定的顶点而旋转,构成四季的变化。浮浮:形容运转之速的样子。

(7)数:屡次,多次。惟:思。荪:香草名,此代指楚怀王。

(8)摇起:疾速而起。横奔:随意奔走,指改变常道任意而行。此或有奔走他国的意思。

(9)民尤:民之苦难。自镇:自我镇定下来。

(10)结:凝结。微情:内心的隐情。陈词:陈述言词。

(11)矫:举。遗:赠予,送给。美人:指楚怀王。林云铭《楚辞灯》:“矫,举也,结构精微之意。列之书中,举而进之君,盖上书也。”

【点评】

宋玉踵屈原之后,作《九辩》,其开端名句“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震撼千古,而被视为中国文学“悲秋”之祖。其实宋玉之句正从屈子之“悲秋风之动容”化出。宋玉句固以气势充沛,起伏跌宕见长,而“悲秋风之动容”句则沉郁蕴藉,更显老练。老杜之名作《秋兴八首》,深受其溉,得其精神。

此篇作于诗人被疏,流浪汉北,与《离骚》之作先后同时。司马迁《屈原列传》云:“王怒而疏屈平”与篇中“数惟荪之多怒”句正可相证。《离骚》诗中写诗人假灵氛、巫咸之劝,已决意远游,而终不忍遽去,其所思所虑为何?

此篇中云“愿摇起而横奔兮,览民尤以自镇”,正其注脚。

谓诗人为自全计,前途计,未尝不可离国他去,另寻知遇,但这样做又置楚国之苦难苍生于何地?这正是诗人终不忍去国之缘由。后世关心民间疾苦的著名诗人白居易,在写其“兼济”与“独善”之思想冲突时曾有“独善诚有计,将何救旱苗”之诗句,意正与此相通。

昔君与我成言兮(1),曰黄昏以为期(2)。

羌中道而回畔兮(3),反既有此他志。

薭吾以其美好兮(4),览余以其修姱(5)。

与余言而不信兮,盖为余而造怒(6)。

【注释】

(1)昔:往日,指诗人受到楚王信任之时。君:指楚怀王。成言:犹说好了。

(2)黄昏:古时婚礼,在黄昏之时举行。此以男女婚姻的约定,喻指君臣之间相遇合、合作。

(3)羌:楚方言语词,有“乃”意。中道:中途。回畔:返回,此指改变初衷,背离前约。

(4)躋吾:骄我之不如。躋,同“骄”,骄矜。王夫之《楚辞通释》:“怀王初与己同心谋国,既为奸佞所惑,背己而从异说,反自谓得策,而骄我之不如。”

(5)览:显示。戴震《屈原赋注》:“览,犹示也。”姱:美好。刘梦鹏《屈子章句》:“言荪自谓美好而夸示于己。”

(6)盖:通“盍”,何以。造怒:作怒,故意找岔发怒。朱熹《楚辞集注》:“本无可怒,但以恶我之故,为我作怒也。”

【点评】

此节即《史记·屈原列传》中所记“信而见疑,忠而被谤”之情事。蒋骥《山带阁注楚辞》云:“《史记》怀王使屈平造为宪令,上官大夫心害其能,因谗之曰:‘平以为非我莫能为也。’王怒而疏屈平。盖怀王为人,矜名好胜,而谗人之言,有以深中其忌,故其于原,口不言而忿日深,其所矜示者,亦因疑原之自伐,而与之相竞耳。”此是说谗人离间之言,因触动并利用了楚王矜名好胜的虚荣心,使楚王对屈原产生了憎恶感,故所谓“一不见信,则所言无不可怒者,故见予先作怒以待之也”。(钱澄之《屈诂》)诗中用“造怒”一词深表了此中的曲折。清贺贻孙《骚筏》曾对此评云:“‘盖为予而造怒’,‘造’字尤妙。古人下字,千年犹新。”

愿承间而自察兮(1),心震悼而不敢(2)。

悲夷犹而冀进兮(3),心怛伤之憺憺(4)。

兹历情以陈辞兮(5),荪详聋而不闻(6)。

固切人之不媚兮(7),众果以我为患(8)。

【注释】

(1)承间:等待间隙,寻空、找机会之意。自察:使人察己。这里指使楚王了解自己的心迹,消除误解。

(2)震悼:恐惧。钱澄之《屈诂》:“欲自辨别其罪,恐益触王怒,故震悼而不敢。”

(3)夷犹:犹豫,迟疑不敢。冀进:企图进言。

(4)怛伤:伤惨。憺憺:心情动而不宁的样子。

(5)兹历情:即历此情,历述自己之情事。

(6)详:同“佯”,假装,装作。

(7)固:本来。切人:恳切正直之人。不媚:不屑于阿谀、奉承。

(8)众:指朝廷上的群小,奸佞之辈。患:祸患,视为眼中钉之意。

【点评】

“始之不敢言,而夷犹者,知言之将动君怒,而犯众患也;然终不能自已,复列情以陈词而果非君所乐闻,盖切人不媚,固其性也,众以为患,果不出吾所料也。”(钱澄之《屈诂》)君王刚愎自用,欲切谏而心存战栗;犹豫再三,冒死进言,又听不进去,置若罔闻。巧言令色,又君子所耻。结果群小得逞,此屈子所以深悲,并有汉北之贬。“果以我为患”,“果”字表明不出所料,即正与《离骚》诗中所说“余固知謇謇之为患兮,忍而不能舍也”之精神同。

初吾所陈之耿著兮(1),岂至今其庸亡(2)。

何独乐斯之謇謇兮(3),愿荪美之可光(4)。

望三五以为像兮(5),指彭咸以为仪(6)。

夫何极而不至兮(7),故远闻而难亏(8)。

善不由外来兮,名不可以虚作(9)。

孰无施而有报兮(10),孰不实而有获(11)?

【注释】

(1)耿著:明白显著,犹言陈述得明明白白。

(2)庸:宁。亡:同“忘”。蒋骥《山带阁注楚辞》:“庸字之义,与宁相近,亡忘同。言初之所陈,岂不至今犹耿著,而宁遂忘之耶?”

(3)独乐:惟独喜爱。斯:此。謇謇:忠直之言。

(4)美:美德。可光:能够发扬光大。

(5)望:有仰慕之意。三五:指三王五霸。三王,即夏禹、商汤、周文王。五霸,即春秋时期之五位霸主齐桓公、晋文公、秦穆公、宋襄公、楚庄王。一说“三五”指三皇五帝即伏羲、女娲、神农与黄帝、颛顼、帝喾、帝尧、帝舜。像:楷模、榜样。此对楚王说。

(6)指:指作目标。彭咸:传说为殷代贤臣。仪:仪范,典范。此对己而说。蒋骥:“责于君者,以三皇五帝为模;矢于己者,以彭咸死谏为法。”清马其昶《楚辞微》:“君臣交相勉也。”

(7)极:终极,目标。

(8)远闻:指名声远扬。无亏:不被折损,即永垂不朽的意思。

(9)虚作:指弄虚作假。

(10)施:施舍;付出。报:回报。

(11)实:指实实在在,踏踏实实地去做。与上句“虚作”相对立。获:收获。

【点评】

“善不由外来”四句,责名求实,缘行求果,富含哲理,可做格言读。

少歌曰(1):

与美人抽思兮(2),并日夜而无正(3)。

薭吾以其美好兮(4),敖朕辞而不听(5)。

【注释】

(1)少歌:一称“小歌”,本乐章结构中的名称,与歌时的声调、节拍有关。

(2)美人:指楚怀王。抽思:抒发出内心所思。林云铭《楚辞灯》:“以所思之理,抽而出之,陈词以与君也。”

(3)并日夜:日夜相连,指日以继夜地想。无正:无人评判,证明是非得失。即得不到公正的裁断。

(4)躋:同“骄”。

(5)敖:同“傲”,傲慢。王逸《楚辞章句》:“慢我之言而不采听也。”

【点评】

少歌,从乐章结构看,指稍有间歇。清夏大霖《屈骚心印》:“少,少间也。前歌既毕,少间,有思而又歌也。”从词意上说,则有略作小结,总申前意的意思。这四句总表述出对楚王的不满和失望,以及自己的一片忠诚不被理解的失落感。

倡曰(1):

有鸟自南兮(2),来集汉北(3)。

好姱佳丽兮(4),牉独处此异域(5)。

既惸独而不群兮(6),又无良媒在其侧(7)。

道逴远而日忘兮(8),愿自申而不得(9)。

望北山而流涕兮(10),临流水而太息。

【注释】

(1)倡:同“唱”,乐章结构名,重新发端起唱。王逸《楚辞章句》:“起倡发声造新曲也。”

(2)鸟:屈原自喻。自南:从南方,指郢都。

(3)集:栖息,停留。汉北:汉水北部地区。屈原怀王时被疏,流浪于汉北。

(4)好姱:美好。

(5)牉原指物被分为两半,这里指离开、分离。异域:异地他乡。

(6)惸独:孤独无依。

(7)良媒:指能在楚王前为诗人说合讲情的人。

(8)逴远:所离遥远。日忘:指被楚王日渐遗忘。

(9)申:申诉。

(10)北山:指郢都北部的纪山。

望孟夏之短夜兮(1),何晦明之若岁(2)。

惟郢路之辽远兮(3),魂一夕而九逝(4)。

曾不知路之曲直兮(5),南指月与列星(6)。

愿径逝而未得兮(7),魂识路之营营(8)。

何灵魂之信直兮(9),人之心不与吾心同!

理弱而媒不通兮(10),尚不知余之从容(11)。

【注释】

(1)望:指睁着眼,这里有夜不能眠之意。孟夏:初夏。前写秋天季节,是追述刚到汉北情景,这里写初夏,乃第二年屈原撰写本诗之时。

(2)晦明:从天黑到天亮,即一整夜。若岁:就像一年。写忧不成眠,故感到夜长如年。

(3)惟:思。

(4)魂:梦魂。九逝:九往,回去九趟。

(5)曾:乃。路:回郢都之路。曲直:或曲或直。

(6)南指月与列星:以南天的月亮和星辰为目标。指:望。

(7)径逝:直接返回。

(8)识路:识别道路。营营:忙碌不停的样子。

(9)信直:诚信正直。

(10)理弱:媒介能力薄弱。不通:不能通达我情。

(11)从容:本为舒缓的样子。这里指被闲置在外,无所事事的样子。

【点评】

清贺贻孙评云:“郢路辽远,魂一夕九逝,不知路之曲直,悲矣!及睹月星而识路,而孤魂复营营,无侣犹为凄绝。老杜云:‘梦中不知路,何以慰相思。’止得屈子前一半意耳。”(《骚筏》)诗人思君念郢,因痴生幻,故有“魂一夕而九逝”之梦境。以虚境写真情,与《离骚》之“神游”同。苦闷的灵魂寻求出路,而虚幻的出路终难慰苦闷的灵魂,虚实相生,回旋往复,构成了“骚型”艺术浪漫主义的特征,亦为其震撼人心处。

乱曰(1):

长濑湍流(2),泝江潭兮(3)。

狂顾南行(4),聊以娱心兮。

轸石崴嵬(5),蹇吾愿兮(6)。

超回志度(7),行隐进兮(8)。

低佪夷犹(9),宿北姑兮(10)。

烦冤瞀容(11),实沛徂兮(12)。

愁叹苦神(13),灵遥思兮(14)。

路远处幽(15),又无行媒兮(16)。

道思作颂(17),聊以自救兮(18)。

忧心不遂(19),斯言谁告兮(20)。

【注释】

(1)乱:古乐章的尾声。

(2)濑:沙石滩上的浅水。湍流:水流急速。

(3)泝:同“溯”,逆流而上。

(4)狂顾:左右急视,形容急切寻路而走的情状。

(5)轸石:奇形怪状的石头。崴嵬:高耸的样子。

(6)蹇:阻碍。吾愿:我的愿望。

(7)超回:指道路遥远,迂回。志度:指按己意揣度而行。

(8)隐进:指山中行进时的情状。钱澄之《屈诂》:“径不可度,惟以志度,人行其上,忽行忽隐,而后得进,极状山之纡曲。”

(9)低佪:徘徊流连的样子。夷犹:迟疑不进。

(10)北姑:地名。

(11)烦冤:含冤而心绪烦闷。瞀容:容貌不整的样子。瞀,乱。

(12)沛:沛然,水流急的样子。此形容急步而行。徂:往,行。

(13)苦神:精神劳苦。

(14)灵:魂灵。遥思:指遥念郢都。陈本礼《楚辞精义》:“旅夜无眠,又将入梦,灵字即指梦中之魂言。与上文两‘魂’字相应。”

(15)幽:僻远的地方。

(16)行媒:指向楚王通信息作合的人。

(17)道思:且行且思。颂:通“诵”,即指此诗。

(18)自救:自我解脱痛苦。

(19)不遂:不能传达给楚王。

(20)斯言:指这篇诗中所说的话。谁告:向谁诉说。

【点评】

钱澄之《屈诂》:“初幸山水之奇,足以怡情,今徒增其愁叹,以苦神而已,益动灵魂之遥思也。而路远处幽,又无为之媒者,虽思亦奚为?”杨胤宗《九章新笺》:“此章以明《抽思》著述之旨。风尘途路,长濑湍流,且行且思,作斯赋也,冀能解忧郁之思,然君门万里,其谁可陈斯文于君前乎?”

【总评】

此篇之写作与《离骚》同一背景———被放于汉北,冤情无由自申,归郢无望,故其心态、语意每多相同,正可参读。然此篇亦有其特点:从结构言,全采取乐章形式,即篇中既有正文,复出现“少歌”、“倡”、“乱”等乐语和层层推进的叠词。即洪兴祖所谓“此章有少歌,有倡,有乱;少歌之不足,则又发其意而为倡,独倡而无与和也,则总理一赋之终,以为乱词云尔。”(《楚辞补注》)中国古代诗歌,《诗经》为歌诗,是音乐文学;而楚辞是否入乐,尚无确考。但从它的乐语来看,也应该是乐歌(除此篇外,《离骚》、《怀沙》等五篇亦有“乱辞”),本篇的结构已足资佐证。而本篇所采取的乐章形式,成功地表现了诗歌内容的时间推移和诗人情感的回旋和流动。本篇在内容上的特点,是着意抒写诗人的如痴如狂的精神状态,如“魂一夕而九逝”、“狂顾南行”云云,不仅深刻地表达了诗人心灵深处的痛苦、忧心如焚的情感,同时也使诗歌极具个性化的特征。

五、怀沙

《怀沙》与《惜往日》都是屈原临近自沉之前所作,表达了诗人在极端困厄中,在沉冤莫申、国亡无日,而又进谏无路,已无可为的情况下,从容赴死的决心。

《怀沙》一诗的命意最早多解释为“怀抱沙石以自沉”(朱熹《楚辞集注》)。后又多被解释为“怀念长沙”,并说“长沙”是楚始封之地,故怀念之。其实将“沙”等同于“石”并不妥当;而说长沙为楚之故地,也于史无征。明汪瑗《楚辞集解》则曰:“怀者,感也;沙,指长沙。题《怀沙》云者,犹《哀郢》之类也。”按怀,即有感于怀,或伤怀的意思。《怀沙》即伤怀于长沙。这从诗歌开端“伤怀永哀兮,汩徂南土”之语,亦可得到佐证。至于为什么伤怀于长沙,则与诗人写作此诗的时和地有关。游国恩先生曾对此解释说:“这要从《涉江》说起。根据《涉江》所记,屈原已经上泝沅水,到了辰阳,进入溆浦万山深处,‘劳苦倦极’,很想休息一下,谁料不久秦兵压境,攻占了楚国的巫郡与江南,置黔中郡。黔中即辰溆一带之地。屈原不甘死于敌手,乃复下沅水,涉洞庭,稍折而南,至长沙汨罗江而死。所以题其篇曰《怀沙》,与《涉江》、《哀郢》同为纪实之词。”(《楚辞论文集》)《怀沙》一诗开首说“滔滔孟夏兮,草木莽莽。伤怀永哀兮,汩徂南土。”写时值初夏时节,诗人以戴罪之身,仓皇凄苦地奔波于草木丛生、荒无人烟的南土。他感到前途茫茫,不胜伤怀(按传说诗人是以夏历五月初五投水自杀,不是全无根据)。诗人又写他身处于“变白以为黑兮,倒下以为上”的是非颠倒的黑暗之世,虽“怀瑾握瑜,穷不知所示”,意谓自己虽有匡世救国之才,却处于穷困境地,不得施展;“怀质抱情,独无匹兮”,虽满怀着忠贞之志爱国之心,却孤立无援。他自叹怀才不遇,生不逢时,这一感愤虽然是一直有的,但此时他已感到特别绝望,说“伯乐既没,骥焉程兮”,伯乐已死,还有谁能识别良马?“世溷浊莫吾知,人心不可谓兮”,时世昏噩,人心叵测,不会再有相知之人了。在公私交迫(国运日暮途穷,己身洗冤无望)沦于绝境之下,诗人只有走向死亡。他宣称“定心广志,余何畏惧兮”,“知死不可让,愿勿爱兮。”为了谨守“初志”,他决不吝惜生命和丢掉理想,他对于死已无所畏惧,诗人此时的心境既凄恻又坦荡,既激越又从容,诗人之死无疑是对黑暗现实的最后抗争。

滔滔孟夏兮(1),草木莽莽(2)。

伤怀永哀兮(3),汩徂南土(4)。

眴兮杳杳(5),孔静幽默(6)。

郁结纡轸兮(7),离慜而长鞠(8)。

抚情效志兮(9),冤屈而自抑(10)。

【注释】

(1)滔滔:形容夏日阳气勃发旺盛的样子。孟夏:初夏四月。

(2)莽莽:草木丛生茂密的样子。

(3)伤怀:伤心。永:长久。

(4)汩:水流急速,这里指奔走急行。徂:往。南土:指江南之地。

(5)眴:视。杳杳:苍茫深远而看不清晰的样子。

(6)孔静:很静。幽默:幽静无声。王逸《楚辞章句》:“言江南山高泽深,视之冥冥,野甚清静,漠无人声。”

(7)郁结:指心中郁闷不舒。纡轸:委屈痛苦。

(8)离:同“罹”,遭受。慜:同“愍”,伤痛。长鞠:长久困厄。

(9)抚:循省,有反思的意思。

效:考究。此句谓追忆以往对楚王的忠贞之情和考察当初曾立有的报效君国之志。

(10)自抑:自我克制。

【点评】

首四句叙行程,《哀郢》云:“方仲春而东迁”,此云“滔滔孟夏”,屈原盖以仲春去国,以孟夏转奔南土。蒋骥云:“南土,指所怀之沙言,今长沙府湘阴县,汨罗江在焉,其地在湖之南也。”(《山带阁注楚辞》)“眴兮”二句,写身处僻远孤寂之境与诗人失意失神的昏瞀之情。“抚情”、“效志”为自省语,自慰语,犹言如今虽遭困厄,然省察自己一生的热爱君国之情与忠贞之志,尚可无愧。故下句说虽遭冤屈,犹能“自抑”,即自我心理平衡也。表现了诗人无愧无悔无畏的精神。

刓方以为圜兮(1),常度未替(2)。

易初本迪兮(3),君子所鄙(4)。

章画志墨兮(5),前图未改。(6)。

内厚质正兮(7),大人所盛(8)。

巧薬不斫兮(9),孰察其拨正(10)?

【注释】

(1)刓:削。圜:同“圆”。

(2)常度:常法。替:废。

(3)易初:改变初心,指屈原早年所立下的变法图强、以身许国的志向。本迪:《史记》引作“本由”,指本来之道,即常道。

(4)鄙:鄙视,即以为可耻的意思。

(5)章:辨明。画:指木工为取直所画的线。

志:记住,标示出来。墨:木工画线时所弹的绳墨。按画、墨,均喻指法度。

(6)前图:前人所持守的规矩、常法。

(7)内厚:内心敦厚。质正:品质方正。

(8)大人:犹言君子,道德高尚之人。盛:称许,赞美。

(9)巧倕:人名,传说尧时的巧匠。斫:砍削。

(10)拨:弯曲、不正;与“正”相对。此指使物或弯或正。

喻指贤能之士,有才不得施展,谁能知道他的本领?

【点评】

以上诗人自述坚持正道直行,不随世俗浮沉之节操。

杨胤宗云:“刓方以为圜兮,常度未替句,乃诗之比也。方喻正也,圜喻俗也。言欲变志从俗,常法未废,弗可遽变也。迪,说文:道也。……言改变初衷本道以媚人,乃君子所鄙弃者。画与墨,明志于前图,喻圣贤法度,永著之于典籍,后人弗可改也。东坡诗:‘浮云世事改,孤月此心明’,辞旨俱温婉而敦厚。”(《屈赋新笺》)所解虽近是,然以“温婉”、“敦厚”评其语意却似未见贴切。节末“巧”二句之反问语,正是对朝廷中的君昏臣暗、迫害贤良寓有多少不平之气!

玄文处幽兮(1),矇瞍谓之不章(2)。

离娄微睇兮(3),瞽以为无明(4)。

变白以为黑兮,倒上以为下;凤皇在笯兮(5),鸡鹜翔舞(6)。

【注释】

(1)玄文:黑色花纹。处幽:置于幽暗的地方。

(2)矇瞍:盲人。有眼珠而看不见称“矇”;无眼珠者称“瞍”。不章:无花纹。

(3)离娄:一名离朱,传说黄帝时人,视力极强,能明察秋毫。微睇:眯着眼缝。犹言视力极强,不用费力,即可明察一切。

(4)瞽:瞎子。无明:看不见。此谓瞽者以己度人,喻昏君暗臣,不能认知贤良。

(5)笯:竹笼,楚国方言。

(6)鹜:野鸭子。

【点评】

喻浊世颠倒是非如此。“此言举世皆无目者也。以瞍察玄文,以瞽笑离娄,无怪其然也。”(清钱澄之《屈诂》)末“凤皇”二句,喻高贵者受困厄,群小得志。“鸡鹜翔舞”一语,喻小人得意之态,如绘;且表现出对其无限鄙睨之情。

同糅玉石兮(1),一概而相量(2)。

夫惟党人之鄙固兮(3),羌不知余之所臧(4)。

任重载盛兮(5),陷滞而不济(6)。

怀瑾握瑜兮(7),穷不知所示(8)。

【注释】

(1)糅:混杂在一起。

(2)概:用斗斛量谷物时,用以刮平的木板。一概相量,表示划一,即给以等量齐观,同样评价。

(3)鄙固:鄙陋固执,无识见。

(4)羌:乃。臧:同“藏”,指抱负。

(5)任重:担负重担。盛:多。

(6)陷滞:沉陷受阻。不济:不能成行。

(7)怀:怀揣着。瑾、瑜:皆美玉名。

(8)穷:身处困境。示:表示,展示。不知所示,指有才不知如何施展。

【点评】

前四句以玉石不辨,喻朝廷群小见识浅陋;后四句以车载重,沉陷受阻,喻国步维艰,而自己怀才又无从施展。

清陈本礼《楚辞精义》云:“此追悼为左徒时,遇谗被疏。既未得克展其才,而放废之后,沉沦异地,复未得竟其用也。”按前云“不知所藏”,是就对方昏庸不识己之才能说,后云“不知所示”,是从己身受埋没,有才难以施展说,角度不同,内有因果关系在。

邑犬群吠兮(1),吠所怪也(2);非俊疑杰兮(3),固庸态也(4)!

文质疏内兮(5),众不知余之异采(6);材朴委积兮(7),莫知余之所有。

【注释】

(1)邑犬:乡邑之犬,犹言普通乡里养的狗。群吠:群起而叫。

(2)怪:怪异,不通常而少见的事物。

(3)非:诋毁、诽谤。俊、杰:均指才干、智能超群者。疑:猜忌。

(4)固:本来。庸态:世俗庸人的态度。

(5)文:文采。质:本质。文质,犹言发自本质的光彩。疏:疏达。内:内在。疏内,犹言心胸开阔明智。

(6)异采:殊异之光彩,犹言奇才异能。

(7)材:良材。朴:材未开发出来称朴。朱熹《诗集传》:“朴,未斫之质也。”委积:堆积。

【点评】

因不同于流俗而竟见怪于众,因才德过人而难被理解,这是诗人极大的苦闷。此虽在《离骚》、《抽思》等篇章中屡有表述,然于此篇中则表现得更为尖锐、激烈。明徐焕龙《屈辞洗髓》云:“词愈愤而愈刻,意愈慢而愈激,即犬吠数语,亦见其不平之气,是必见恨于小人矣。”将群小见异己而鼓噪,比作群犬吠怪,几近于骂。“固庸态也”,如闻鄙视斥责之声!

重仁袭义兮(1),谨厚以为丰(2)。

重华不可遌兮(3),孰知余之从容(4)。

古固有不并兮(5),岂知其何故?

汤禹久远兮,邈而不可慕(6)。

【注释】

(1)重、袭:皆重叠、积累的意思。

(2)谨:谨守。厚:笃厚。此指以仁义修身,多积德,不放纵。丰:丰足。

(3)重华:传说中虞舜名字。遌:遇。

(4)从容:此指一举一动皆符合于道的状态。即《中庸》所谓“诚者,不勉而中,不思而得,从容中道,圣人也。”

(5)不并:指明君贤臣往往不并生于世,此处是诗人自指未遇明君。

(6)邈:远。慕:思慕。

【点评】

追慕往古贤君圣主,慨叹自己生不逢时,徒有盛德才干,而无法施展。“孰知”、“岂知”、“不可慕”数语,充分表达出诗人的失望之情和莫大的憾恨之感。

惩违改忿兮(1),抑心而自强(2)。

离慜而不迁兮(3),愿志之有像(4)。

进路北次兮(5),日昧昧其将暮(6)。

舒忧娱哀兮(7),限之以大故(8)。

【注释】

(1)惩:止住。违:怨恨。改忿:改去忿恨不平之心。

(2)抑:克制。抑心:此指克制住内心的忿恨不平。自强:自我勉励,坚强起来。

(3)不迁:指不改变初志。

(4)志:志行。像:榜样。此谓希望自己的志行,能成为天下后世可效法的榜样。

(5)进路:向前赶路。北次:北行寻找止宿之地。旧注谓指欲北归郢都(朱熹),或谓北往汨罗(戴震),究何所指,诗人并未说明。

(6)昧昧:昏暗。

(7)舒忧:舒解忧愁。娱哀:以快乐的心情代替悲哀。

(8)限:限度。大故:指死亡。即说生命的期限,已到了尽头。

【点评】

“惩违”四句,王逸释云:“言己自勉修善,身虽遭病,心终不徙,愿志行流于后世,为人法也。”(《楚辞章句》)马其昶释后四句:“限之以大故,犹言要之以一死,以死为舒忧娱哀,所谓求仁得仁也。”(《屈赋微》)陈本礼云:“以怀石(陈氏释‘怀沙’为怀石自沉)为舒忧,以投渊为娱哀,命尽于此,天实限之,夫何怨哉?凄音惨惨,至今犹闻纸上。以上又似一篇自祭文,乱曰以下,则自题墓志铭也。”(《屈辞精义》)按“日暮”一语,虽或纪实,义亦双关,所谓“日暮途穷”也。既有不易初志之信念,又具“九死不悔”、视死如归之决心,何其崇高、悲壮!此正是屈子屈文之震烁千古处。

乱曰:

浩浩沅湘(1),分流汩兮(2);修路幽蔽(3),道远忽兮(4)。

怀质抱情(5),独无匹兮(6);伯乐既没(7),骥焉程兮(8)。

人生禀命(9),各有所错兮(10);定心广志(11),余何畏惧兮(12)。

【注释】

(1)浩浩:浩浩荡荡,水广阔盛大的样子。

(2)分流:沅水,源出贵州;湘水,源出广西。二水皆经湖南省分别入洞庭湖。汩:水流迅急的样子。

(3)修:长。幽蔽:指被林木遮掩覆盖,幽深黑暗。

(4)远忽:遥远荒忽,指辨不清路的样子。

(5)质:质朴,指本性诚信,质朴无华。情:指忠贞之情。

(6)无匹:无双。这里指孤立无援的意思。

(7)伯乐:古代传说中善识别良马的人。

(8)骥:良马。程:衡量,识别。

(9)人生:人生在世。禀命:指穷通寿夭皆受天命所支配。

(10)错:通“措”,安排。此指人的命运、境遇各有定数。

(11)定心:指信念坚定。广志:情志豁达。

【点评】

“人生”四句,旧注解释多有分歧。王夫之释云:“生死惟天所置,则死不足惧”(《楚辞通论》)其实这并非此处表达的主要意蕴。所谓无惧云云,还应结合上文“怀质抱情”,“定心广志”等语来理解,即表达了诗人正道直行,胸怀正义,心无内疚的无愧无畏精神。王逸云:“言己既安于忠信,广我志意,当复何惧乎?威不能动,法不能恐也。”(《楚辞章句》)清奚禄诒云:“我尊德性以存心,不为私意所乱。道问学以广志,不为物欲所蔽。……内省不疚,夫何忧何惧哉?”(《楚辞详解》)清胡濬源云:“定心广志者,见得道理如此,不如是则不安也。何畏惧者,非言畏死,畏其不合于圣贤之道也。”(《楚辞新注求确》)其说近是。

曾伤爰哀(1),永叹喟兮(2);世溷浊莫吾知,人心不可谓兮(3)!

知死不可让(4),愿勿爱兮(5);明告君子(6),吾将以为类兮(7)!

【注释】

(1)曾:通“层”,重叠。层伤,犹言屡屡伤心。爰,乃。

(2)永:长久。叹喟:叹息。

(3)不可谓:无法言说,即人心莫测的意思。

(4)让:退避,避免。

(5)爱:吝惜,指惜生避死。

(6)明告:明白宣告。

(7)类:榜样。意谓将成为守志不移、视死如归者的榜样。

【点评】

“乱辞除总结本篇大旨外,屈原对于生死之际,见之明,思之审,言之尤为俊伟。此文乃屈原绝笔,古今伟大人物,于其临死之前,未有作为文章自写其情思有如此光明磊落者。”(刘永济《屈赋音注详解》)。

【总评】

司马迁《史记·屈原列传》曾著录此篇云:“乃作《怀沙》之赋,遂自投汨罗。”故后人多视《怀沙》一诗为诗人绝笔之作。证之篇内“知死不可让,愿勿爱兮”之语,应确系屈原临近死前之作。然在《九章》中还有《惜往日》一诗,既追惋平生之遭际,又“恐祸殃之有再”,更有“不毕辞而赴渊”之语,显系更是作于《怀沙》之后的绝命辞。故《怀沙》尚不得称是诗人的最后绝笔,只是表现出诗人死意已决的接近死期之作。故清蒋骥曾对此辨证说:“篇中首纪徂南之事,而要归誓之以死。盖原自是不复他往,而怀石沉渊之意,于斯而决。故史于原之死特载之。若以怀沙为怀石(按指抱石沉江),失其旨矣。且辞气视《涉江》、《哀郢》,虽为近死之音,然纡而未郁,直而未激,犹当在《悲回风》、《惜往日》之前,岂可遽以为绝笔欤?”(《山带阁注楚辞》)。

六、思美人

《思美人》一诗节取篇中首句“思美人兮,揽涕而眊眙”为题。此诗前人有作于怀王朝与顷襄王朝两说。从全诗的内容看,有诗人对楚王的无限眷恋,有对初时参与政改失败后的失望与坚持(“知前辙之不遂兮,未改此度”),有对被重新启用的期待(“聊假日以须时”,“愿及白日之未暮”),都比较合于诗人与楚怀王的关系和被疏时的心态,不类诗人于楚顷襄王时被远放江南的那种绝望。诗中写诗人遭谗言被冤屈离开朝廷后,烦冤愁苦,欲向楚王通问以表心迹而不能;欲变节从俗,又觉得有愧于初衷本志而不肯。从而只能独自逍遥娱心,修身以待时。诗中表现了诗人爱国情笃,而又报国无门的苦闷。诗还以香草、美人为喻,象征自己的高洁,表达对楚王的希冀和恋念。一腔苦衷,低回往复,感情深挚。

思美人兮(1),揽涕而+眙。(2)媒绝路阻兮(3),言不可结而诒(4)。

蹇蹇之烦冤兮(5),陷滞而不发(6)。

申旦以舒中情兮(7),志沉菀而莫达(8)。

【注释】

(1)美人:喻指楚王。

(2)揽涕:拭泪。久立。眙:凝视。

(3)媒绝:无媒人可求。喻指无代为向楚王沟通的人。阻:阻碍不通。

(4)诒:即“贻”,赠。

(5)蹇蹇:忠直之言。此谓因忠直之言而遭冤。

(6)陷滞:指沉积于心。不发:不能抒发。

(7)申旦:通宵达旦。戴震《屈原赋注》:“申旦,犹言达旦。申者,引而至之谓。”

(8)沉菀:郁结。达:通。

愿寄言于浮云兮,遇丰隆而不将(1)。

因归鸟而致辞兮(2),羌迅高而难当(3)。

高辛之灵盛兮(4),遭玄鸟而致诒(5)。

欲变节以从俗兮,媿易初而屈志(6)。

【注释】

(1)丰隆:古传说中的云神。不将:不相助。

(2)因:凭借。归鸟:北归之鸟。时屈原放于江南,此指归返北方郢都之鸟。

(3)羌:乃。迅高:飞得又快又高。难当:难以担当致辞捎信的任务。

(4)高辛:即“帝喾”,古传说中的帝王。灵盛:充满灵性。

(5)遭:遇。玄鸟:燕子。致诒:即“致贻”,赠送礼物。传说帝喾送聘礼给神女简狄以通婚姻,后简狄吞食玄鸟蛋而生契,是殷之始祖。

(6)媿:即“愧”。易初:改变初衷。屈志:委屈自己的志向,即委曲求全。

独历年而离愍兮(1),羌冯心犹未化(2)。

宁隐闵而寿考兮(3),何变易之可为。

知前辙之不遂兮(4),未改此度。

车既覆而马颠兮(5),蹇独怀此异路(6)。

【注释】

(1)历年:历经岁月。离:同“罹”,遭受。愍:忧伤。

(2)羌:乃。冯:即“凭”,愤懑。未化:未消。

(3)宁:宁肯。隐闵:忍受忧患。寿考:犹言终生。

(4)前辙:指以往的经历。不遂:不顺利。

(5)度:态度。指誓死守节的态度。

(6)颠:颠仆,倒下。

(7)蹇:发语词。异路:与众不同的道路。

勒骐骥而更驾兮(1),造父为****之(2)。

迁逡次而勿驱兮(3),聊假日以须时(4)。

指冢之西隈兮(5),与纁黄以为期(6)。

【注释】

(1)勒:勒住。更驾:再次驾车。

(2)造父:古传说中善于驾车的人。操:操作,指驾驭。

(3)迁:迁延不前。逡次:即“逡巡”,徘徊不进。

(4)聊:姑且。假日:假借时日。须时:等待时机。

(5)指:望。嶓冢:山名。隈:山坳。

(6)与:及。纁黄:纁,借为“曛”,落日时的天光,此指黄昏。期:期限。

开春发岁兮(1),白日出之悠悠(2)。

吾将荡志而愉乐兮(3),遵江夏以娱忧(4)。

揽大薄之芳茝兮(5),搴长洲之宿莽(6)。

惜吾不及古人兮(7),吾谁与玩此芳草(8)?

【注释】

(1)发岁:一年的开始。

(2)悠悠:迟缓的样子。

(3)荡志:犹纵情。

(4)遵:循,沿着。江:长江。夏:夏水。娱忧:娱乐解忧。

(5)揽:采集。大薄:草木丛生之地。芳茝:白芷,香草。

(6)搴:拔取。长洲:长长的水中陆地。宿莽:经冬不死的草。

(7)不及:未赶上。古人:指古代的贤明君主。

(8)吾谁与:“吾与谁”的倒文。玩:赏玩。玩此香草,喻志同道合,共慕高洁。二句表示生不逢时之意。

解萹薄与杂菜兮(1),备以为交佩(2)。

佩缤纷以缭转兮(3),遂萎绝而离异(4)。

吾且儃佪以娱忧兮(5),观南人之变态(6)。

窃快在其中心兮(7),扬厥,而不俟(8)。

【注释】

(1)解:采折。萹:萹蓄,一种野草。薄:丛生。杂菜:各种野菜。

(2)交佩:交插在一起佩戴在身上。

(3)缭转:缠绕。

(4)遂:终于。萎绝:枯死。离异:散落变质。此四句与前文采集芳香相对照,代表平庸,不知美丑。即下面所说“南人之变态”。

(5)儃佪:徘徊。

(6)南人:指郢都群小。变态:指性情、爱好不正。

(7)窃:私自。快:快慰。中心:心中。

(8)扬:发扬。厥:其。满,指身上所佩满的香草,喻盛德。不俟:不待,指不必等待那些庸人的评价。

芳与泽其杂糅兮(1),羌芳华自中出(2)。

纷郁郁其远蒸兮(3),满内而外扬。

情与质信可保兮(4),羌居蔽而闻章(5)。

【注释】

(1)芳与泽:芳香与污浊,喻贤愚或忠佞。杂糅:间杂、相混在一起。

(2)羌:乃。芳华:香花。闻一多《楚辞校补》云:“按出字不入韵,疑此二句上或下脱二句”。

(3)郁郁:形容香气浓烈。蒸:散发。远蒸,犹言香气远播。

(4)情:性情。质:本质,指真情和美德。信:确实。可保:保持,守而不失。

(5)居蔽:居处偏僻。闻章:名声卓著,即美名远扬。

令薜荔以为理兮(1),惮举趾而缘木(2)。

因芙蓉而为媒兮(3),惮褰裳而濡足(4)。

登高吾不说兮(5),入下吾不能(6)。

固朕形之不服兮(7),然容与而狐疑(8)。

【注释】

(1)薜荔:一种蔓生植物。理:使者。

(2)惮:恐惧。举趾:举足。缘木:爬树。薜荔多附于树干而生长,故求者需“缘木”。

(3)因:凭借。芙蓉:荷花。

(4)褰裳:提起衣裙。濡足:沾湿脚。

(5)登高:指上文爬树。

(6)入下:指入水湿足。以上比喻虽欲通君,但不欲从俗去求助于楚王身边的权臣。

(7)固:本来。朕形:我自身。不服:不习惯这样做。蒋骥《山带阁注楚辞》:“服,习也。”林云铭《楚辞灯》:“不服,犹俗言不惯。”

(8)然:于是。容与:徘徊不前。狐疑:犹豫不定。

广遂前画兮(1),未改此度也。

命则处幽吾将罢兮(2),愿及白日之未暮也(3)。

独茕茕而南行兮(4),思彭咸之故也(5)。

【注释】

(1)广遂:完全顺从。前画:从前的计划。

(2)命:命运。处幽:幽僻之地。罢:疲惫不堪。

(3)愿及:欲趁着。未暮:喻年尚未老。林云铭《楚辞灯》云:“为安命居蔽而径撇下乎?又愿趁此时光,未至纁黄,尚有可为,所以狐疑。”

(4)茕茕:孤单的样子。

(5)故:故迹。王夫之《楚辞通释》:“故,故迹也。谓愤世沉江,彭咸之故事。”

七、惜往日

《惜往日》是屈原临渊自沉前的一篇述志诗。“惜往日”,即痛惜往日的时光。往日,主要指诗人于怀王朝任左徒时的一段政治经历。据史载,屈原初始颇获楚王信任,“入则与王图议国事,以出号令;出则接遇宾客,应对诸侯”。同时,为了更有效地抵抗强秦的侵犯,挽救楚国日益衰落的国势,他力主变法图强,刷新政治,以振兴楚国。但就在他积极从事建立新法,起草“宪令”,励精图治的时候,却遭到了朝中一群保守势力的代表、旧贵族权贵们的强烈反对。他们暗进谗言,离间楚王与屈原的关系,并最终使“王怒而疏屈平(原)”。从而屈原蒙冤被逐出朝廷,也断送了楚国一次转变国运的机会。此后,直至顷襄王朝,屈原再放,楚国兵挫地削,国运日蹙,已到了危亡无日的地步。屈原所追忆和深感痛惜的,正是楚国和他自身所遭遇的这段历史。在诗篇中,诗人通过对往事的追忆,再一次申诉了自己的“美政”理想和力主建立法度、反对“心治”的政治主张。并临终诚恳陈辞,说“背法度而心治”,就会像乘马无辔、行舟无楫一样的危险;说他死可不顾,所担心的乃是国家的未来,“恐祸殃之有再”。全诗情悲意切,表现了屈原至死不渝的爱国之情。

惜往日之曾信兮(1),受命诏以昭时(2)。

奉先功以照下兮(3),明法度之嫌疑(4)。

国富强而法立兮,属贞臣而日娭(5)。

秘密事之载心兮(6),虽过失犹弗治(7)。

【注释】

(1)惜:痛惜,惋惜。往日:指屈原早年在怀王朝任左徒时日。信:指被信用。

(2)受:禀受,接受。命诏:君王的命令、诏书。昭时:使时政清明。

(3)先功:前代君王的功业。照下:光照下民,即改善民生。

(4)明:澄清,判明。嫌疑:指疑惑不明的地方。

(5)属:交付给。贞臣:忠诚正直之臣,此屈原自指。娭:同“嬉”。日娭,每天都很快乐。此指君王信用忠贞之臣治国,从而得享安逸快乐。

(6)秘密事:国家机密之事,此指屈原曾参与变法,起草“宪令”等事。载心:藏于心里,即不外传,不泄密。

(7)过失:指在治政时偶有过错或不当。弗治:不加罪责。

【点评】

此是一段追昔忆往的文字。司马迁《史记·屈原列传》中曾记载屈原早年曾“为楚怀王左徒。博闻强志,明于治乱,娴于辞令。入则与王图议国事,以出号令;出则接遇宾客,应对诸侯。王甚任之”。又谓“怀王使屈原造为宪令”云云,这里所忆的正是这样一段史实,可以互相印证。

“惜往日”三字,有不胜抚今追昔之感。“所惜者往日,所恨者今日也。曾信,曾见信于君也。”(清丁萌《楚辞评注》)“奉先功”,旧注云“承宣祖业”(王逸)、“谓先君之功烈”(朱熹)、“谓先王之功令”(王夫之)等等,均未能揭示出具体所指何祖何君何王。惟近人谭介甫云:“奉先功句,大约追溯到吴起辅悼王变法和宣、威二王的昌盛。”(《屈赋新编》)此说甚是。据历史记载,在屈原之前,楚史上曾有过一次著名的变法图强活动,即楚悼王时的吴起变法。“楚悼王素闻起贤,至则相楚。明法审令……诸侯患楚之强。”(《史记·吴起列传》)“吴起为楚悼王立法,……定楚国之政,兵震天下,威服诸侯。”(《史记·范睢蔡泽列传》)此次变法因受旧贵族的反对,吴起被害,以失败而告终。怀王朝,屈原再度变法,所谓“奉先功”,当正指此。

心纯厖而不泄兮(1),遭谗人而嫉之。

君含怒而待臣兮,不清澈其然否(2)。

蔽晦君之聪明兮(3),虚惑误又以欺(4)。

弗参验以考实兮(5),远迁臣而弗思(6)。

信谗谀之溷浊兮,盛气志而过之(7)。

【注释】

(1)纯厖:诚实敦厚。不泄:指不肯泄露国家机密。

(2)清澈:作动词,犹澄清。然否:是与非。

(3)蔽:遮蔽。晦:昏暗,作动词。此句是说使君之聪明受到蒙蔽。

(4)虚:虚妄不实之言。惑:蛊惑,迷惑。误:误导。又以欺:犹言更进一步公开欺骗。

(5)参验:多方验证。考实:考证核实。

(6)迁:放逐。弗思:不动脑子,即不知辨认是非。

(7)盛气志:负气大怒。过:责罚。

【点评】

此段言说由见信于王而至遭谗被逐之缘由。“不泄”,遭谗,君怒云云,正可与史传中“夺稿”一段文字相参证。“怀王使屈原造为宪令,屈原属草稿未定,上官大夫欲夺之,屈平不与。因谗之曰:‘王使屈平为令,众莫不知,每一令出,平伐其功,以为非我莫能为也。’王怒而疏屈平。”(《史记·屈原列传》)钱澄之释“含怒”句云:“曰含怒,君怒而原犹不知也。含怒以待,则事事皆可怒矣,先入之言惑之也。”(《屈诂》)陈本礼云:“清澈,省察也。此中虚实然否,清澈立见,无如含怒在先,一切不为之省察矣。”(《屈辞精义》)所释颇通透。据史传,朝中奸人先以“平伐其功”之谗言激怒怀王,令怀王先对屈原怀有成见,失去冷静头脑,从而得售其奸。既使屈原获罪,又使改革图新之国家大业毁于一旦。奸人之狡黠之处在此,屈原之大伤心处亦在此。清林云铭评述此段文字说:“溷浊,犹言糊涂,与清澈相反。此辈有何识见,纯是虚惑,偏要信也。……以上叙怀王信谗放己于外,把富强法立之业,忽然中废,所以可惜。”(《楚辞灯》)。

何贞臣之无罪兮,被离谤而见尤(1)?

惭光景之诚信兮(2),身幽隐而备之(3)。

临沅湘之玄渊兮(4),遂自忍而沈流?(5)。

卒没身而绝名兮,惜壅君之不昭(6)君无度而弗察兮(7),使芳草为薮幽(8)。

焉舒情而抽信兮(9),恬死亡而不聊(10)。

独鄣壅而蔽隐兮(11),使贞臣而无由(12)。

【注释】

(1)被:遭逢。离:同“罹”,遭受。按“被离”二字同义而联用。谤:诽谤,诋毁。见尤:被加之罪。

(2)光景:指日月天光。诚信:光明磊落,诚信无欺。此比喻自己一生的行事,如日月照天,忠贞无私。“惭”,是反词。汪瑗《楚辞集解》:“惭,愧也。无罪见尤,固被谗人所害,然而光景诚信,屈子可形不愧影,寝不愧衾矣。顾以为惭者,正不惭也,正所以惭小人也。”

(3)幽隐:指被放后身处荒野。备之:指备尝悲苦。

(4)玄渊:深渊。

(5)自忍:自己强忍着痛苦。沈流:投水自尽。

(6)壅君:昏暗之君。不昭:不明,不省察。

(7)无度:无是非尺度。弗察:不能明察善恶。

(8)薮幽:杂草丛生的荒僻之处。

(9)焉:安能。舒情:舒发出心中的情愫。抽信:表示出自己内心的忠信。

(10)恬:安然。不聊:指不苟且偷生。

(11)鄣:同“障”。鄣壅、蔽隐:皆指君王昏暗不明。

(12)无由:无路可行。

【点评】

“临沅湘”四句,有人认为系对屈原之死的叙述与悼念语,故曾疑《惜往日》一篇为伪作,非屈子文,乃后人悼念屈原之辞。按这里需要根据上下文来体认语气。明汪瑗《楚辞集解》云:“此章承上,言己无罪见尤,诚可忿恚,遂欲临渊而沉,不立于恶人之朝,终亦丧身灭名而已矣。壅君不明情冤,无与之伸者,则死又何益哉?”近人姜亮夫亦谓“此四句乃犹豫不决之词也。诸家皆以为陈述者,误矣。言余临于沅湘之水,视其玄渊,悲从中来,岂遂自忍而沈诸流乎?”(《屈原赋校注》)汤炳正亦谓“以上四句为拟想之辞,谓己死不足惜,可惜受蒙蔽的君主永无清醒之日。故下文乃以史实晓其君。”(《楚辞今注》)又陈子展译此四句为“面对沅水、湘水的深渊啊,就自己忍心去投流水自沉?结果只是身死而名灭啊,痛惜被蒙蔽了的君王不明!”(《楚辞直解》)按从上下文义与语气看,此处乃诗人设想感慨之词,并不能成为非屈原所作之佐证。

闻百里之为虏兮(1),伊尹烹于庖厨(2)。

吕望屠于朝歌兮(3),宁戚歌而饭牛(4)。

不逢汤武与桓缪兮(5),世孰云而知之?

【注释】

(1)百里:人名,即百里奚,原为虞国人,曾被晋所俘虏,后又流亡至楚。秦穆公闻其贤,赎为秦大夫。

(2)伊尹:名挚,曾做厨役,后被商汤任为相,助汤灭夏桀。

(3)吕望:姓姜,一名吕尚,早年曾为屠夫,遇周文王任为太师。朝歌:地名,在今河南境。

(4)宁戚:卫人,曾做商贾,在齐暮宿喂牛,击牛角而歌,被齐桓公听见,认为非平常人,任为客卿。

(5)汤、武、桓、缪:即商汤、周武王、齐桓公、秦缪(同“穆”)公,皆为历史上能知人善任、举用贤才治国,而成就大业的君王。

【点评】

此六句是与上节对照而来。上言壅君之下,贞臣无路可行;此则言圣君治下,野无遗贤。明汪瑗《楚辞集解》:“古贤圣之才德,非遇贤圣之君,举而用之,则四人者不过烹屠商虏之贱耳。谁谓世俗之溷浊能知之也哉?慨想人之遭遇,以见己之不逢时也。伤今思古,其志亦可怨矣。”

吴信谗而弗味兮(1),子胥死而后忧(2)。

介子忠而立枯兮(3),文君寤而追求。

封介山而为之禁兮(4),报大德之优游(5)。

思久故之亲身兮(6),因缟素而哭之(7)。

【注释】

(1)吴:此指春秋时吴王夫差,曾听信谗言,逼死贞臣子胥。弗味:不能体味,即不能深知子胥之忠心。

(2)子胥:即伍子胥,名员,曾辅吴王兴吴破楚,后不同意越国求和,遭谗言,被吴王赐死。后忧:后来招致亡国之忧。史载吴王未听子胥灭越的劝谏,最后吴反被越国所灭。

(3)介子,即介子推,春秋时晋国人,曾随从晋文公流亡国外。文公复位后,遍赏随从,而遗忘介子推。介子推逃往山林隐居。文公省悟后,追而求之,子推不肯出。文公于是放火烧林,子推抱树被焚而死。枯:指被烧焦而死。

(4)介山:原名绵上山,因介子推隐居此山,故改称介山。禁:禁地。子推死后,文公以绵上之田封为子推祭田,成为不可侵占的禁地。

(5)报大德:报答大的恩德。相传子推随文公流亡时,因缺粮,子推曾割腿上肉给文公吃。优游:丰厚。

(6)久故:故旧,往日曾长久相处的人。亲身:不离身之左右,相处亲密的人。

(7)缟素:白色的丧服。此指介子推死后,文公对他素服哭祭,以表悼念。

【点评】

关于此节之含义,汪瑗曾解释说:“此章引子胥事,见无罪而见杀;引介子事,见有功而不赏,不得如上四人之遭逢也。呜呼!子胥死而夫差犹悔之,介子枯而文公犹报之,乃若一遭放逐,而怀王竟弗后忧,竟弗思久故之亲身。明法之功反为谗人之媒,日嬉之乐反为盛气之怒,此又屈原之不得如二子之遭逢,所以慨想之深也。二子可谓不幸中之幸,而原则不幸中之尤不幸者也。”(《楚辞集解》)而清屈复对此还有另一层之解释:“引古人之能用贞臣,不能用贞臣者与报贞臣者,以惜君之弗察也。言外有他日思我已晚之意。”(《楚辞新注》)从诗中“死而后忧”、“寤而追求”等语来看,屈复之说似更接近诗人原意。

或忠信而死节兮(1),或谩而不疑(2);弗省察而按实兮(3),听谗人之虚词(4)。

芳与泽其杂糅兮(5),孰申旦而别之(6);何芳草之早殀兮(7),微霜降而下戒(8)。

谅聪不明而蔽壅兮(9),使谗谀而日得(10)。

自前世之嫉贤兮,谓蕙若其不可佩(11)。

妒佳冶之芬芳兮(12),嫫母姣而自好(13)。

虽有西施之美容兮(14),谗妒入以自代(15)。

【注释】

(1)或:或者是。死节:守节而死。

(2)漫:欺诈。不疑:不被怀疑。

(3)按实:核实情况。

(4)虚词:虚构之词,假话。

(5)芳:芳香,喻高洁。泽:腐臭。前有注。杂糅:混杂在一起。

(6)申旦:分明的意思。别之:辨别清楚。

(7)早殀:早死。

(8)微霜:初霜。下戒:一本作“不戒”,当从。不戒,未曾警惕,戒备。此指谗言初起时,未能早加戒备。故下文又说“谗谀日得”。

(9)谅:料想,想必。

(10)日得:日益得逞。

(11)蕙若:蕙草、杜若,皆香草名。

(12)佳冶:美女。

(13)嫫母:古传说中的丑女。姣而自好:自以为美。

(14)西施:越国有名的美女。

(15)自代:自我取代。指靠谗妒得宠,使自己取得美女的位置。

【点评】

以上主要揭露谗言之误国,兼论奸佞混淆美丑之伎俩。

愿陈情以白行兮(1),得罪过之不意(2)。

情冤见之日明兮(3),如列宿之错置(4)。

乘骐骥而驰骋兮(5),无辔衔而自载(6)。

乘氾泭以下流兮(7),无舟楫而自备(8)。

背法度而心治兮(9),辟与此其无异(10)。

【注释】

(1)陈情:陈述衷情。白行:表白行为无错。

(2)之:而。不意:出于意外。

(3)情:实情。冤:冤屈。日明:逐日而明,即一天比一天更见分明。

(4)列宿:众星。错置:错,通“措”。措置,排列。因众星在天上的排列位置不变,故喻明白无误。犹言明摆着,有目共睹的意思。

(5)骐骥:骏马。驰骋:快速急行。

(6)辔衔:辔,马笼头。衔,马嚼子。二者均为勒马之具。自载:自我驾乘。

(7)氾:同“泛”,漂浮。泭:木筏。下流:顺流而下。

(8)舟楫:船桨。自备:指不备船桨而行船。

(9)心治:凭心而治,即以私意代替法。

(10)辟:同“譬”,比喻。

【点评】

倡导法治,反对“心治”,是屈原主要政治主张。其目的就是要限制和打击旧贵族的特权和胡作非为。这里以乘马、泛舟喻治国,以辔衔、舟楫喻法度,揭示了“背法度而心治”对于国家的危险性。清钱澄之评云:“身废且死,而犹眷眷国事,极言法度之不可背,原之自命在此,其忤时亦在此。”(《屈诂》)所论极是。

宁溘死而流亡兮(1),恐祸殃之有再(2);不毕辞而赴渊兮(3),惜壅君之不识(4)。

【注释】

(1):忽然。溘死:骤然死去。流亡:灵魂失散。

(2)有再:有第二次。指再次遭祸。

(3)不毕辞:话尚未说完。赴渊:投水。

(4)不识:不觉悟。

【点评】

“恐祸殃之有再”旧有两解,一指屈原恐自身再次遭祸;一指屈原担忧君国再遭祸殃。从屈原此时本身的处境(已遭流放,并决心赴死),以及屈原的一贯思想与诗中的上下文来看,“有再”,当指对国家前途的担忧。按屈原历怀、襄两朝,辅佐怀王时,草宪令不成,立法图强失败,故国弱兵败,并有怀王客死于秦之大祸殃。今顷襄王朝,更任心而行,积弱更甚,国之前途,不堪设想,故云“恐祸殃之有再”。“祸殃有再,为顷襄惧也。”(清陈本礼《屈辞精义》)。

【总评】

此诗是屈原于顷襄王朝,被放江南时所作,时间当更在《怀沙》之后,从诗中“临沅湘之深渊”,“不毕辞而赴渊”等语来看,已属临死绝笔。全诗痛往伤今之情溢于言表,然其要旨乃是一篇临终述志之作。起首一大段,先言在怀王时,见信受命,立法度,图富强,惜中途遭谗被废,功业未成。后尾更申述“背法度而心治”的危险性而为频发的国难担忧。钱澄之云:“《惜往日》者,思往日王之见任而使造为宪令也。始曰‘明法度之嫌疑’,终曰‘背法度而心治’,原一生学术在此矣。楚能卒用之,必且大治;而为上官所谗,中废其事,为可惜也。原之惜非惜己身之不见用,惜己功之不成也。”(《屈诂》)。

八、橘颂

“橘”是长江流域楚地的特产,“颂”是歌颂或颂赞的意思。从文体说,这是一首咏物诗。它以拟人化的手法,对橘树斑斓夺目的外表和坚定不移的美质作了热情的歌颂,认为它可以作为自己的师表,实际上是诗人对高尚人格的肯定和歌颂,也是诗人对自己理想的抒写。根据《橘颂》所写内容比较单一,篇幅短小,以四言形式为主,风格明快,情感乐观来看,应是属于诗人的早期作品。屈原在诗中首先赞美橘树是天地间的“嘉”树,“嘉”在何处呢?

那就是“受命不迁”,“深固难徙”,它生长在“南国”,就扎根于自己的故土,难以再把它移栽到别处去。据传说,橘生于南方而不能移栽,过淮河就变为枳,而失味。显然,这里寄托了诗人自己眷恋故国乡土的情怀。不仅如此,诗人还接着赞颂了橘树有“廓其无求”(心怀广大,没有世俗的追求)、“苏世独立,横而不流”(清醒地独立于世上,绝不随同流俗)和“秉德无私”(坚持美德,毫无私念)等各种美质,因而诗人表示要以橘树作为良师益友和学习的榜样。很明显,诗人是把橘树作为一种高尚人格的象征,把橘树的某些特质和诗人自己的品格、理想结合起来,寄自己的情志胸怀于橘树的形象之中,诗人颂橘也正是自颂。这首诗立意高远,构思巧妙,语言优美,对后世咏物诗很有影响。

后皇嘉树(1),橘徕服兮(2)。

受命不迁(3),生南国兮。

深固难徙(4),更壹志兮(5)。

【注释】

(1)后:后土,地神。皇:皇天。后皇,此指天地造化。嘉:佳美。

(2)徕:同“来”,生来。服:适应。此指它生来就习惯于所生长的水土。橘为江南特产,相传过了淮河,就变为果实苦涩的“枳”。

(3)受命:接受上天的禀赋。不迁:指不能移栽。

(4)深固:扎根深固。难徙:难以移动,指本性不改。

(5)更:愈加。壹志:志向专。

【点评】

诗以赞称橘为“嘉树”开端,而“嘉”在什么地方呢?

这正好为铺写全诗开启了文思,铺垫了文路。这一开篇,貌似平平,实含有很高的诗艺技巧。

诗人首先赞颂的是橘的“受命不迁”,“深固难徙”。

清代钱澄之解释说:“受命不迁,得之于天也;深固难徙,存乎志也,惟有志乃能承天。”(《庄屈合诂》)即是说橘生于江南,不可迁徙,乃是它受命于天的固有美质和本性;而扎根深厚,不可移易,则又是它守志坚毅的结果。这里的意思正可与诗人在长诗《离骚》中的自叙“余既有此内美兮,又重之以修能”相比读。作者在这里表面上在咏橘、颂橘,实际上在托物自况,借橘抒发了自己的宗国之情和乡土之恋,并为自己生于楚、长于楚,义不容去国的思想,立下宏志美范。

绿叶素荣(1),纷其可喜兮(2)。

曾枝剡棘(3),圆果抟兮(4)。

青黄杂糅(5),文章烂兮(6)。

精色内白(7),类任道兮(8)。

纷缊宜修(9),姱而不丑兮(10)。

【注释】

(1)素:白色;纯洁。荣:花。

(2)纷:繁茂的样子。

(3)曾:同“层”,重重叠叠。剡棘:尖利的刺。

(4)抟:圆实饱满的样子。

(5)糅:错杂。

(6)文章:花纹。烂:斑斓鲜明。

(7)精:同“躍”,赤黄色。内白:纯白色的果肉。

(8)类:类似,好像。任道:担当道义。此谓橘外美内洁,犹如有道君子一样,可以担当道义重任。

(9)纷缊:枝繁叶茂的样子。宜修:长而得体。修,长而美。

(10)姱:美好。丑:类。不丑:与一般树不同。

【点评】

此节全力咏橘,赞颂橘树叶绿花洁,枝茂果圆,内外修美,文采斑斓,即从花叶、枝干、果实等内外各个方面描写橘树,说它是那么美好而不同于凡俗。从文字所描摹看,确颇符合橘之物象,是在咏物,然细绎所咏赞的方方面面,实乃语含双关,有诗人自己的形象在,即充满了对内美外修之人格的赞颂和自矜自许。

嗟尔幼志(1),有以异兮;独立不迁,岂不可喜兮?

深固难徙,廓其无求兮(2);苏世独立(3),横而不流兮(4)。

闭心自慎(5),终不失过兮;秉德无私(6),参天地兮(7)。

【注释】

(1)嗟:赞美词。尔:你,指橘,亦托物喻人,借指诗人自己。幼志:幼年的志向。

(2)廓:宽广,豁达。无求:没有其他追求,指无私欲。

(3)苏:清醒。苏世独立:独醒于世,不同于凡俗,有“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意思。

(4)横:指横空出世,磊落不群。不流:不随波逐流。

(5)闭心自慎:息心守志,自存谨慎。

(6)秉:保持。

(7)参:同“叁”。参天地:与天地并列的意思。古人认为天地是无私的,故有德之人,可以与天地相匹配、相比美。

【点评】

此节结合颂橘,而意在明志,其主要落点在借橘的某些自然本性特征来彰显节操,颂扬一种“无求”、“不流”和“秉德无私”的高尚品格。故此节可与诗人他篇的有关诗句参读,如“忽驰骛以追逐兮,非余心之所急”(《离骚》)即“廓其无求”;“鸷鸟之不群兮,自前世而固然。何方圆之能周兮,夫孰异道而相安”(同上),即“苏世独立,横而不流”;“民生各有所乐兮,余独好修以为常”(同上),即“闭心自慎,终不失过”。林云铭《楚辞灯》云:“看来两段中,句句是颂橘,句句不是颂橘,但见原与橘分不得是一是二,彼此互映,有镜花水月之妙。”此节以橘自况,借物言志,托物寄情,浑然一体,比上一节更明显,更深入一步。又此节以“嗟尔”感叹语领起,又用“岂不”反问语、“终不”肯定语穿插,从而增加了深厚的感情色彩。

愿岁并谢(1),与长友兮(2)。

淑离不淫(3),梗其有理兮(4)。

年岁虽少,可师长兮。

行比伯夷(5),置以为象兮(6)。

【注释】

(1)并:一起。谢:消损,流逝。

(2)长友:长做朋友,此是说“己年虽与岁月俱逝,愿长与橘为友”(洪兴祖《楚辞补注》),即终身为友的意思。

(3)淑离:端庄美丽。离,通“丽”。不淫:不放纵。

(4)梗:坚强、耿直。理:纹理,比喻行止有道,不乱来。

(5)伯夷:人名,武王伐纣灭了商王朝,建立了周朝,伯夷谨守气节,宁可饿死在首阳山也不食周粟。

(6)置:设置,树立。象:榜样,典范。

【点评】

先说“长友”,继说“可师”,尊敬之情递增,以示守节之心更坚。最后提出以伯夷为榜样,以砺己志,不仅有乡土情怀,更有以死报国之信念,“伯夷饿死,亦以独立不迁,为志者也。”(钱澄之《屈诂》)。

【总评】

按《橘颂》一诗作于诗人的青少年时代,是现存屈原作品中最早的一篇,同时也是一篇重要的明志之作。林庚先生曾对它做了这样的评论:“《橘颂》所说的‘苏世独立’,王逸注:‘苏,寤也。’这醒觉精神所以正如一股清丽的山泉便发为《离骚》的长江大河。《橘颂》说‘嗟尔幼志,有以异兮。’又说:‘年岁虽少可师长兮。’《橘颂》因此更使人相信其为少年时期的作品。其实这少年非特是一个时期,而且正是永久的精神。《涉江》说:‘余幼好此奇服兮,年既老而不衰。’屈原的精神终身都是少年的,那便是一种纯洁的向往,一种清醒的信念。《楚辞》因此永远带着年青人的生命成为诗坛崇高的典式。”(《诗人屈原及其作品研究:〈说橘颂〉》)按《橘颂》的重要意义,正在于它表达了诗人初始的,也是一生的向往,如最为人所感动的那种思乡恋土的爱国情结,廓其无求的无私品德,横而不流的人格保持,闭心自慎的好修精神,一直贯穿了他的一生,也几乎渗透到诗人一生的作品之中。

另外《橘颂》这首诗也是中国诗史上出现最早也最为成功的一首咏物诗。讲咏物诗,有“不即不离”的说法。

咏物,以所咏之物为对象,要与所咏之物相切合,即所谓“不离”。但又不能局限于所咏之物,要借物见志,以物咏怀,即所谓“不即”。本诗借物自喻,正做到了这一点。诗中“受命不迁”一语,是全诗的主旋律,不迁于志,不流于俗,不离于国,“橘之可颂在此,原之以橘自拟亦在此”(钱澄之《屈诂》)。从诗史上讲,此诗亦开我国咏物体诗之先河。

九、悲回风

《悲回风》一诗首句谓“悲回风之摇蕙兮,心冤结而内伤。”标题取此。回风,即摧折草木的旋风,用以比喻恶势力,全诗叙写了朝廷群小对自己的迫害。《悲回风》的具体写作时间难以确定,但从诗中“岁忽忽其若颓兮,时亦冉冉而将至。蘋蘅槁而节离兮,芳已歇而不比”的诗句看,诗人屈原此时当已接近衰老之年。蒋骥《山带阁注楚辞》认为作于屈原自沉汨罗的前一年秋天,其说近是。此篇与《九章》中其他篇章不同的是通篇抒情而很少叙事。

其感情的基调是悲怨、孤独、彷徨。诗以独白的口吻,感时伤物,由物及人。诗中又多用双声叠韵联绵词如“仿佛”、“惆怅”、“相羊”,以及“愁郁郁”、“居戚戚”、“穆眇眇”、“邈漫漫”、“缥绵绵”、“翩冥冥”等等,极大地增强了节奏感和语言表现力。后世宋玉的《九辩》一诗在抒情艺术上正是对此有所师承的。

悲回风之摇蕙兮(1),心冤结而内伤(2)。

物有微而陨性兮(3),声有隐而先倡(4)。

夫何彭咸之造思兮(5),暨志介而不忘(6)!

万变其情岂可盖兮(7),孰虚伪之可长(8)!

【注释】

(1)回风:旋风。摇:摇动,摧残的意思。

(2)冤结:冤情填胸,郁结不散。

(3)物:指蕙草。微:指蕙草本性微弱,难挡风寒。陨:落,凋零。性:通“生”,生命。

(4)声:指风声。隐:指起于无形,令人不觉。先倡:指肃杀之秋的先导。此以风摧蕙草,喻谗人残害贤良。

(5)彭咸:传说殷代的贤臣。造思:追念。

(6)暨:通“及”。犹思及,想到。志介:性情和志向耿直坚定。不忘:令人不能忘怀。

(7)万变其情:指谗人情意万变,工于巧诈。盖:掩盖。

(8)可长:可以长久。

鸟兽鸣以号群兮(1),草苴比而不芳(2)。

鱼葺鳞以自别兮(3),蛟龙隐其文章(4)。

故荼荠不同亩兮(5),兰茝统世而自贶(8)。

【注释】

(1)号群:呼叫同类。

(2)草苴:杂草。比:相合在一起。以上二句喻小人物以类聚,拉帮结派。

(3)葺鳞:修饰其鳞片。自别:表示自我异样,即自我炫耀的意思。比喻小人每巧加粉饰以自我表现。

(4)蛟龙:喻贤者。隐:隐藏。文章:光彩。

(5)荼:苦菜。荠:甜菜。不同亩:不在同一地里生长。

(6)茝:白芷,香草。幽:幽僻处。

(7)佳人:屈原自喻。永都:永保其美。都,美丽。

(8)更:经历。统世:世世代代。贶:借为“况”,自况,自许。

眇远志之所及兮(1),怜浮云之相羊(2)。

介眇志之所惑兮(3),窃赋诗之所明(4)。

惟佳人之独怀兮(5),折若椒以自处(6)。

曾歔欷之嗟嗟兮(7),独隐伏而思虑(8)。

【注释】

(1)眇:通“渺”,遥远的样子。远志:远大的志向。及:至。

(2)怜:可惜。相羊:同“徜徉”,徘徊无定所。二句谓我的志向虽高远至天,可惜只能如浮云般无所归依。即不能实现,落实。

(3)介:耿介。所惑:所疑,指不能取信于人。

(4)窃:私下。明:表明。

(5)惟:发语词。独怀:独抱情怀,与众不同。

(6)折:折取。若:杜若,香草。椒:香木。自处:兀自独处。

(7)曾:同“增”,不停地,一次又一次。歔欷:哀泣声。嗟嗟:叹息。

(8)独隐伏:隐居蛰伏,即孤独地自我隐藏起来。

涕泣交而凄凄兮(1),思不眠以至曙(2)。

终长夜之曼曼兮(3),掩此哀而不去(4)。

寤从容以周流兮(5),聊逍遥以自恃(6)。

伤太息之愍怜兮(7),气於邑而不可止(8)。

【注释】

(1)涕泣交:涕泪纵横。汪瑗《楚辞集解》:“自鼻出曰涕,自目出曰泣。”凄凄:悲凉哀伤。

(2)至曙:至天明。

(3)终长夜:整个长夜。曼曼:即“漫漫”,悠长。

(4)掩:抑止。不去:不能摆脱。

(5)寤:醒来,此指起床以后。从容:舒缓的样子。周流:周游,游荡。

(6)聊:姑且。自恃:自娱。

(7)太息:叹息。愍怜:忧伤哀怜。

(8)於邑:同“郁悒”,苦闷。

糺思心以为纕兮(1),编愁苦以为膺(2)。

折若木以蔽光兮(3),随飘风之所仍(4)。

存仿佛而不见兮(5),心踊跃其若汤(6)。

抚珮衽以案志兮(7),超惘惘而遂行(8)。

【注释】

(1)糺:同“纠”,纠结,纠缠。纕:佩带。

(2)膺:指胸衣。犹今背心、兜肚之类。以上二句喻愁思缠身。

(3)若木:神话中的树木。

(4)飘风:狂风、旋风。所仍:任凭其所为。此指不再把小人的迫害放在心上。

(5)存:存在,即现实。

(6)踊跃:犹沸腾。若汤:如沸汤。此二句屈原自述其心境,谓虽然欲把丑恶的现实仿佛看不见,但心如沸汤,却仍难以平静下来。

(7)抚:抚摸。珮:身上的佩饰。衽:衣襟。案志:强按捺住内心情志。

(8)超:同“怊”,怅恨。惘惘:迷惘的样子。

岁曶曶其若颓兮(1),时亦冉冉而将至(2)。

薠蘅槁而节离兮(3),芳以歇而不比(4)。

怜思心之不可惩兮(5),证此言之不可聊(6)。

宁溘死而流亡兮(7),不忍此心之常愁(8)。

【注释】

(1)岁:岁月。曶曶:即忽忽,快速而过的样子。若颓:像物坠落,形容快速而不可止。

(2)时:时间,此指生命的期限。冉冉:渐渐。将至:将尽。

(3)薠、蘅:皆香草名。槁:干枯。节离:枝节枯折。

(4)歇:消失。比:聚合。不比,指飘散。

(5)怜:哀怜。惩:制止。

(6)此言:指上面所说的“存仿佛而不见”等企图自我解除内心痛苦的话。不可聊:不可靠。

(7)溘死:忽然死去。流亡:灵飞魄散。常愁:无穷无尽的忧愁。

孤子吟而抆泪兮(1),放子出而不还(2)。

孰能思而不隐兮(3),照彭咸之所闻(4)。

登石峦以远望兮(5),路眇眇之默默(6)。

入景响之无应兮(7),闻省想而不可得(8)。

【注释】

(1)孤子:即孤独之人,屈原自比。吟:悲吟。抆:擦拭。

(2)放子:被弃逐的人,亦屈原自比。

(3)隐:暗暗伤怀。

(4)照:比照。所闻:所传闻于世的那样。王夫之《楚辞通释》:“彭咸之隐痛,其情亦然,以我例之,正与同也。”

(5)石峦:石山。

(6)眇眇:同“渺渺”,辽远的样子。默默:艰险的样子。

(7)入:进入,指前进到荒野之境。景:同“影”,人影。响:声音。无应:无回应。言其荒无人迹,与世隔绝。

(8)闻省想:耳闻、目视、心想。不可得:皆空无一物,一片空白。极言其孤寂之处境和心态。

愁郁郁之无快兮,居戚戚而不可解(1)。

心躎羁而不开兮(2),气缭转而自缔(3)。

穆眇眇之无垠兮(4),莽芒芒之无仪(5)。

声有隐而相感兮(6),物有纯而不可为(7)。

【注释】

(1)戚戚:悲凄的样子。不可解:不能解脱。

(2)躎羁:马缰绳和马络头,此指被束缚。不开:放不开。

(3)缭转:缠绕。缔:结。指气结不舒。

(4)穆眇眇:静而远的样子。无垠:无边无际。

(5)莽芒芒:形容旷野一片苍茫的样子。无仪:无形状。指失去本应有的草木繁盛的样子。

(6)声有隐:声不发出来。相感:相感应。

(7)纯:纯白,高洁。不可为:谓本性如此,不是故意做出来给人看的。二句为屈原的感叹语。洪兴祖《楚辞补注》云:“此言天地之大,眇眇芒芒,然声有隐而相感者,己独不能感君何哉?物有纯不可为者,己之志节,亦非勉强而为也。”

邈蔓蔓之不可量兮(1),缥绵绵之不可纡(2)。

愁悄悄之常悲兮(3),翩冥冥之不可娱(4)。

凌大波而流风兮(5),托彭咸之所居(6)。

【注释】

(1)邈:远。蔓蔓:读为“漫漫”,路途遥远。不可量:无法估量,极言其远。

(2)缥:青白色的长带。绵绵:悠长。纡:系结在一起,即收束。此谓心神恍惚,思绪绵长不断,不可收束。王夫之《楚辞通释》:“缥,轻微之色,心神恍惚,若有若无,揽之无端也。”

(3)悄悄:忧愁的样子。

(4)翩:飞来飞去。冥冥:昏暗。林云铭《楚辞灯》:“翩,来往貌;冥冥:昏暗也。往来登望,自朝至暗,无一可乐。”

(5)凌:乘。流风:随风。

(6)托:依托。所居:所居处。传说彭咸,殷贤臣,直谏君不听,投水而死。一说彭咸为隐居之士。

上高岩之峭岸兮(1),处雌蜺之标颠(2)。

据青冥而摅虹兮(3),遂倏忽而扪天(4)。

吸湛露之浮凉兮(5),漱凝霜之雰雰(6)。

依风穴以自息兮(7),忽倾寤以婵媛(8)。

【注释】

(1)峭岸:陡峭的山崖。

(2)雌蜺:虹有内外两层,古人称内层色彩艳丽者为雄;外层色淡者为雌,又别称蜺。标颠:最高处。

(3)青冥:青天,太空。摅:舒展。

(4)倏忽:快速。扪:抚摸。

(5)湛露:浓重的露水。浮凉:形容露水盛多而清凉。

(6)漱:涤口。凝霜:凝结的寒霜。雰雰:纷纷散落的样子。

(7)风穴:风洞,古代传说生风的地方,在昆仑山上。自息:指休息睡去。

(8)倾寤:翻身醒来。婵媛:眷恋之情。

冯昆仑以瞰雾兮(1),隐岷山以清江(2)。

惮涌湍之磕磕兮(3),听波声之汹汹(4)。

纷容容之无经兮(5),罔芒芒之无纪(6)。

轧洋洋之无从兮(7),驰委移之焉止(8)。

【注释】

(1)冯:同“憑”,憑据。瞰:俯视。

(2)隐:义同“憑”。躑山:即岷山,古人认为是长江发源地。清江:澄清江水。朱熹《楚辞集注》:“清江,去其浊秽之流也。”

(3)惮:惊恐。涌湍:汹涌湍急的流水。磕磕:水流撞击石头发出的声音。

(4)汹汹:形容波涛发出的声音。

(5)纷容容:大水纷纷流淌的样子。容容,同“溶溶”。无经:水流横溢,不遵河道。

(6)罔芒芒:广阔无边。无纪:无序,即乱流。

(7)轧洋洋:水势凶猛,相轧击。无从:不知从何而来。

(8)驰:奔驰。委移:即“逶迤”,绵延曲折。焉止:止于何处。

漂翻翻其上下兮(1),翼遥遥其左右(2)。

氾潏潏其前后兮(3),伴张弛之信期(4)。

观炎气之相仍兮(5),窥烟液之所积(6)。

悲霜雪之俱下兮,听潮水之相击(7)。

【注释】

(1)漂翻翻:形容水面起伏。

(2)翼遥遥:形容水的波浪像鸟翼搧动。“遥遥”,借作“摇摇”。

(3)氾:同“泛”。潏潏:水涌动的样子。

(4)伴:随同。张弛:指潮水涨落。信期:指潮水消涨的一定日期。

(5)炎气:热蒸气。相仍:相继不断。

(6)烟液:指烟云中的水气。积:指凝聚成雨。

(7)相击:相激荡。

借光景以往来兮(1),施黄棘之枉策(2)。

求介子之所存兮(3),见伯夷之放迹(4)。

心调度而弗去兮(5),刻著志之无适(6)。

【注释】

(1)光景:时间,岁月。往来:往来于天地、山川之间。

(2)施:用。黄棘:带刺的一种灌木。枉策:指制成弯曲形的马鞭。朱熹《楚辞集注》:“黄棘,棘刺也。枉,曲也。以棘为策,既有芒刺而又不直,则马伤深而行速。”

(3)介子:晋介子推,随晋文公逃亡,有功而未受赏,后隐居绵山,誓死不出仕。所存:所居,即介子推隐居之处。

(4)伯夷:殷代贤人,殷亡,不食周粟,逃往首阳山。放迹:逃亡时的遗迹,即首阳山。此二句是说追寻古贤人的遗迹。亦是说对古贤的追慕和效仿。

(5)调度:考虑,安排。弗去:不再离去。

(6)刻著志:刻意表明自己的志向。无适:不再他往。

曰:吾怨往昔之所冀兮(1),悼来者之悐悐(2)。

浮江淮而入海兮,从子胥而自适(3)。

望大河之洲渚兮(4),悲申徒之抗迹(5)。

骤谏君而不听兮(6),重任石之何益(7)?

心薡结而不解兮,思蹇产而不释(8)。

【注释】

(1)曰:即:“乱曰”之意。冀:希望。往日的一切希望都已破灭,故说“怨”。

(2)悼:伤。悐悐:同“惕惕”,忧惧的样子。

(3)子胥:伍子胥,因强谏吴王夫差,被害,投尸入海。适:往。

(4)洲渚:水中陆地。大者称洲,小者称渚。

(5)申徒:即申徒狄,殷末贤臣,谏纣王不听,抱石投渊而死。抗:同“亢”。迹:行迹。亢迹,犹言高尚行径。

(6)骤:屡次。

(7)重任石:指身负重石投水而死。何益:君终不悟,故说何益。

(8)此二句又见于《哀郢》。洪兴祖《考异》称“一本无此二句”。盖由《哀郢》一诗错简于此,应删。